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航空港 作者:阿瑟·黑利 内容简介 《航空港》讲述美国某个国际机场的故事。从傍晚六点半到翌日凌晨一点半,在前后不过七个小时里,林肯国际航空港面临一个个突发事件的威胁:暴风雪对机场运转的妨碍,环保人士示威造成的混乱,骗保自杀者对航班的威胁,机场人员之间的勾心斗角。灾难一步步靠近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1 一月的某个周五,傍晚6点半。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林肯国际航空港困难重重,但仍在运转。 一场6年来最严酷恶劣的暴风雪正席卷美国中西部地区,航空港也未能幸免。暴风雪已经肆虐了三天。眼下,林肯国际航空港遇到的麻烦就像本已遍体鳞伤的人身上长出的一个个脓包,正慢慢胀大,不时往外流脓。 一辆载有200份晚餐的美国联合航空公司运餐卡车不见了,也许是被暴风雪困在了机场的某个地方。搜寻人员立即在黑黢黢的漫天风雪中展开搜救,可直到现在,既没有找到那辆车,也没有发现司机的踪影。 失踪的运餐卡车正要给美联航直飞洛杉矶的111号航班送餐。这架DC–8班机已经延误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又没了食物供给,简直是雪上加霜,起飞时间非往后推不可。由于各种原因,在林肯国际航空港起降的其他20家航空公司有至少100次航班都受到了影响。 航空港外的机场上,30号跑道暂时无法使用,因为一架墨西哥航空公司的波音707喷气式客机横亘在跑道上,把跑道堵住了。这架飞机的几个轮子深深陷进跑道边缘被积雪覆盖的湿漉漉的泥地里,动弹不得。地勤人员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两个小时,这个庞然大物愣是岿然不动。眼下,墨航的机组人员想尽了所有办法都无济于事,只好请求环球航空公司前来支援。 受30号跑道暂停使用的影响,空中交通管制部门只好对飞机实施流控,限制从邻近航路中心(如明尼阿波利斯、克利夫兰、堪萨斯城、印第安纳波利斯和丹佛)飞来的航班数量。尽管如此,空中仍旧积压了20架飞来的航班,在规定的航路上盘旋,有的已经接近最低燃油限制。地面情况也不容乐观,有40架班机正等待起飞。在空中滞留的航班有所减少之前,空管只好命令地面航班继续延迟起飞。而此时,等待起飞的班机在机场航站楼门前、滑行道以及地面等待区越积越多,其中有许多还一直开着发动机。 在各家航空公司的仓库里,往日的快速装运因这场暴风雪慢了下来,等待空运的货物都快要爆仓了。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易腐物品,货运主管们也只能干着急。有从怀俄明州运往美国东北部的温室鲜花、一吨发往阿拉斯加安克雷奇的宾夕法尼亚奶酪、运往冰岛的速冻青豆,还有从东部走北极航线空运至欧洲的活龙虾。这些龙虾原本会出现在爱丁堡和巴黎明天的餐馆菜单上,冒充“本地新鲜海产品”,而点餐的美国游客对这些冒牌货却浑然不知。按合同规定,无论是否遇到暴风雪,易腐物品必须快速空运至目的地,确保新鲜。 更让美国航空公司货运部头疼的是,还有几千只小火鸡仔嗷嗷待运。要知道,它们可是几个小时前才刚刚从孵化器里孵出来的,而且它们“孵化—装运”的确切日期早在几周前火鸡还没下蛋的时候就定好了,个中复杂不逊于行军打仗。小火鸡在出壳后的48个小时内必须被活着运到西海岸,因为这些小家伙出生之后不吃不喝只能活这么久。正常情况下,这种安排可以确保近100%的存活率。而且,运输途中还不能给这些小鸡仔喂食,否则它们就会发臭,把整架飞机都熏得臭烘烘的,而且这股臭气一连几天都挥散不尽。此刻,这些小火鸡仔的运输时间已经晚了好几个小时。所幸,有架飞机已经从客运改为了货运。今晚所有“乘客”当中,这些毛还没长齐的火鸡仔才是“头号贵宾”,它们会比旅客优先被运走。 乘客所在的主航站楼也是混乱不堪。成千上万的旅客滞留机场——或因航班延误,或因航班取消——把航站楼候机区围得水泄不通。行李堆得到处都是。往日宽敞开阔的大厅顿时堪比一片混战的橄榄球场,又像是平安夜里熙熙攘攘的梅西百货。 航站楼的楼顶原本高高挂着航空港张扬十足的口号:林肯国际——全球航空在此交汇。可现在,也被漫天的大雪完全遮住,看不到了。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思忖道:一切都还在继续运转,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梅尔是航空港的总经理,又高又瘦,办事干练,精力充沛。他正站在管制塔台高处的雪天管制桌旁,望着窗外黑黢黢的一片出神。平日里,从这间四面都是玻璃的房间向外望去,整个航空港都可以尽收眼底,跑道、滑行道、航站楼、地面以及空中的活动,就像是整齐划一的建筑群落和模型,即便是晚上也能在灯光下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形状和动向。要说还有哪儿的视野比这儿更好,恐怕只有楼上霸占两层的空中交通管制处了。 但今夜,在狂风暴雪之下,唯有近处几点微弱的灯光能够穿透漆黑的夜晚。梅尔心想:未来几年气象学家开会时,免不了会把这个冬天当成津津乐道的话题吧。 眼前这场暴风雪是5天前从科罗拉多山背风面吹过来的。最初只形成了一小片低压区,比山脚下的农庄也大不了多少。大多数气象预报员要么是没看到航线气象图上有这么一小块,要么是看到了但压根儿没在意。这一低气压区仿佛是气不过大家对它的轻视,像大毒瘤一样膨胀起来,越长越大,先扑向东南,然后又一路向北行进。 它先是横扫了堪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在阿肯色州稍作停留,沿途不断招揽各种恶劣天气,准备发力。第二天,它变得更加凶狠,在密西西比河流域逞起了威风,最终在伊利诺伊州一发不可收拾,狂风暴雪接踵而至,气温骤降,寒风刺骨,24个小时内降雪量便达到了10英寸[1],整个伊利诺伊州因此几近瘫痪。 航空港这边,早在10英寸厚的暴雪降下来之前,小雪就一直没断。现在不仅是漫天大雪,还伴着凛冽的狂风,铲雪车刚把积雪清理干净,新的一层就又落了下来。雪天抢险队的人都快累死了。虽然航空港为了应对这种紧急情况给他们准备了临时休息室,可以进去眯上一会儿,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有几个抢险队员还是体力严重透支,最后只好让一部分人回家休息了。 梅尔身边的雪天管制桌前,平时担任航空港副经理的丹尼·法罗成了雪天值班经理,这会儿正用无线电呼叫雪天维修中心。 “我们的停车场都快不能用了。给我在Y–74再加6台除雪机,外加一个铲雪队。” 丹尼正坐在雪天管制桌前,说是管制桌,其实连张桌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张比较宽敞的三面台子罢了。丹尼左右两边各有一位助手,正对面是一排排电话机、电报机和无线电通信设备。四周挂满了各种地图和图表,一块块记事板上记录着每辆机械除雪机、除雪队员和主管的工作安排和状况。还有一块板上专门记录铲雪队的工作状况——铲雪队员每人配有一把雪铲,工作机动灵活。雪天管制桌也只有在冬天才会忙起来。其余的时候,这间房子一直都是空荡荡、静悄悄的。 丹尼在一张很大的航空港网格地图上匆匆标了几下,光秃秃的头顶汗珠直冒。他再次向抢险队重申了一遍要求,尽量装出一副实在没辙,希望对方能想办法帮他这个忙的样子。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装,事实本就如此。这里算得上是除雪指挥部。不管谁来指挥,都得从航空港的大局出发,平衡各方需求,把设备调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但是,下面干活的人可顾不了这么多,个个只求自己的部门能够正常运转,哪还管得了什么轻重缓急。丹尼急得满头大汗也不足为奇。 “好,好,再加6台除雪机。”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急躁的声音,应该来自机场的另一头。“你当我是圣诞老人啊,找他要还差不多。”那边说完停了一下,火气更大了,“还有什么更蠢的指示吗?” 梅尔看了丹尼一眼,摇了摇头。梅尔听出说话的是一个老队长,可能他从开始下雪到现在就没歇过,一直在连轴转,这会儿脾气正大着呢,难免有股邪火。通常,打完抗雪疲劳战后,航空港的抢险队和管理部门都会挑一天晚上好好举行聚会,不许任何女伴参加,全体男同胞共度“一吻泯恩仇”之夜。今年,少不了又要热闹一番。 丹尼心平气和地对老队长说:“我们派了4台除雪机去找美联航的那辆运餐卡车了,快回来了,估计快了。” “可能吧——前提是我们得能找到那辆冻坏的卡车。” “还没找到吗?你们活儿都干哪儿去了——只顾吃喝泡妞了吗?”对方气势汹汹地回骂过来,丹尼伸手把无线电的音量调小。 “我说,你们这些坐在顶层办公室的呆子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你走到窗边看看,今晚绝对跟在北极一个样儿。” “往手里呵呵气吧,厄尼,”丹尼说道,“这样能暖和点儿,也省得你一直骂骂咧咧的。”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在想别的事情,只间或听到丹尼和老队长的两三句对话,但他心里明白,关于航站楼外的情况,抢险队队长所言非虚。一个小时前,梅尔开车经过机场,走的是便道。尽管他对航空港布局早已了如指掌,今晚却总是找不到路,好几次差点儿迷失了方向。 梅尔之前视察了雪天维修中心,那儿的情况和现在一样,一直紧张地忙碌着。如果说塔台上的雪天管制桌是指挥大本营的话,那么雪天维修中心就是前线司令部了。筋疲力尽的抢险队员和管理人员进进出出,一阵挥汗如雨过后又冻得直哆嗦。除了日常的正式员工之外,维修中心一下子添了许多前来帮忙的人——木工、电工、管道工、文职人员,还有警察之类的。这些人都是临时从原来的岗位上抽调过来的,工资按往常的1.5倍发放,直到雪天紧急状况解除。这些人虽然是临时调来的,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此时的职责。因为在夏秋两季,他们就像士兵过周末时一样,在飞机跑道和滑行道上做过冬季除雪大演习。有时候,看到除雪队开着铲雪车和扬雪车在阳光灿烂的大热天轰隆而过,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有些好笑。但如果有人质疑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演习,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就会提醒他们,清扫航空港活动区积雪的工作量不亚于给700英里[2]的高速公路除雪。 和管制塔台的雪天管制桌一样,雪天维修中心也只有在冬季需要的时候才会启用。中心设在航空港的一个卡车车库上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用的时候由一位签派员主管。从对讲机那头的声音来看,梅尔猜测之前的那个签派员可能是被替换下来,到“蓝厅”里睡觉去了。《航空港日常条例》里把除雪队员简易的临时休息室戏称为“蓝厅”,虽然跟白宫贵宾休息室同名,待遇却有云泥之别。 抢险队队长的声音再次从无线电那头传来:“我们也担心那辆卡车,丹尼。那个可怜的浑蛋司机非冻坏不可。不过,只要脑子还没冻坏,他绝对不会把自己饿死的。” 美国联合航空的这辆运餐车大概是两个小时前从航空公司厨房开往航站大楼的。运输路线就沿着环形道,通常车程只需15分钟。但是,这辆卡车没能按时到达目的地,显然是司机迷了路,被大雪困在机场的荒郊野外了。美联航的飞行签派员先是派出了他们自己的搜寻队,遍寻无果。现在,已经由航空港管理部门接手。 梅尔说:“那架美联航的班机已经起飞了,是吗?没带餐。”丹尼·法罗头也没抬地回答道:“听说机长跟乘客说了实话。告诉他们如果再派一辆运餐车还得再等一个小时,飞机上没吃的,但有电影和酒,加利福尼亚可是有大好的阳光在等着他们。大家当然都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换了是我,我也愿意。” 梅尔点点头,按捺住指挥搜寻那辆卡车和司机的冲动。只要行动起来,就有希望。一连几天的寒冷潮湿导致梅尔旧伤复发,这伤还是他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一直伴随着他,现在他又清晰地感觉到了。梅尔换了一个姿势,斜靠了一下,把身体重心移到那只好脚上。但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刚换了一个姿势,疼痛又立马涌上来。 过了一会儿,他很高兴自己刚才没有出面干预。丹尼正在妥善安排——继续全力搜寻卡车,把铲雪车和人手从航站楼那边调过来,指挥他们去环形道附近搜索。此刻,只能先把停车场的除雪工作放一放了。虽然过会儿一定会有很多人发牢骚,但目前最要紧的是搭救那个迷路的司机。 用无线电指挥的间隙,丹尼提醒梅尔:“给你打一个预防针,马上就会接到一大波投诉。搜救队会把环形道堵住的。找到那个司机之前,其他运餐车都没办法通过。” 梅尔点点头。对航空港经理来说,处理各种牢骚抱怨是家常便饭。眼下这种情况和丹尼估计的一样,其他航空公司一旦得知他们的运餐车无法准时运餐,即便有天大的理由也会大肆抗议的。 还有一些人会觉得难以置信:在航空港这种设施完备的地方,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暴露荒野而白白送命。但这种情况确实会发生。像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机场外的荒地里毫无方向乱转一通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那个司机打算待在卡车里一直开着发动机取暖,那辆车马上就会被大雪盖住,因为燃烧不充分而在下面越聚越多的一氧化碳就有可能置人于死地。 丹尼一只手拿着一部红色电话,另一只手快速翻阅着《紧急指令》,那是梅尔根据这类情况认真制定的一些指令。 电话是打给航空港值班消防队队长的。丹尼对他简单描述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等我们找到那辆卡车,你马上派辆救护车过去,估计还得带上人工呼吸器或者取暖器,也许两样都用得着。但是先别急着行动,等我们知道确切的地点再说。我们可不想再费工夫去雪堆里搭救你们。” 丹尼的汗越来越多,在光秃秃的头顶上越发耀眼。梅尔知道丹尼不喜欢雪天管制桌的工作,他更想待在自己的航空港规划部,规划后勤和民航未来的发展。因为这些规划都是提前弄好的,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思考,哪像今晚这样,到处都是火烧眉毛、需要立即解决的问题,总把人弄得措手不及。梅尔觉得,就像有些人喜欢活在过去一样,未来才是丹尼·法罗避风的港湾。但是,无论高不高兴,出了多少汗,丹尼一刻都不敢大意,只能马不停蹄地处理各种问题。 梅尔从丹尼背后拿起一个直接拨给空中交通管制塔台的电话。塔台的值班主任接了电话。 “那架墨航707怎么样了?” “还困在那儿呢,贝克斯菲尔德先生。他们已经忙了两三个小时了,还是动不了。” 天刚黑没多久,墨航就陷入了眼前这个麻烦。那时,墨航的机长正准备滑行起飞,本来应该从蓝色滑行灯左侧通过,但机长误从右侧滑了过去。不巧的是,跑道右侧本来就长满了草,排水又出了问题,原本打算过完这个冬天再修理的。现在,别说下了这么大的雪,就是没下雪之前,它下面也已经是一个大泥坑了。一转错方向,墨航这架重达120吨的“大家伙”便立马陷在泥潭里,出不来了。 在确定满载的飞机的确无法靠自身推力从泥坑里出来之后,满腹牢骚的乘客只好下了飞机,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穿过泥泞的雪地,坐上匆忙雇来的大巴车。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架大型客机还困在原地,机身和机尾把30号跑道堵住了。 梅尔询问道:“跑道和滑行带还是没法用吗?” “肯定没法用,”塔台的值班主任报告,“我们让所有往外飞的航班暂时在出入口等待,打算让它们去用远一点儿的其他跑道。” “挺慢的吧?” “速度慢了一半儿。现在为了清理滑行道,拦了10架飞机,还有12架正准备发动引擎呢。” 梅尔思忖着,这恰恰说明航空港多么需要再加几条跑道和滑行道啊。三年来,他一直强烈呼吁建一条和30号跑道平行的新跑道,还提出一些针对飞行区的其他改进措施。但航空港委员会迫于市里施加的政治压力,没有批准。压力主要来源于市议员,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愿再发债来为修新跑道募集资金。 “还有一件事,”塔台的值班主任说道,“因为30号跑道没法使用,我们的飞机必然要取道梅德伍德上空,已经有居民投诉了。” 梅尔痛苦地哼了一声。梅德伍德社区毗邻机场西南角,总是阻挠通航,对航空港一如芒刺在背。尽管航空港建成的年头比这个社区早很多,但是梅德伍德居民还是对飞机飞过头顶时的噪声很不满,不断生事。新闻媒体跟踪报道了此事,由此引来了更多的投诉和非难。大家对航空港口诛笔伐,谴责其管理不善。最终,经过与政府、多家媒体以及民意代表(梅尔觉得这些人是非不分)长期协商,航空港和联邦航空管理局最终达成一致,如非特殊及必要情况,喷气式客机不得直接在梅德伍德社区上空起降。航空港可用的跑道本来就有限,这样一来,飞行效率就更低了。 此外,双方达成的协议还规定,在梅德伍德附近起飞的飞机,一升到空中就必须启动减噪程序。这下轮到飞行员抗议了,因为减噪程序会威胁飞行安全。但是,航空公司为了平息众怒、树立良好的企业形象,命令飞行员必须执行。 即便这样,梅德伍德居民依然不满意。一些爱滋事的居民还在抗议,煽动群众。据最新的小道消息称,他们正策划对航空港进行合法骚扰。 梅尔问塔台的值班主任:“接了多少投诉电话了?”在对方回答之前,他灰心丧气地想:将来少不了要跟过去一样,把时间耗在跟那群代表争执上了。 “已经接了至少50通电话,还有一些没接着的。只要一有飞机起飞,电话立马就响了——就连没对外公布的电话也有人打进来。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这些号码的。” “你应该跟那些打电话的人说了吧,我们确实有特殊情况——今天有暴风雪,还有一条跑道不能用。” “解释了,但没人听啊。他们只想让飞机别从他的头顶上飞过去。有些人还说,不管有什么问题,飞行员都应该执行减噪程序,今晚却没有执行。” “老天!换了我是飞行员,我也不会执行的。”梅尔心想:但凡心智正常的人,怎么可能要求飞行员在今晚这种极端天气条件下执行减噪程序——刚一起飞就减小推力,然后仪表飞行急转弯回旋上升。 “我也不会,”塔台值班主任说,“不过,估计立场不同吧。要是我住在梅德伍德,可能也会像他们那样想。” “你不会住梅德伍德的。我们几年前就提醒过那些人不要在那儿盖房子,换了你,你会听进去的。” “应该吧。对了,我听手下的人说,今晚那儿又要开社区居民大会。” “下这么大的雪还开?” “看样子,他们打算坚持到底,听说他们又要搞新花样了。” “不管有什么新花样,”梅尔推测道,“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但梅尔心想,如果梅德伍德真的在开居民大会,航空港目前的情况无疑为他们发动新一轮的攻击提供了最新鲜的火药。媒体和当地政客大概都会出席,在他们头顶飞过的飞机,无论此刻理由多么正当,都会被他们当作小辫子揪着不放,添油加醋地大加议论。因此,堵住的30号跑道越是尽早恢复使用,相关各方就越早受益。 “过一小会儿,”他对塔台的值班主任说,“我会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到时候,我再跟你说具体情况。” “好。” 梅尔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今晚,我弟弟在值班吗?” “在啊。基斯正在监视西边入口处的雷达。” 梅尔知道,西边入口是管制塔台里任务繁重、紧张忙碌的位置,要监视西边管制扇区内所有入港的航班。梅尔犹豫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跟这位塔台值班主任已经认识很久了。 “基斯还好吧?是不是很紧张?” 电话那头稍微顿了一下,答道:“对,挺紧张的。比平时紧张。”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梅尔的弟弟基斯最近一直挺让他们两个费神的。 “说实话,”值班主任说,“我倒想让他轻松些,但我也没办法啊。我们正缺人手,每个人都在硬着头皮继续工作。”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也是,我还得谢谢你对基斯的关照呢。” “嗨,干我们这行的,基本上时不时都会碰上这种疲劳战。”梅尔能感觉到,对方的措辞非常小心。“有时会有思想压力,有时会失去勇气。不管是哪种情况,出了问题,我们总会互相帮助的。” “谢谢。”这番话并没有缓解梅尔的焦虑。“待会儿,我可能会去你那儿一趟。” “好的,先生。”塔台主任挂断了电话。 称他“先生”完全是客套话。梅尔其实并无权指挥空中交通管制,因为空中交管只听命于总部设在华盛顿的联邦航空管理局。但是,空中交通管制员与航空港管理层之间的关系挺融洽的,梅尔平时也很注意维护这一良好关系。 只要是航空港,无论是哪个航空港,都免不了会有权力重叠、复杂交错的管理问题。没有哪个人是最高统帅,也没有哪个部门是完全独立的。作为航空港总经理,梅尔的职位最接近总指挥,但他知道,有一些领域还是少插手为妙。空中交通管制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航空公司内部管理。他能大胆过问的是那些影响整个航空港或是涉及航空港使用者福利的事务,他以前也确实这么做过。如果某家航空公司门上贴的某个标志会给人造成误解或是不符合航站楼标准,他可以不由分说地强制他们把那个标志去掉。至于有什么内幕,只要合乎情理,那就是航空公司自己的事了。 因此,一位航空港经理不仅要深谙各种谋略,还得是一个样样精通的多面管家。 梅尔把雪天管制桌上的电话重新放好。丹尼·法罗此时正抱着另一部电话,跟停车场的管理员争论不休。那位管理员已经处理了几个小时的投诉,好多受困的车主跟他大吐苦水,这让他身心俱疲,不胜其烦。大家都在质问他:难道航空港管理人员不知道外面在下大雪吗?知道的话怎么不赶紧派人来除雪,这样他们就能随时把车开走,想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了,难道这不是他们的民主权利吗? “跟他们说,到底怎么安排我们说了算。”丹尼坚持道。眼前,大事没解决,这些露天停车位只能先放到一边,等腾出手来,一定会尽快派人手和设备过去。期间,塔台值班主任的另一通电话插了进来。新的天气预报显示,一个小时后风向会变。这意味着要换跑道,塔台主任问他能不能尽快地把17L跑道清理干净。丹尼表示他会尽力,但得先跟“康加舞”车队的主管确认一下,然后才能给他回电话。 这种压力从一开始下雪就没断过,已经三天三夜了。15分钟前,通信员给梅尔送来一张字条,让他在重压之下更为恼火。字条上写着: 梅: 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一下,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应弗恩·德莫雷斯特的强烈要求……你姐夫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你?)正在提交批评报告,说跑道和滑行道的除雪工作(弗恩说的)慢吞吞、效率低……报告把航班延迟的主要责任算在了航空港(也就是你)头上……还说如果雪早点儿除干净的话,707客机就不会陷在泥里出不来了……现在,所有航空公司都受了拖累,他还说了其他事,你懂的……那你现在在哪儿呢,雪堆里?(懂我意思吧)……赶紧爬出来,顺便给我买一杯咖啡。 爱你的塔 “塔”是“塔尼娅”的简写。塔尼娅·利文斯顿是环美航空公司的乘客关系维护员,也是梅尔很特别的一位朋友。梅尔像往常一样把塔尼娅的字条又读了一遍,因为通常只有在读第二遍的时候才能明白她的意思。塔尼娅的工作是解决纠纷,还有维护公共关系,她反对首字母大写。(“梅尔,这难道不对吗?如果我们废除了大写,麻烦就少得多了。你看看报纸就知道我说的没错。”)有一次,她竟然硬逼着一位环美的机械师把她办公室打字机上的所有大写字母都凿掉了。梅尔听说她的某个上司对此非常不满,搬出航空公司蓄意破坏公司财产的相关条例,打算对她严惩不贷。不知塔尼娅用了什么办法,最终幸运地逃过一劫。逃避惩罚总是她的拿手好戏。 字条上提到的弗恩·德莫雷斯特是一位机长,也在环美航空公司工作。除了环美航空公司高级机长这个头衔,他还是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成员,特别喜欢挑事儿找碴儿。今年冬天,他还是林肯国际航空港的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成员。这个委员会在雪天检查评估跑道和滑行道的状况,宣布其是否适合飞机使用。委员会成员中总有一名还在服役的现任机长。 弗恩·德莫雷斯特碰巧还是梅尔的姐夫,娶的是梅尔的姐姐萨拉。托世代姻亲的福,他们贝克斯菲尔德家族在航空领域开枝散叶,深深扎根,就像过去的航海业都由某些古老的家族统领一样。但是,梅尔和他姐夫的关系不太好,梅尔嫌他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他知道别人也这么觉得。在前不久航空港委员会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梅尔跟代表飞行员协会出席会议的德莫雷斯特争得面红耳赤。梅尔怀疑,这份雪天批评报告(显然是他姐夫带头发起的)就是冲着报复自己来的。 梅尔其实并不太担心那份报告。他知道,要说其他方面有什么纰漏也就罢了,但他敢说,航空港这次的抗雪行动绝对不比别家逊色。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儿还是挺让人心烦的。那份批评报告会印发给各个航空公司,明天一定会有很多人打电话来问,还得做备忘,而且免不了要多费口舌解释一番。 梅尔觉得,最好还是时刻掌握最新情况,提前做好准备。他打算去机场看看那条被堵住的跑道,还有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客机,顺道再检查一下目前的除雪状况。 雪天管制桌前,丹尼·法罗正在跟航空港维修处通话。等他停下来的空当,梅尔插了一句,“我要去趟航站楼,然后再去机场上看看。” 他还想起塔尼娅在字条上说要跟他一起喝咖啡的事。他可以先去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再去航站楼,中途路过环美航空公司时可以去看塔尼娅。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兴奋。
[1] 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2] 1英里≈1.609千米。——编者注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2 梅尔乘私人电梯从塔台下到位于夹楼的行政办公区,这部电梯只能用钥匙打开。他所在的那一片办公区静悄悄的,速记员的桌子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打字机也盖上了盖子,但灯还亮着。他走进里面那间自己的办公室,从白天办公用的宽桃木桌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件厚大衣,还有一双毛里的靴子。 梅尔今晚在航空港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本来也确实如此。但由于这三天的大暴雪,他大多数时间都自愿留在航空港,准备应对紧急情况。他穿上靴子,边系鞋带边想:不然的话,现在估计早就回到家,和辛迪以及孩子们在一起了。 但,他真的会回家吗? 梅尔觉得,即便分析得再客观,也很难说清他的真实想法。也许,就算没有这场暴雪,他也会借由别的什么事,心安理得地不回家。其实,他近期差不多一直都是下班了却不肯回家。当然,工作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工作,他有无数下班后仍留在航空港的理由。除了应对今晚这种乱糟糟的局面,他最近还有很多大问题要处理。但是,说实话吧,最近他和辛迪只要碰到一起就会吵个没完,待在航空港工作绝对是逃避家庭纷争的不二选择。 “哦,该死!”梅尔的咒骂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他穿着毛里靴子,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向办公桌。他扫了一眼秘书为他打出来的备忘录,确定自己刚才突然想到的事并没有错。今晚,还要跟辛迪一起参加她那个烦人的慈善活动,类似的活动他都参加过好几次了。一周前,梅尔极不情愿地答应跟她一起出席今晚的鸡尾酒会加晚宴(备忘录上是这么说的),地点在市区豪华的密歇根湖大酒店。上面没说具体是什么慈善活动,就算辛迪以前说过,他也不记得了。记不记得都一样。辛迪·贝克斯菲尔德参加的各种活动都差不多,简直毫无新意。在辛迪眼里,判断某个活动值不值得参加,只需看委员会成员的地位显不显赫。 幸好,他和辛迪还用不着再吵一架,因为活动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碰上今晚这种天气,说不定会开始得更晚。也就是说,他检查完机场再赶过去也不迟。他还可以回办公室一趟,刮下胡子,换件衣服,到市中心也就迟到那么一会儿。不过,最好还是先跟辛迪打个招呼。梅尔拿起外线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大女儿瑞贝塔接了电话。 “喂,我是你爸爸。”梅尔说。 瑞贝塔冷冷地回了一句:“哦,听出来了。”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爸,我上了好几堂课呢,跟你汇报哪一堂?” 梅尔叹了口气。有些天,他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全乱套了。听得出来,瑞贝塔这会儿正跟他闹情绪呢,辛迪常常管这叫耍小孩子脾气。他真搞不懂,是不是所有当爸爸的在女儿13岁的时候,就突然和她们不能沟通了?不到一年以前,两个女儿和他还要好得很。无论是大女儿瑞贝塔还是小女儿莉比,都是梅尔的心头至宝。梅尔有时候觉得,他和辛迪的婚姻能走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这两个女儿。说到瑞贝塔,梅尔早就明白,她在少女时期一定会有很多爱好,但他这个当爸爸的非但参与不了,甚至无法完全理解。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瑞贝塔会把他完全拒之门外,有时还会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充满不屑。但是,客观地说,谁让他和辛迪三天两头就吵架呢。孩子们的内心是很脆弱、很敏感的。 “算了,”梅尔说,“妈妈呢,她在家吗?” “她出去了。她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让我跟你说你得去市里见她,这次可千万别迟到。” 梅尔压住心里的怒火。瑞贝塔肯定是在一字不差地转述辛迪的原话。这会儿,简直就像是在听他妻子本人说话似的。 “妈妈要是打电话来,跟她说我可能会迟到一小会儿,我也没办法。”电话那头沉默了,梅尔问道:“听到我说的了吗?” “嗯,”瑞贝塔说,“还有别的事吗,爸?我还得写作业呢。”梅尔赶忙说:“对,还有一件事。女儿,你说话的口气得改一改,不能这么没礼貌。还有,什么时候挂电话得听我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大人。” “别再这么叫我了!” “好的,父亲大人。” 梅尔有点儿想笑,但又觉得还是别笑出声来比较好。他问道:“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但莉比想跟你说话。” “等一下。我正想告诉你,因为外面下暴雪,我今晚可能不回家了。航空港事情太多了。我估计会回航空港睡觉。” 那头的瑞贝塔又沉默了,仿佛是在掂量着,如果机智地回一句“你不是一直都不怎么回来的吗?”会不会又被他训一顿。显然,她决定还是不还嘴了。“那你现在要跟莉比讲电话吗?” “好,叫她来接电话吧。晚安,瑞比。” “晚安。” 电话被急不可待地换到另一双手上,接着就传来了莉比上气不接下气的稚嫩声音。 “爸爸,爸爸!你猜怎么了?” 莉比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一个7岁的小女孩来说,生活似乎就是要跑着过才有趣,她必须随时随地跑来跑去,这样才不会落在别人后面。 “我想想,”梅尔说,“我知道,你今天在雪里玩得很开心吧。” “是啊,可开心了。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就猜不到了。你告诉我吧。” “是在学校,柯曾老师留的家庭作业是让我们把自己觉得下个月会发生的好事儿全都写下来。” 梅尔心中充满了对女儿的爱怜:莉比总是这么兴冲冲地,他完全可以理解。对莉比来说,几乎所有事都是好事,都会让她兴奋不已,即便有那么几件不好的,她也会抛到一边,转过头就忘了。梅尔不知道她的这种快乐和天真还能持续多久。 “多好啊,”梅尔说,“我挺喜欢这个主意的。” “爸爸,爸爸!你愿意帮我吗?” “能帮上的话,当然。” “我想要一份2月图。” 梅尔会心一笑。莉比自创了一套缩略词,有时候比常用的普通词更生动形象。他突然想到自己也可以用一份2月图。 “那个小房间我的桌子里有一本日历。”梅尔刚告诉她那本日历在哪儿,就听莉比迈着小脚丫跑开了,却忘了挂电话。梅尔心想:默不作声把电话挂断的应该是瑞贝塔。 梅尔带着那件厚大衣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走进位于夹楼、贯穿整个主航站楼的行政办公区。 他停了下来,看着楼下拥挤的大厅,似乎比半个小时前更嘈杂和繁忙了。候机区的座位挤得满满的。报摊和问讯处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其中有好多穿军队制服的。所有航空公司的旅客柜台前都排起了长龙,有些甚至排到了拐角处,看不到队尾。柜台后面,票务员和主管人数比往常多了好多,下早班的同事也都留下来加班,那些航班表和优惠券像管弦乐队的乐谱一样,被他们摊得到处都是。 越来越多的航班因暴风雪而延迟起飞或更改线路,编排航班的压力随之不断增大,人们的耐心也渐渐消耗殆尽。梅尔正下方是布兰尼夫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一个留金色长发、戴黄色围巾的年轻小伙子正大声嚷嚷道:“你们还真有脸说,让我从堪萨斯城飞新奥尔良。你当地图是你画的啊!别在这儿瞎指挥人了!” 他对面是一个褐色头发的票务员,20多岁,非常迷人。她理了一下眼前的刘海,专业而又耐心地回答道:“您可以搭乘直飞的航班,先生,但不知道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起飞。因为天气比较恶劣,绕远路反而更快一些,而且票价都是一样的。” 黄围巾男子的身后,有更多乘客带着各种问题不断向前挤来。 梅尔把视线转向美联航票务处,感觉在看一场小型哑剧。一位乘客模样、衣着讲究的商人正探过身来,小声说着什么。通过他的表情和动作,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可以猜到他在说:“我很想搭下一班飞机。” “抱歉,先生,那趟航班已经满了。还有很多人在等……”票务员话还没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原来那个商人把他的公文包放到了面前的柜台上,特意轻轻地碰了一下公文包一角的塑料行李签。那是一张“10万英里俱乐部”的行李签,所有航空公司一起建了这个俱乐部,会把这个标签发给他们青睐的座上宾。票务员立马换了表情,声音也变小了:“我们想办法替您安排一下,先生。”说完动了动手中的铅笔,划掉乘客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这个人来得比较早),把刚来的这个商人的名字写了进去。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他的这个小动作。 梅尔知道,类似的一幕还在其他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上演。只有那些头脑天真或者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人才会相信:候补名单和提前预订不存在任何暗箱操作。 梅尔还发现,一群刚到的旅客正走进航站楼,也许是从市里赶来的。他们边走边把身上的积雪拍掉——外面的天气一定是更糟了。这群人很快就融入机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了。 每天,航站楼都会涌入大约8万名乘客,但很少有人会抬头看看上面的行政办公区,更不用说会注意到今晚梅尔正站在那儿观察下面的情况了。人们大多以为航空港除了航空公司和飞机就没别的了。估计许多人都不知道还有一个航空港行政办公区,更别说知道那些行政管理部门了。实际上,虽然旅客看不见这些部门,它们却非常庞大复杂,需要好几百人在里面不停地工作才能确保航空港正常运转。 梅尔继续乘电梯下楼,心想:旅客对航空港不太了解也好。不然,大家很快就会发现航空港的缺点和潜在的危险,那样的话,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放心地飞进飞出了。 来到主楼大厅,梅尔朝位于西边的环美航空公司走去。快走到值机柜台时,一位穿制服的主管迎了上来。“晚上好,贝克斯菲尔德先生。您是找利文斯顿太太吗?” 梅尔心想,航空港再忙,大家也能抽出娱乐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把他的名字和塔尼娅自动联系上了。 “对,”他说,“找她。” 那位主管朝一道写着“航空公司员工专用”的门点点头。 “进去就能找到她,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刚才出了一点儿状况,她正在处理呢。”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3 这是一间小型私人会客室,有时会用来接待贵宾客户,一个身穿环美航空票务员制服的年轻姑娘正在里面大声抽泣。 塔尼娅·利文斯顿把她引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放轻松,”塔尼娅的话都很实际,“别着急。等你感觉好一些,想聊的时候我们再聊。” 塔尼娅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她那条熨帖的紧身制服裙。屋里只有她们两个,除了那位姑娘的哭声,就只能听到空调机在轻声转动。 塔尼娅和她之间大概差了15岁。那个姑娘也就20岁出头,而塔尼娅已经30多岁了。仔细看的话,塔尼娅觉得她们两个年纪差得更大。她暗想,估计是女人一结婚就老得快的缘故,虽说她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看起来就是这样。 塔尼娅想:这是今天第二次在意自己的年龄了。第一次是早上梳头的时候,在耀眼的红色短发里发现了好几根灰白色的头发。白发最能出卖年龄的秘密,而且比一个月前看到的又多了几根。再加上刚才这次,似乎都在提醒她:40岁来得可比她希望的快得多——女人到了40岁就该认清自己的归宿,以及为什么选这样的归宿。她不禁又想:再过15年,女儿都要和眼前这位哭个不停的姑娘一般大了。 眼前这位姑娘叫佩茜·史密斯,只见她拿起塔尼娅递给她的一大块亚麻手绢,擦了擦哭红的双眼。她抽泣着把眼泪憋了回去,断断续续地哭诉道:“他们怎么能那样说话呢……那么难听,还骂人……在家……对他们妻子可不会这样。” “你是说那些乘客?” 姑娘点点头。 “有些人就是这么对他们妻子的,”塔尼娅说,“等结了婚,佩茜,你就知道了。当然,我希望你未来的那位不会这样。但如果你的意思是,那些人知道自己的出行计划被打乱之后就开始无理取闹,那我同意你说的。” “我已经尽力了,我们都……今天一整天,还有昨天……前天也……但他们跟你说话的态度……” “是不是好像他们把下暴雪都算在你头上了?尤其是觉得他们的一切不便都是你造成的。” “对啊……然后就碰到了最后那个人……在他之前,我都好好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事后才打电话给我。” 那个姑娘开始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是这样……他有一张72号航班的机票,但那趟航班因为天气不好取消了。我们给他在114号航班上找了一个空位,但他没赶上。他说自己一直在餐厅,没有听见登机广播。” “登机广播不在餐厅里放啊,”塔尼娅说,“有一块很大的告示牌上写明了的,菜单上也都有。” “利文斯顿太太,他从登机口走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但他还是骂骂咧咧的,一直不依不饶,好像他没赶上飞机全都赖我,他一点儿错都没有似的。他说我们效率低下,跟没睡醒一样。”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你的主管?” “我想告诉他来着,但他太忙了。我们都很忙。” “后来呢?” “我在临时加开的2122号航班上给他找了一个座位。” “然后呢?” “他问那趟航班上放的是什么电影。我查了一下,他说自己已经看过了。然后,就又骂上了。他想看的那部电影在之前取消的那趟航班上。他问我能不能给他调一下,找个跟被取消的那趟航班放的电影一样的航班。期间,后面的乘客一直往柜台前面挤,有些人还大声嚷嚷,嫌我动作太慢。就在他纠结那部电影的时候,我就——”那位姑娘犹豫了一下,“估计是把事情搞砸了。” 塔尼娅替她说完:“你就把航班表扔过去了?” 佩茜·史密斯难过地点点头,好像马上又要哭出来了:“对。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利文斯顿太太……我把航班表从柜台上直接扔了过去。跟他说他自己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了。” “要我说,”塔尼娅道,“拿航班表砸中他才好。” 那位姑娘抬起头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哦,对,确实砸到他了。”她想了想,轻声笑起来。“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他那张脸。吓了一跳。”说完,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后来……” “后来的事我就知道了。你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这很正常。他们把你送到了这儿,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哭也哭完了,叫辆出租车回家休息吧。” 姑娘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你的意思是……这就没事了?” “当然啦。你以为我们会开除你吗?” “我……我不知道。” “如果你再这么做的话,”塔尼娅说,“我们可能会把你开除,虽然我们也不愿意这样,佩茜。但你不会再这样了,对吧?再也不会了。”那个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不会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样的事做一次也就够了。” “这次的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不过,你想听听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请说。” “有个男的走上前来。他原来排在后面,说整个过程他都看见了,也听到了。他还说自己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儿,如果那个人像跟你说话那样跟他女儿说话,他早就一拳打歪那个人的鼻子了。然后,他还留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说万一那个人投诉你,可以通知他,他会把实情说出来。”塔尼娅微笑着说,“所以,你看——好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那个姑娘说,“好人不多,但是真遇到的时候,又对你那么好,真让人高兴,好想给他一个拥抱。” “可惜我们不能那么做,就像不能朝乘客扔航班表一样。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对待乘客一视同仁,即便他们无理取闹,我们也要保持礼貌。” “您说的是,利文斯顿太太。” 塔尼娅知道,佩茜·史密斯今后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了。显然,她不像之前有过类似遭遇的那些姑娘,受点儿委屈就不想干了。其实,看得出来,佩茜情绪恢复之后,骨子里有种韧劲儿,这对她未来的发展是一件好事。 塔尼娅心想: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面对这些旅客,就得能屈能伸。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就拿订机票来说吧。 塔尼娅知道,在市区订票点工作的人,压力肯定比航空港这边大得多。暴风雪一下,订票员肯定已经打了上千个电话,建议顾客推迟出行或者更改线路。订票员都不喜欢这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电话一打过去,大多数顾客都会火冒三丈,甚至臭骂他们一通。受航班延迟的影响,旅客心中潜伏已久、粗鲁不堪的一面立马会被勾起来。男乘客会隔着电话对女订票员狂说脏话,就连平日里彬彬有礼、性情温和的人也会恶言相向,变得不可理喻。其中,飞纽约的乘客绝对是态度最差的。据说,订票员曾经宁愿冒着丢饭碗的风险,也不愿意打电话通知那些飞纽约的乘客他们的航班延迟或取消了,因为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无休止的谩骂。塔尼娅过去常常琢磨这件事,不明白纽约到底给这些乘客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怎么就那么想飞过去,一刻都等不得呢。 但她很清楚,目前的紧急情况结束后,航空公司的员工中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递交辞呈——可能是订票员,也可能是其他岗位的员工。过去一向如此。肯定还有个别人会精神崩溃——通常都是那些年轻一点儿的姑娘,因为她们太过敏感,招架不住粗鲁无礼的乘客。即便接受过专业的礼貌训练,一直保持彬彬有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精神崩溃就是代价。 塔尼娅很高兴,佩茜·史密斯还没有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外面传来敲门声,门开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探身走了进来。他穿着羊毛皮靴,拿着一件厚大衣。“我刚好路过,”他对塔尼娅说,“不方便的话,我一会儿再来。” “别走。”塔尼娅笑着迎他进来,“我们差不多说完了。” 她看着梅尔朝房间另一边的一把椅子走去。塔尼娅觉得他看起来很疲惫。 她把注意力收回来,填了一张表,递给那位姑娘:“把这个给出租车调度员,佩茜,他会送你回家的。好好睡上一觉,我们等着你明天精神抖擞地回来上班。” 那个姑娘走后,塔尼娅把椅子转过来,面朝梅尔高兴地说:“你好。” 梅尔把他手里正在看的报纸放下,咧嘴笑了:“你好!” “收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就是特地来谢你的。不过,就算没有那个字条,我也要来的。”梅尔指了指佩茜穿过的那扇门,“怎么回事?疲劳战惹的祸?” “对。”塔尼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一遍。 梅尔大笑起来:“我也挺累的。找一辆出租车,把我也送走吧?” 塔尼娅好奇地看着他,那双浅蓝色明亮的眼睛有种直截了当的坦率。她歪着头,头顶的灯光衬得那一头红发更加鲜亮。她身材苗条,但是因为穿着航空公司的紧身制服,所以显得很丰满……梅尔跟往常一样,能感受到她的魅力和温暖。 “我考虑一下,”她说,“除非是把你送到我家,而且让我给你做顿晚饭,比如,焖羊肉什么的。” 梅尔有些犹豫。左右权衡之下,他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想啊。但航空港还有许多麻烦事没解决,之后我还要去市区一趟。”梅尔站了起来,“不过,咖啡咱们还是要喝的。” “好吧。” 梅尔替她推开门,两人一起走进熙攘繁忙的主楼大厅。 环美航空的柜台前围了一帮人,比梅尔来的时候更多了。“我不能待太久,”塔尼娅说道,“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该上班了。” 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行李堆,塔尼娅调整了一下步伐,放慢速度。她平时习惯了小步快走,而梅尔则走得慢些。塔尼娅发现梅尔比往常瘸得更厉害了。她很想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一把,转念又觉得最好还是算了。她还穿着环美航空的制服呢,免得流言到处乱飞。最近,他俩常一起走,被大家看到好多次了。而且她敢肯定,航空港的流言制造机早就马力全开,火速把他俩记录在案了。现在,大家可能都觉得她和梅尔早就睡在一起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俩正朝着中央大厅的云中机长咖啡厅走去。 “你说的焖羊肉,”梅尔说道,“我们能改天晚上再吃吗?后天怎么样?” 刚才塔尼娅突如其来的邀请,着实让梅尔吃了一惊。尽管他们两个已经约会过好几次了,但大多都是一起吃吃饭,喝点儿东西,塔尼娅从来没有请他去过她的公寓。当然,请他去那里也可能只是吃顿晚饭。但是,也有可能不仅仅是吃顿晚饭。最近,梅尔觉得,如果他们在航空港之外的地方继续约会的话,两人的关系肯定会更进一步。但他一直挺小心谨慎的,直觉告诉他,跟塔尼娅在一起并不是一夜风流这么简单,两人都会深陷感情的旋涡。 此外,他还有一个顾虑——他和辛迪之间的问题。即便这些问题能解决,那也要费上好大力气。然而,一个人能同时解决的问题总是有限的,而且说来也奇怪,他觉得婚姻稳固时处理一段风流韵事总比婚姻风雨飘摇时容易得多。同样,塔尼娅的邀请也让人无法拒绝。 “后天是周日,”塔尼娅说,“我正好不用上班,如果你有时间来,我肯定没问题。” 梅尔咧嘴笑了:“美酒佳肴,烛光晚餐?” 他竟然忘了后天是周日,但不管是周几他都要来航空港的。即便暴风雪停了,他还是有一大堆后续工作要做。至于辛迪,她自己不也好几个周日连招呼都没打就出门了嘛。 为了给一位行色匆匆、面色红润的男乘客让路,塔尼娅暂时跟梅尔分开了。那位乘客身后跟着一位行李工,行李车上的行李堆得满满的,最上面放着高尔夫球杆和网球拍。也不知道他具体去哪儿,想必是遥远而温暖的南方,塔尼娅顿时心生羡慕。 “好啊,”两人重新走在一起的时候,塔尼娅对梅尔说,“美酒佳肴,烛光晚餐。” 他们二人走进那家咖啡厅,一位活泼的女服务员认出了梅尔,赶忙丢下其他客人,径直把他领到靠里的一张小桌子前,上面放着“已预订”的标牌,航空港高层管理人员常用这张桌子。梅尔刚打算坐下,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一把抓住了塔尼娅的胳膊。那位眼尖的女服务员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朝他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塔尼娅心想:流言制造机马上就要发即时快讯啦。 她大声说道:“你以前见过这么多人吗?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混乱的三天。” 梅尔环顾了一下这家拥挤的咖啡厅,时不时杯盘碰撞叮当作响,盖过顾客的交谈声。门外的旅客络绎不绝,梅尔望着最外面那扇门点点头:“今晚还不算什么,等C–5A的民航客机开始营业,那才叫人多。” “我知道——747客机我们都快应付不过来了,更别说1000名旅客同时涌向乘机柜台了……老天帮帮忙啊!”塔尼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能想象他们取行李时,会变成什么样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很多真正该操心的人,现在也不愿意想啊。”梅尔发觉他俩的对话已经自然而然转到工作上去了,不由得心情愉快。塔尼娅对飞机和航线非常着迷,她喜欢谈论这些,梅尔也是。他喜欢和塔尼娅在一起,这也是原因之一。 “你说谁没操心?” “那些在地面上为航空港和空中交通制定政策的人。他们大多数好像都觉得目前的这些客机能一直飞下去似的。他们似乎还坚信:只要大家不闻不问,装不知道,就真不用去管那些大型新式飞机的事了,更别说建什么地面配套设施了。” 塔尼娅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每个航空港建筑都挺多的。走到哪儿都一样。” 梅尔递给她一支烟,塔尼娅摇头拒绝了。梅尔给自己点上一支,回答道:“大部分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各个航空港在附近增建或者改造的大楼,左拼右凑来的,一点儿远见都没有。不过也有例外:洛杉矶的算一个;坦帕、佛罗里达还有达拉斯沃尔斯堡的也是;它们会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最先做好准备承载超大型新式喷气客机和超音速客机的航空港。堪萨斯城、休斯敦以及多伦多的也不错;旧金山有这个计划,但也有可能因为政治压力没法施行。北美地区的航空港,也就这几个还不错。” “那欧洲的呢?” “欧洲还是老一套,”梅尔说道,“巴黎例外,新建的北部机场会取代布尔歇,成为欧洲最好的机场之一。伦敦机场管理混乱,效率又低,也只有英国人能搞成这样。”他停了一下,想了想说:“不过,我们不该揭别国的短,咱们国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虽说肯尼迪机场正在改造,但纽约的情况还是挺吓人的,它上面的空域怎么规划都不够用。我都想好了,以后去纽约就坐火车。华盛顿特区也挺糟糕的,华盛顿国家机场就是一个加尔各答黑洞;杜勒斯机场充其量算是一条巨型便道。等哪天芝加哥睡醒了,会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20年。”梅尔停下来,又想了想。“几年前,喷气式客机刚投入使用那会儿,原本只能承载DC–4客机还有星座式客机的机场是什么情形,你还记得吗?” “记得,”塔尼娅说,“我在那样的机场工作过。平常人多得没处下脚,忙的时候没地方呼吸。我们常说就跟在沙盘上举行世界棒球锦标赛一样。”梅尔推测道:“到20世纪70年代情况会更糟,糟透了。不仅仅是人挤人的问题。其他方面也会让我们透不过气。” “比如说?” “比如航线和交通管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真正的大问题在于,未来的货运业务肯定要比客运大得多,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迅速发展,但大多数航空港的规划都没有跟上这一趋势。其实其他运输形式也是一样。拿最初的船运来说,一开始主要也是运送旅客,外加少量货物,但没过多久,货运量就超过客运量了。航空业离这种情况不远了,比大家认为的近多了。等到货运真正成为主要业务的时候,也就是再过10年左右,我们现在的许多航空港理念就过时了。要说从哪儿能看出这一趋势,你瞧瞧那些抢着去航空公司管理部门工作的年轻人就知道了。不久前,还没几个人想去航空货运部门工作,因为感觉像是在幕后工作,没有做客运业务那么光鲜。可现在不一样了!有头脑的年轻人都想进航空货运部,因为他们知道那儿才有未来,升得也快。” 塔尼娅大声笑起来:“那我继续跟人打交道的话,一定会落伍的。货运不知怎么……” 一位女服务员走到他们桌边:“特色餐点已经卖完了,今晚再来更多客人的话,其他的估计也剩不了多少了。” 他们点了咖啡,塔尼娅要了一份肉桂吐司,梅尔点了煎蛋三明治。服务员走后,梅尔咧嘴笑了起来:“你看,我又开始长篇大论做演讲了。抱歉啊。” “或许多练练对你有好处。”塔尼娅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你最近好久没做演讲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会长了,不像以前那样老去华盛顿,其他地方也去得少了。”其实,梅尔不发表演讲、较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他猜塔尼娅或许知道实情。 说来也巧,他俩最初结缘就是因为梅尔的一次演讲。那是在几家航空公司举行的为数不多的一次联运会议上,梅尔就航空业未来的发展以及地面管理落后于空中发展这一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为一周后,他要在某个全美论坛上做相关的演讲,所以就把那次大会当作提前彩排。塔尼娅当时是环美航空公司的一名与会代表,梅尔演讲结束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她那张全是小写字母的字条: 贝先生: 好精彩的演讲啊。你大方承认航空港管理层在决策过程中呼呼大睡,我们这些地面员工不禁为你拍手叫好。就是得有人指出来才行。介意我提一个建议吗?少说一些事实,多关注人。这样,听众会更感兴趣……乘客,一旦进到肚子里(不管是飞机的肚子里还是鲸鱼的肚子里,还记得约拿吗?)就只考虑自己了,不太关心制度问题。我敢打赌,发明第一架飞机的莱特兄弟离开地面之后,也是一样。对吗? 塔 梅尔看了字条觉得很有趣,同时也陷入了思考。没错,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太过关注事实和制度而忽略了个人。于是,他修改了一下演讲稿,按照塔尼娅的建议换了一下所强调的内容。后来,梅尔的演讲大获成功,他本人也大受欢迎,还引起了国际上的广泛关注。演讲过后,他给塔尼娅打电话致谢。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交往了。 想到塔尼娅给他的第一张字条,梅尔不由想起她今晚的那张字条。“谢谢你提醒我雪天委员会的那份报告,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比我还先看到。”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报告是在环美办公室打出来的。我看见我们德莫雷斯特机长一边检查那份报告,一边得意地笑出声来。” “弗恩给你看那份报告了? “没有,不过他把报告摊开了,倒着看字可难不倒我。话说回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姐夫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你?” 梅尔无奈地做了一个鬼脸:“可能他知道我也不怎么喜欢他吧。” “你要是愿意的话,”塔尼娅说,“现在可以当面跟他说。大机长就在那边呢。”塔尼娅朝收银台点点头,梅尔转过头去。 环美航空的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正在数零钱付账。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比周围的人高出很多,非常引人注目。他上身穿着哈里斯牌毛料夹克,下身宽腿裤折缝笔挺,虽然是休闲打扮,却自有一股威严。梅尔觉得他就像一位暂时穿上便服的军队将领。体格强健的德莫雷斯特机长正和他旁边的一位穿制服的四道杠环美航空机长说话,带着贵族式的神气,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他可能是在下达什么指示,那位机长点了点头。德莫雷斯特机长朝咖啡店四周看看,发现了梅尔和塔尼娅,冷冷地微微朝他们点了下头,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跟那位机长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大步走出门去了。 “看他行色匆匆的,”塔尼亚说,“不过,不管他这是去哪儿,肯定不会耽搁太久。弗恩机长今晚要带2号航班飞罗马。” 梅尔笑着问:“金色商船吗?” “没错。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看过我们的广告了。” “想不看都难啊。”《生活》《展望》《邮报》和其他几份全国性杂志里铺开的那幅双页四色广告,让不少人看了都心生赞叹。梅尔和大家一样,知道2号航班“金色商船”是环美航空公司最好的、声誉最高的航班。他还知道,只有公司里的高级机长才有资格驾驶它。 “看来弗恩是大家公认的,”梅尔说道,“目前最好的飞行员之一。” “哦,对啊,没错。目前是,骄傲着呢。”塔尼娅犹豫了一下,然后透露道,“你要是想听,我跟你说一个小道消息,不喜欢你姐夫的可不只有你一个。前不久,我还听见我们的一个机械师说,可惜现在不用螺旋桨了,不然他真希望德莫雷斯特机长能迎面撞进去。” 梅尔严厉地说:“这也太恶毒了。” “对。我自己更喜欢据说是我们总裁扬奎斯特先生说过的话。按我的理解,他对德莫雷斯特机长的态度是:‘千万别让那个目中无人的浑蛋来烦我,但一定要让我坐他开的飞机。’” 梅尔轻声笑了起来。这两个人他都了解,知道这句俏皮话所言非虚。他觉得自己不该一直跟别人私下议论弗恩·德莫雷斯特,但想到那份不怀好意的雪天报告可能带来的麻烦,梅尔对他又有些怨恨。他心不在焉地猜想着:也不知道姐夫这会儿要去哪里,是不是又去猎艳了,据说他欠下的风流债可不少。梅尔朝中央大厅看看,德莫雷斯特机长已经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看不到了。 桌对面,塔尼娅利落地抚了抚裙子,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非常有女人味,梅尔之前就注意到了,而且很喜欢。塔尼娅每次做这个动作都会引来梅尔的一番感慨:穿着制服还像塔尼娅那样好看的女人,可真没几个。因为制服通常会把她们的女人味盖住,而在塔尼娅身上却恰恰相反。 梅尔知道,有些航空公司允许高级乘客关系维护员不穿制服,但是环美喜欢这套亮蓝和金黄相配的制服带来的权威感。塔尼娅的制服袖口上有两个金色的圆环,镶着白边,代表着她的职位和资历。 塔尼娅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主动说道:“很快,我可能就不穿制服了。” “为什么?” “我们的地区航运经理要调到纽约去了。副经理会升任经理,所以我打算申请副经理的职位。” 梅尔盯着她看,眼神里既有赞许,又带着些惊讶。“我相信你能做到。而且还会继续往上走。” 塔尼娅的眉毛挑了起来:“你觉得我还能变成副总吗?” “我相信你能。只要那是你想要的——成为行政女主管之类的。” 塔尼娅轻声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女服务员把他们点的东西送了过来。等她走后,塔尼娅继续说:“有时候,我们这些职业女性没有太多选择。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同一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我们很多人都不愿意——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上走。” “你觉得结婚不算是另一条出路吗?” 塔尼娅拿起一片肉桂吐司。“我没有排除结婚这条路。但这条路我以前没走通,也许以后也走不通了。更何况,谁愿意接受带着孩子的二手新娘呢,这样的合适人选可不多啊。” “也许你能找到一个例外的呢。” “那我简直就是中大奖了。以我的经验,梅尔先生,可以说,男人都不希望他们的女人有什么牵挂和负担。问问我前夫就知道了,不过你得先找到他。反正我是死活找不到了。” “孩子出生后,他就离开你了吗?” “天呐,当然不是!那样的话,罗伊就有6个月的义务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周四,我告诉他我怀孕了,我没办法再忍着不说了。周五,我下班回到家,发现罗伊的衣服都不见了,人也没影儿了。” “后来,你就没再见过他?” 塔尼娅摇摇头。“最后,因为他这样,离婚倒是简单多了——算他遗弃——没其他女人的离婚官司那么复杂。但平心而论,罗伊也没有那么坏。他本来可以把我们俩联名账户里的钱全部取走,但他没这么做。其实,我有时候会想,不知这是因为他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还是只是因为他忘了。不管怎样,那80美元全归我了。” 梅尔说:“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过。” “有什么好提的?” “也许,可以博取同情。” 塔尼娅摇摇头。“你要是比较了解我,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现在选择告诉你,是因为我不需要同情。一切都挺好的。”塔尼娅微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我还有可能当上副总呢。” 邻桌的一个女人大叫道:“天呐!看看这都几点了!” 梅尔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从他离开雪天管制桌的丹尼·法罗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刻钟了。他从桌边站起来,对塔尼亚说:“别走。我先打一个电话。” 收银台有部电话,梅尔拨通了打给雪天管制桌的一个内线电话,听筒里传来丹尼·法罗的声音:“先别挂。”过了一小会儿,他才来接。 “我正准备打给你,”丹尼说,“跟你报告一下那架墨航707的情况。” “说吧。” “你知道墨航让环球航空公司来帮忙了吗?” “嗯,知道。” “他们动用了卡车、吊车,谁知道还派了别的什么。这下可把跑道和滑行道全堵死了,但还是没把那架该死的飞机弄出来。最新的情况是,环球航空已经去请乔·帕特罗尼了。” 梅尔回应道:“那就好,不过原来还指望他们能早点儿解决。”乔·帕特罗尼是环球航空的航空港维修主管,天生是一个解决麻烦的能手。他为人脚踏实地,做事积极,是跟梅尔关系很亲近的好朋友。 “显然,他们想让帕特罗尼马上就来,”丹尼说,“但他在家呢,这儿的人联系不上他。好像很多电话线都被暴风雪弄断了。” “那你确定,他现在知道情况了吗?” “环球航空是这么说的。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梅尔算了一下。他知道乔·帕特罗尼住在格伦艾伦,离航空港大概25英里,路况较好的情况下开车过来也要45分钟。而今晚,大雪封路,车行缓慢,这位航空港维修主管能花两倍的时间赶过来就不错了。 “要说今晚谁能让那架飞机挪窝,”梅尔承认道,“也就只有乔了。但我不希望他来之前其他人都傻愣着干等。告诉大家,30号跑道急需恢复使用。”他还想起一件烦心事:同样是因为飞行需要,许多航班必须从梅德伍德上空起飞。也不知道塔台值班主任跟他说的那个社区大会开了没有。 “我一直跟他们这么说的,”丹尼坚定地说,“我会再强调几次。哦,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们找到那辆美联航的运餐卡车了。” “司机还好吗?” “他在雪下面昏迷了。发动机还开着,产生了一氧化碳,跟我们猜的一样。但我们给他戴上了呼吸器,会没事的。” “太好了!我现在准备亲自去机场上看看,到那儿再跟你联系。” “穿厚点儿吧,”丹尼说,“听说今晚天气可够糟的。” 梅尔打完电话回来,塔尼娅还坐在桌边,但已经准备走了。 “等一下,”他说,“我也要走。” 塔尼娅指了指他那块根本没动的三明治:“你不吃晚饭了?这算你的晚饭吗?” “目前吃这个就够了。”梅尔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匆匆就着咖啡咽了下去,然后拿起他的大衣,“反正,我还要去市区吃晚饭。” 梅尔结账的时候,两个环美航空的票务员走进了这家咖啡厅。其中一个就是之前跟梅尔打招呼的那个主管。他看见塔尼娅,便走了过来。 “打扰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利文斯顿太太,地区航运经理正找你呢。他那儿又出问题了。” 梅尔接过前台找给他的零钱,放进口袋里:“我来猜猜,又有人扔航班表啦。” “不是,先生。”那位票务员咧嘴笑了,“今晚要是还有人扔航班表,那一定是我。从洛杉矶飞来的80号航班上,有个逃票的乘客。” “就这个?”塔尼娅似乎有些惊讶。每个航空公司都遇到过偷乘飞机的人,但这向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听说,”那个票务员说,“这个逃票的可不好对付。我们收到了机长发来的消息,一名保安已经去门口等着这架航班了。利文斯顿太太,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总之他们在找你。”说完,他友好地点了点头,找他的同伴去了。 梅尔和塔尼娅一起从咖啡厅走进中央大厅。他们在电梯前停了下来,梅尔准备搭电梯到地下车库,他的汽车就停在那儿。 “到外面小心开车,”塔尼娅叮嘱道,“可别挡住哪趟航班的路。” “要真挡住了,你一定会听说的。”他抖抖肩,穿上那件厚大衣,“你那位逃票的乘客听上去挺有意思的。我走之前尽量抽时间去你那儿一趟,听听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这样,今晚我就又有借口见你啦。” 他们站得很近。二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碰在一起,塔尼娅柔声说:“见我还需要借口吗?”站在下行的电梯里,梅尔似乎还能感觉到塔尼娅温暖柔滑的肌肤,她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4 正如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了解的那样,此刻环球航空的航空港维修主管乔·帕特罗尼正从他在格伦艾伦的家中赶往航空港。这位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身材健壮结实,有一股舍我其谁的霸气。大约20分钟前,他开车离开了他的那座农庄式郊区小别墅。梅尔猜得没错,车开得特别慢。 这会儿,乔·帕特罗尼的别克野猫遇上了大塞车,正被堵在半道上。一眼望过去,前前后后都是车,而且全都停了下来。等待期间,前面那辆车的尾灯给他打了个照明,帕特罗尼又点了根雪茄。 乔·帕特罗尼的轶事被大家传得神乎其神——有些是工作上的,有些则涉及他的个人生活。 最初,他是某家汽修厂的汽车修理工。没过多久,他靠掷色子游戏把汽修厂从老板手里赢了过来,游戏结束后他们俩就互换了身份。再后来,乔收了很多坏账烂账,包括一架破烂老旧的韦科双翼飞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修理天赋,乔不但修好了那架飞机,还成功地开着它飞上了天。要知道,之前他从未接受过任何飞行训练,他可付不起高额的培训费用。 那架飞机和飞机的机械原理完全让乔·帕特罗尼着了迷,所以他怂恿之前那个老板跟他再掷一次色子,让老板把汽修厂又赢了回去。从那以后,乔辞去了汽修厂的工作,成为一位飞机机械师。经过夜校学习,他的工作非常出色,随后又凭借一流的故障检修能力升任机械组组长。他的小组更换发动机的速度比飞机制造商认为的最短时间还要短,而且绝对可靠。慢慢地,无论什么时候有工作压力,或者遇到了什么修理难题,大家都会说:找乔·帕特罗尼来。 乔事业成功的一个原因是:他从来不浪费时间经营人际关系。因为,无论对人还是对飞机,他都喜欢直击要点。他还特别不喜欢论资排辈,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直来直去,遇到航空公司的高管也是如此。 有件事一直被航空公司的人津津乐道。据说有一次,乔·帕特罗尼突然放下手中的工作,没跟任何人说一声,也没有事先请示,搭上一班飞机就去了纽约。他随身还带了一个包裹。一到纽约,乔就搭公交、转地铁,到了航空公司位于曼哈顿市中心的总部。总部威严气派,可乔连招呼都不打,便径直闯进了总裁办公室。他打开包裹,把拆下来的一个满是油污的汽化器放在了总裁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总裁之前从没听说过乔·帕特罗尼这号人物,而且别人想见总裁往往必须提前预约。总裁本来火冒三丈,但乔对他说:“如果你希望有几架飞机飞出去就回不来,那就立马把我从这儿赶出去。如果不想的话,请坐下来听我说。” 乔·帕特罗尼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雪茄。总裁坐了下来,听他把话说完。接着,总裁叫来了工程部的副总裁,那位副总随后下令对机械设备进行调整,以免飞机汽化器在飞行途中结冰。之前,帕特罗尼为这件事在下面呼吁了好几个月,但就是没人理。 后来,帕特罗尼获得了公司的正式表彰。有关帕特罗尼的传闻本来就不可胜数,这下又添了一笔。很快,乔被提拔为高级主管,几年后出任林肯国际航空港维修部主管这一要职。 在个人生活方面,有传言说,乔·帕特罗尼差不多每晚都要和他老婆玛丽亲热一番,就像有些男人喜欢在餐前喝点儿小酒一样。这个传闻倒是真的。其实,航空港打电话告诉他墨航有架客机陷在泥里,并且已经请环球航空来帮忙的时候,乔正跟他老婆打得火热。 传闻还说:帕特罗尼亲热的时候跟他做其他事时一样,会乐呵呵地在嘴边叼一支细长的雪茄。这倒是误传,至少现在不是这样了。刚结婚那几年,玛丽凭借自己在环球航空做空乘的素养扑灭了几次枕边起火,从此她再也不肯让乔在床上抽雪茄。乔很爱他的妻子,只好乖乖听话。他这么爱玛丽是有原因的。结婚那年,玛丽可是当时整个航空公司出了名的美女空乘,12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后来陆续入职的同事依然很少有人比得上她。有些人纳闷,当时有那么多的机长和高管对她穷追不舍,玛丽怎么就看上了乔·帕特罗尼。虽说当初遇到玛丽时,乔还只是一个年轻的维修组长,但他自有一套。凡是遇到重要的大事,他总能让玛丽乖乖听话。 乔·帕特罗尼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面对紧急情况从不慌张。他会迅速估量所有情况的轻重缓急,判断紧急情况是否允许他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完。拿这架陷在泥里的707客机来说,直觉告诉他紧急指数介于中度与重度之间,也就是说还有时间把他正在做的事做完,或者吃个晚饭,但二者不能兼顾。因此,他选择放弃晚饭。完事后,玛丽穿着睡袍奔到厨房做了几块三明治,让乔在路上吃。这会儿,乔嘴里正啃着一块三明治。 忙了一整天后再被叫回机场,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今晚的天气是他印象中最糟糕的。这三天暴雪积攒的影响随处可见,开车必须小心翼翼,而且非常危险。街道两边都是高高的雪堆,黑暗之中,大雪依然下个不停。无论走不走高速,车流都是一步一挪,或者根本就不动。尽管帕特罗尼的别克野猫用的是泥雪地防滑轮胎,可牵引力还是不够。窗外的暴雪外加车内的水汽,挡风玻璃的雨刷和除霜器显然起不了多大作用,车头灯也只能照亮面前一小段路。有些车主干脆弃车而去,把车留在半路上。这样一来,路堵得更厉害了。显然,如果没有非出门不可的理由,大晚上的谁都不愿意在这种鬼天气出来。 帕特罗尼看了一下表。他和正前方那辆车已经好几分钟没动了。他隐约看到,再往前的那些车也都停了下来。右手边车道上的车也都停着没动,而且,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见有车从对面开过来了。前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把4条车道全堵住了。看着泥泞的雪地和满天的雪花,乔真想待在车里。等到了机场,少不了要在外挨冻受罪一整夜。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要是再过5分钟还没动静,他就下车去看看情况。此刻,他的汽车广播里正在放摇滚乐,乔把声音调大,继续抽雪茄。 5分钟过去了,乔·帕特罗尼看到前面有人从车子里下来往前走,他打算加入他们。乔带了一件羊毛风衣,紧紧地把它裹在身上,把风衣帽戴在头上,伸手去拿那支很耐用的常备手电。一打开车门,狂风便夹着雪花猛往车里灌。他走下车,赶快把车门关上。 乔在雪地里艰难前行,一路听到砰砰的关车门声,还有人在喊:“前面怎么了?”另一个人大声回答:“出车祸了,一片混乱。”继续往前走,能看见前面有人打着手电筒的亮光,还有人影在来回走动——是一大群人。又有一个声音道:“他们一时半会儿清理不了那家伙。我们得在这儿堵好几个小时。”眼前出现一个黑黢黢的大影子,被闪烁的红光照亮了一部分。原来是一辆巨型牵引式拖挂运输车翻了。这辆笨重的大家伙总共有18个轮子,就这么横在路上,把所有车道都堵住了。车上拉的一些罐头散落下来,有几个贪小便宜的人顶着风雪捡了几罐,赶快回到自己车上。 现场有两辆州警察巡逻车。运输车司机似乎并没有受伤,州警正在询问他。 “我真的啥也没做,就碰了一下刹车,”那位司机大声辩解道,“它就弯过来,四脚朝天了。” 其中一位警察把他的话写在笔记本上,一个女的大声喊道:“记下这几句就行了。”她的声音在风中非常刺耳,“你们这些警察怎么不快点儿把这车挪走?” 其中一位州警走了过去,身上的制服几乎已经被雪盖满了。“太太,您要是能搭把手帮我们抬起来,我们绝对感激不尽。” 有几个人咯咯地笑起来,那个女人嘟囔道:“自以为是的臭警察。” 一辆拖车闪着黄色的顶灯从对面缓缓开了过来。司机走的是逆行道,但因为后面的车堵住了过不来,所以现在道上没有别的车。他停下车走出来,看到巨型运输车的状况,心里没底,摇了摇头。 乔·帕特罗尼挤上前去。他抽了一口雪茄,雪茄在风中发出红红的亮光。乔使劲戳了戳那位州警的肩膀:“听我说,老弟,光靠这辆拖车你永远也别想挪动那辆运输车,就像把山雀套在大砖头上一样。” 那位州警转过身来:“先不管像什么,先生,这儿到处是洒出来的汽油,最好把你的雪茄掐灭。” 帕特罗尼没理会警察的建议,凡是跟禁烟沾边儿的规定,他几乎一概不理。他朝那辆底朝天的运输车挥了挥手中的雪茄:“还有,老弟,如果你打算今晚把那个大家伙翻过来的话,那绝对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你我都耗不起。你只要把它挪开,给其他车让出路来就行了。那样的话还得再叫两辆拖车,一辆在这边推,另外两辆在那边拉。”乔开始四处走动,打着手电从各个角度检查这辆大运输车。他总是这样,思考问题时会变得全神贯注。他再次挥了挥雪茄:“两辆卡车一起钩住三个地方。先拉前方驾驶室,要拉得快,这样就能把车拉直。另一辆车……” “等等。”那位州警说道,朝其余几名警官大喊:“汉克,这有个人似乎是一个行家。” 10分钟后,虽说是和警察一起想办法,但其实是乔·帕特罗尼在发号施令。按照他的建议,警察用对讲机又叫来两辆拖车。等拖车来的空当,第一辆拖车司机在帕特罗尼的指引下,把链子拴到底朝天的运输车车轴上。整个过程变得高效而专业,但凡环球航空干劲十足的维修主管一出马,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染上他这个标志性特点。 帕特罗尼不无担心,他好几次想到自己今晚是为什么出来的,现在早已过了他本该到达航空港的时间。但他算了一下,要想尽快到达航空港,只能帮着把高速路打通。显然,如果不把这个破烂牵引式拖挂运输车从路中间清走,他和其他人的车都别想往前挪动半步。折回去试着走另一条路同样不可取,因为后面的车流已经排起了长龙,他跟警察确认过了,车流一直排到了几公里外。 乔回到自己的车上,拿起无线电话。这部电话还是他按上级建议装在车里的,每月话费由公司报销。他对航空公司驻航空港维修部说自己会晚到,维修部告诉他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要求尽快清理30号跑道,以恢复使用。 乔·帕特罗尼隔着电话嘱咐了几句,但他心里清楚,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尽快赶到机场。 他第二次离开别克车时,雪依然下得很大。等待的车辆四周已经有了积雪,他避开这些小雪堆,小步快走回到事发现场。看到两辆刚叫的拖车已经来了一辆,乔松了一口气。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5 和塔尼娅分开后,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搭电梯到了航站楼的地下车库。公司配给他的车是淡黄色的,里面安装了无线电,停在电梯附近一个专用停车位上。 梅尔把车开出去,在大楼出口与外面一个停机坪相连的地方,暴风雪迎面扑来。刚一离开航站楼的遮蔽,狂风便夹杂着纷乱的雪花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来回摇摆,只能勉强在眼前刷出一小块儿视野。一阵刺骨的风雪从没关严的车窗灌进来。梅尔赶忙把车窗关好。离开温暖舒适的航站楼进入冰冷严酷的夜色之中,还真是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正前方是停机坪上靠近出入口的飞机。狂风在机场几幢建筑周围打着旋地猛吹。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梅尔还看见有几架飞机的机舱亮着灯,乘客已经就座了。显然,几架飞机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塔台一声令下发动引擎了。他们的航班继续延迟,全拜30号跑道被堵所赐。在更远一点儿的机场和跑道上,梅尔隐约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红色影子和导航灯,是刚飞来的几架飞机上的,发动机还在转动。这些飞机都待在等候区——飞行员管待在这里叫“坐冷板凳”——等出入口腾出地方就可以移进去。毫无疑问,航站楼周围另外7个机场空地也是一样的情况。 梅尔把车上的无线电调到地面管制台那个频率上,里面正传来嘈杂的说话声。 “塔台呼叫东航17,”一位地面管制员拉长了声音,“25号跑道可以使用。请转换频率,等待航路放行通知。” 一阵静电干扰的噪声。“东航17。收到。” 一个陌生而刺耳的声音不耐烦地高声插入:“地面管制,泛美航空54从外滑行道进入25号跑道。前方有架双引擎私人塞斯纳,慢得像只乌龟。我得踩着刹车跟在后面。” “泛美54,稍等。”话音刚落,管制员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地面管制呼叫塞斯纳73,进入下个右联络道待命,让泛美先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回答他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声:“地面管制,塞斯纳73正在转弯。走吧,泛美,你这个大霸王。” 传来一阵笑声。“谢了,宝贝儿。趁等的时间你可以补下口红。” 只听管制员指责道:“塔台提醒所有航班,专心工作,不要闲聊。” 管制员在尽量保持往日的专业和冷静,但梅尔听得出来,他这会儿非常烦躁。碰到今晚这种天气和航班情况,有谁会不烦呢。他再次想起了弟弟基斯,心里有些不安。要知道,监控西边入口面对的可是源源不断的压力。 塔台和航班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一个接一个,让人没法插嘴。等一组对话结束,梅尔按下了他的发话键:“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我在65号出入口,要去30号跑道,查看陷在泥里的707客机。” 他听到管制员给两架刚刚着陆的飞机发出滑行指令。“塔台呼叫移动1号。收到,跟着你前面离开出入口的加航DC–9。在21号跑道外等待。” 梅尔确认收到指令。他看到加航的那架飞机这会儿正从航站楼的一个出入口向外滑行,机尾高高地翘着,线条非常优美,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身影。 这会儿,梅尔还在停机坪区,开往机场的路上他十分小心,得留神那些“停机坪虱子”,这是机场员工对停在飞机周围那些车辆的叫法。这类车数量很多,除了平日那些,今晚还有几辆巨型升降机,也就是装有钢制机械臂的卡车,后面连着高高的升降台。地勤人员正站在台子上为机翼除雪,喷一些防冻剂延缓结冰速度,自己却露在外面满身是雪。 梅尔急忙刹车,躲过一辆加速行驶的垃圾车。这辆车满载着超过1500升的垃圾,正从停机坪往外开。垃圾是从飞机的洗手间里抽出来的,散发着恶臭,随后会被倒入一台粉碎机,最后排入城市下水道。粉碎机安装在机场的一栋特殊建筑里,其他员工唯恐避之不及。大多数情况下,这一垃圾处理程序非常高效,除非有乘客说他不小心在飞机洗手间里弄丢了东西,比如假牙、钱包、皮夹,甚至是鞋子。这种事每天总会发生一两次,出现这种情况就得分拣垃圾,因为谁都想赶快把弄丢的东西找到。 梅尔知道,即便没有意外情况,今晚保洁人员也注定会忙得焦头烂额。航空港管理人员有这个经验:天气越糟,上洗手间的人就越多,天上地下都一样。梅尔怀疑有多少人知道航空港保洁主管每小时都会收到一份天气预报,然后再做相应安排,比如增派保洁和补给用品。 他前面那辆加航的客机已经驶离了航站楼,正在加速滑行。梅尔也加速跟上,雨刷只能勉强扫开挡风玻璃上的积雪,让他看到那架加航DC–9的尾灯,不至于迷失前进的方向。后视镜里,隐约可以看到另一架更大的客机跟在他后面。只听地面管制员在无线电里提醒道:“法航404,你和加航之间还有辆航空港的地面车辆。” 梅尔花了一刻钟才开到被墨航707堵住的30号跑道旁的联络道上。在这之前,他已经驶离那支正在滑行,准备从另外两条可用跑道上起飞的航班队伍。他停下车,走出来。四周漆黑,一片孤寂,风雪似乎比航站楼附近还要凶猛凛冽。狂风在这条弃用的跑道上呼啸而过。梅尔心想,今晚就算看见野狼也不足为奇。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冲他打招呼:“是帕特罗尼先生吗?” “不是。”梅尔发现只能在风中大喊才能让对方听见,“但乔·帕特罗尼已经在路上了。” 那个人又走近了一些。他缩在一件风衣里,脸都冻青了。“他能来,我们当然高兴。不过,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办法。为了把这浑蛋玩意儿弄出来,我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他指指身后那架隐约可见的飞机,“它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梅尔表明身份后,问道:“你是?” “英格拉姆,先生。墨航的维修组长。现在,我倒希望自己不是干这个的。” 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走近那架困在雪地里的波音707,下意识地在高大的机翼和机身底下找地方躲避风雪。这架大客机的机身下面,一个红色的危险警示灯一闪一闪的。借着灯光,梅尔看到雪地里满是泥泞,飞机轮子已经深深地陷进去了。在跑道和相连的滑行道上,一大堆卡车和维修车聚集在附近,像一群焦急等待的亲属。有一辆油罐车、几辆行李车、一辆邮政车、两辆员工大巴,还有一辆供电车,此刻正轰轰作响。 梅尔把大衣的领子围紧。“今晚我们急需这条跑道。你们之前都做了什么?” 英格拉姆向他汇报,过去两个小时内,他们从航站楼运来了旧式的登机舷梯,靠人力推到飞机舱门附近,引导乘客从上面走下来。这项工作进度很慢,而且非常难办,因为舷梯上的冰刚被除掉,马上就会结一层新的。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人是由两个机械师抬下来的。婴儿是裹着毯子靠大家接力抱下来的。现在,所有乘客连同乘务员和第二副驾已经坐上大巴车离开了。只有机长和第一副驾还留在飞机上。 “乘客走后,你们试着挪动飞机了吗?” 那位维修组长坚定地点点头:“引擎发动了两次。机长把发动机功率开到了最大。但飞机还是没动。似乎陷得更深了。” “现在呢?” “我们又卸了一些东西,希望能起点儿作用。”英格拉姆还说,大多数燃油已经被油罐车抽出来了,重量可不轻呢,之前因为要起飞,油箱是满的。机舱里的行李和货物都已经清出来了。一辆邮政车正在收回邮包。 梅尔点点头。他知道,邮件无论如何都得弄下来。航空港邮局总是时刻盯着航班表的变动。他们对邮包的去向了如指掌,如果航班延误,邮局工作人员就会立刻把邮件转到另一趟航班上。其实,碰到航班滞留,邮件的待遇反而比乘客好一些。最多半个小时,这些邮件就会由另一架班机载走,必要时更换路线也说不定。 梅尔问道:“人手够吗?” “够,先生,目前够了。大多都是墨航的人——12个。现在,有6个人去大巴里取暖了。帕特罗尼可能需要加派人手,得看他想怎么弄。”英格拉姆转过身,忧心忡忡地打量着那架沉默的飞机,“但依我看,得花好长时间。我们还需要重型吊车、千斤顶,说不定还得用起重包把机翼顶起来。这些大多得等到天亮才能来。弄完估计明天都过了一大半了。” 梅尔严厉地说:“不能拖到明天,今晚都耽搁不得,必须把跑道清出来……”他猛地停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寒战吓了他一跳。他没想到自己抖得这么厉害,简直可怕。 梅尔又打了一个寒战。怎么回事?他安慰自己:一定是天气太糟了,机场寒风刺骨,雪花乱飞。但奇怪的是,从他下车到现在,身体本来已经适应外面的寒冷了呀。 梅尔听到机场那头有架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达到声音的最高点,随着飞机起飞又慢慢减弱消失。紧接着是另外一架,然后又是一架。那边看来一切正常。 可是,这里呢? 难道是错觉吗?刚才那一瞬间,他打了一个寒战。 这只是一个信号,仅此而已,是直觉,感觉前面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当然,梅尔不应该相信这种感觉,实效管理不允许直觉和预感的存在。只不过,很久之前,他有过同样的感觉。事实证明,一件件事积攒起来,终将演变为无法预料的灾难。梅尔还记得那一次的结局,是他无法……完全避免的。 梅尔又看了一眼那架707。现在飞机被雪覆盖了,轮廓有些模糊。他依照常识断定:除了跑道被堵以及从梅德伍德上空起飞造成的不便,情况还没那么糟。虽说之前有个意外,但没人受伤,也没什么特大损失。仅此而已。 “去我的车里吧,”他对墨航的维修组长说,“打开无线电,听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走在路上,他提醒自己,很快就得让辛迪在市区等他了,她一定会非常着急。 梅尔离开时没关车里的暖风,现在车里暖和舒服极了。英格拉姆低声表示感谢。他松了松裹紧的外套,躬身向前把两只手伸到暖风附近。 梅尔把无线电调到航空港维修部的频率上。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丹尼,我现在在被堵的30号跑道的联络道上。打电话给环航的维修部问问乔·帕特罗尼什么情况。他到哪儿啦?什么时候能到?完毕。” 丹尼·法罗清脆的声音从仪表盘的无线电里传来:“雪天管制桌回复移动1号。收到。还有,梅尔,你的妻子打电话来了。” 梅尔按下了发话键:“她留电话没?” “留了。”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请打电话给她,丹尼。告诉她我很抱歉,得迟到一会儿,但你还是先问帕特罗尼的情况吧。” “收到。稍等。”那边没声音了。梅尔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一包万宝路香烟,递给英格拉姆。 “谢谢。” 他们把烟点上,看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 英格拉姆冲着那架墨航客机亮着灯的驾驶舱点点头:“那上面,那个机长可能正摘了他的墨西哥宽边帽哭天抢地呢。等他下次再看蓝色滑行灯,一定像看圣坛蜡烛一样毕恭毕敬的。” 梅尔问道:“你们的地勤人员是墨西哥人还是美国人?” “都是美国人。只有我们这种傻瓜才会在这鬼天气出来干活。你知道那架飞机要往哪儿飞吗?” 梅尔摇摇头。 “阿卡普尔科。要放在以前,我宁愿6个月不碰女人也要坐上去。”那个组长轻声笑起来,“你能想象吗,都登机了,屁股都坐稳了,还得从飞机上下来。你都没听到那些乘客是怎么骂人的,尤其是女乘客。今晚,我可学了不少新脏话。” 无线电又响了。 “雪天管制桌呼叫移动1号,”丹尼·法罗说,“我跟环航问了一下乔·帕特罗尼。他们已经跟他联系上了,但他被堵在半道上了。过来至少还得再花一个小时。他留了些话。你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梅尔说,“他都说了什么?” “帕特罗尼说,保持现状,别让那架飞机再往下陷了。他说很容易陷得更深。所以如果墨航的那批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那就放着别动,等他过去再说。” 梅尔看了一眼旁边的英格拉姆:“墨航的人觉得呢?” 英格拉姆点点头:“帕特罗尼来了随他怎么弄,我们等他。” 丹尼·法罗那边问:“你听到了吗?听得清吗?” 梅尔用拇指按下发话键:“听得清。” “好。还有一些情况,环航又加派了一些地勤来帮忙。还有,梅尔,你的妻子又打电话来了。我把你的话对她说了。”梅尔觉得丹尼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突然想起他们的对话也能被其他调到航空港维修部这个频率的人听到。 梅尔说:“她不高兴吗?” “我想是。”声音沉默了一秒,“你最好尽快给她回个电话。” 梅尔敢打赌,辛迪一定向丹尼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但是,丹尼对他很忠心,嘴上没这么说。 对于那架墨航707来说,显然乔·帕特罗尼来之前是没什么可做的了。帕特罗尼建议不要让飞机陷得更深,的确很有道理。 英格拉姆戴上厚手套,重新裹紧了外套。“暖和多了,谢谢。”他走下车,在风雪中赶快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梅尔看见他正迈过深深的雪堆,朝那些聚集在滑行道上的车辆慢慢走去。 无线电里,雪天管制桌正和雪天维修中心通话。梅尔等他们说完,按下发话键。 “我是移动1号,丹尼。我准备去康加舞车队看看。” 他把车往前开,在一片漆黑和纷飞的大雪中仔细辨认着方向,只有跑道上几点稀疏的亮光能给他指路。 康加舞车队是航空港除雪大战的先头部队,也是拳头力量,此刻正在17L跑道上除雪。梅尔心想,几分钟后他就能亲自弄清楚,德莫雷斯特机长的那份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批评报告到底是实事求是,还是纯粹恶意报复了。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6 梅尔正在想的人——环美航空的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此刻正在航空港3英里开外的地方,开着他的奔驰230SL跑车行驶在路上。跟早先从家开到机场相比,现在他在条条巷巷里简直穿梭自如,因为路面刚被扫雪机清理过。雪依然下得很大,还伴着狂风,但刚落到地上的雪还不太厚,路还没有那么难走。 德莫雷斯特的目的地是一片三层公寓小区,离机场不远,航空港员工常把这一带叫作“空姐小区”。各家航空公司驻林肯国际航空港的空姐很多都住在这儿。每套公寓通常由两三个女孩合租,最先住在这里的一批人还给这些公寓起了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空姐小巢。 下班后,她们常在这里举行热闹的派对。有时,这里又会变成空姐和男飞行员共浴爱河的地方,香艳的男女之事常常发生,不难想象。 整体上看,空姐小巢跟别处单身女孩住的公寓一样,都很自由、无拘无束。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发生的风流韵事大都跟航空公司的人有关。 这也是有原因的。这些空姐和她们的约会对象——机长、第一和第二副驾——都是百里挑一的航空精英,历经严苛的选拔淘汰才得到这份羡煞旁人的工作。这一小拨儿笑到最后的人都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因此,他们全都生性活泼,热情奔放,喜欢享受生活。既彼此了解,也互相欣赏。 弗恩·德莫雷斯特喜欢过很多空姐,当然也招很多空姐喜欢。实际上,他颇爱拈花惹草,对象全是漂亮而又聪明的年轻女人,这些女人即便是君主或男影星都可能曾经想要而追不到手。德莫雷斯特和其他飞行员认识并带上床的那些空姐,既不是生性放荡,也不是水性杨花的人。相反,她们个个活泼热情,性感迷人,而且看中男欢女爱的质量,手边有现成的资源自然会毫不犹豫一举拿下。 拿下弗恩·德莫雷斯特而且还想继续跟他享受鱼水之欢的,是一位迷人的黑发姑娘。她性格活泼,生于英国,名叫格温·米恩,是一位农场主的女儿。10年前,18岁的她离开家乡来到美国。加入环美航空之前,她曾在芝加哥做过一段时尚模特。也许是因为阅历丰富,她在床上总是狂放不羁,下了床又举止优雅。 弗恩·德莫雷斯特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格温·米恩的公寓。 今晚再过一会儿,他们两个就要搭上环美的2号航班飞往罗马。驾驶舱由德莫雷斯特机长来掌控,乘客舱由乘务长格温·米恩负责。到达罗马后,机组人员可以逗留三天,由之前逗留在意大利的另一批机组成员把班机飞回林肯国际航空港。 “逗留”这个词,航空公司很早以前就开始正式使用了,而且每个人提到这个词时都能做到不动声色。显然,最先使用这个叫法的人很有幽默感,无论什么时候,空乘人员常常喜欢在其正式定义之外又赋予它实际意义。德莫雷斯特和格温·米恩就打算为这次逗留打上他们二人的专属烙印。他们计划一到罗马就动身前往那不勒斯,一起享受48个小时的“逗留”时光。想到这悠然闲适的一幕,弗恩·德莫雷斯特不禁嘴角上扬。车快开到空姐小区了,想起今晚一切都那么顺利,他笑得更开心了。 今天,跟妻子萨拉道别后,德莫雷斯特便早早地来到了航空港。萨拉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祝他一路顺风。早些年,男主人不在家时,萨拉会一天到晚做针线活,或是织点儿东西。可现在,只要弗恩一离开家,她就会沉迷于冰壶俱乐部、打桥牌或者画业余水平的油画,这几样俨然已经成了她的精神寄托。 萨拉·德莫雷斯特的平静温和自然有些沉闷无聊,但她的丈夫对此已渐渐习惯,并一反常态地珍惜她这一点。没有飞行任务或者不和有趣的女人风流快活的时候,德莫雷斯特会想起在家里稍作停留。有时,他会告诉自己的情人,这就好比飞机要“暂停工作,进机库做保养”一样。婚姻还给他带来了另外一个便利,那就是:跟他上床的女人可以尽情地无理取闹,提各种要求,但永远不要指望他会跟她们结婚。这样,每次他欲火难耐时就有了一把永久的保护伞。至于和萨拉的夫妻生活,他偶尔还会要萨拉满足一下自己,就像一个人和养了很久的狗玩“扔球游戏”一样。萨拉会尽力配合他,身体照旧起起伏伏,呼吸加速,但他怀疑这两样都是出于习惯,并不是激情使然,而且就算他们完全放弃夫妻生活,想必萨拉也没什么意见。他还敢肯定,萨拉已经怀疑他在外面偷腥了,即便没有真凭实据,至少也有所察觉。但是以她的性格,宁愿装作毫不知情。弗恩·德莫雷斯特当然乐意配合。 今晚,还有一件事让他特别开心。他在那份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的报告里狠狠地羞辱了他那个自以为是的小舅子——梅尔·贝克斯菲尔德。 那份批评报告完全是德莫雷斯特的主意。委员会的其他两个航空公司代表最初的意见是:航空港的管理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已经尽力了。德莫雷斯特机长则持相反观点。其他人最终听从了他的意见,同意由他来撰写这份报告。他当然逮住机会大肆批评,才不会管批评用词准不准确之类的问题。毕竟,雪这么大,谁能确保万无一失呢?但他能肯定的是,这份广泛传阅的报告一定会让梅尔·贝克斯菲尔德难堪至极,头疼不已。现在,那份报告一定正在影印,随后会被送到各家航空公司地区副总的手里,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公司总部也会收到。他很清楚,有人充当为航班延误埋单的替罪羊,大家一定都很开心。德莫雷斯特机长相信,收到这份报告后,电话和电传打字机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弗恩·德莫雷斯特简直乐不可支:可算出了一口恶气,虽然只是一小口,但也心满意足。现在,他那个瘸腿的小舅子恐怕不敢再随便得罪德莫雷斯特机长和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了。谁让他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两周前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跟他们作对呢。 德莫雷斯特机长开着奔驰车拐进一幢公寓楼的停车处。他平稳地把车停好,下了车。他发现来得有点儿早,比他答应载格温去机场的时间早了一刻钟。但他决定现在就上去。 他用格温给他的钥匙进了公寓大楼,边走边轻声哼唱。他意识到自己在哼《我的太阳》,微笑起来。有什么不可以呢?很应景啊。那不勒斯……温暖的晚上,没有纷飞的大雪,在星光点点的海湾上眺望远方,耳畔传来曼陀林柔美的音乐,晚饭配上基安蒂红酒,还有格温·米恩依偎在侧……不到24小时,这些就都能享受到了。对,没错!啊,我的太阳。他继续哼下去。 电梯上行的途中,他想起另一件好事。这趟飞罗马会很轻松的。 今晚,虽然德莫雷斯特机长是2号航班“金色商船”的总指挥,但飞航工作几乎不用他来做。因为今晚他是负责飞行检查的机长,另外一位跟德莫雷斯特级别相当的四道杠机长安森·哈里斯被安排到这趟航班上,坐左侧机长的位置。德莫雷斯特则坐右侧平时第一副驾的位子,观察并报告哈里斯机长的表现。 环美航空选中了哈里斯机长,准备把他从飞国内航线调到飞国际航线,所以才安排了这次飞行检查。但是,在成为有资格飞国际航线的机长之前,哈里斯需要在一位飞固定航线且具备教员资格的机长陪同下,飞两次国外航线。弗恩·德莫雷斯特符合这一条件。 哈里斯的两次海外飞行(今晚是第二次)结束后,会由一位高级检查机长对他做一次最终评定,才能正式获得国际航线机长的资格。 这些检查评定,连同所有航空公司每个飞行员必须接受的6个月一次的定期飞行检查在内,要求在飞行途中仔细考察飞行员的能力和飞行习惯。这些检查就在日常航班上进行。乘客要想知道所坐的航班是否正在接受这种检查,只能看前面的驾驶舱里是不是有两位四道杠的机长。 尽管机长之间会互相检查,但他们在进行这些特殊的定期测试时总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每位飞行员都希望是这样。如果互行方便,或者忽略了某些缺点,那就是弃公众安全和较高的职业标准于不顾,风险太大了。接受检查的机长都知道,自己必须方方面面都达到要求,否则就会生成一份不利的报告,如果情节比较严重,可能会由航空公司的首席飞行员对其进行更严格的检查,受检机长的饭碗可能就岌岌可危了。 但是,虽说检查标准不能降低,同事们对待接受飞行检查的高级机长总是彬彬有礼的。当然,弗恩·德莫雷斯特除外。 任何分给德莫雷斯特考核的飞行员,无论级别比他高还是低,都会被他训上一顿,就像犯错的小学生被叫到校长面前一样。更过分的是,把自己当校长的德莫雷斯特特别爱管闲事,傲慢无礼,自以为高人一等,而且说话不留情面。他坚信,论飞行技术没人比得过他,而且他对这一想法毫不隐瞒。受到这种待遇的同事心里虽憋着一股火儿,可也只能坐在那里隐忍不发。随后,他们发誓,轮到德莫雷斯特接受飞行检查之时,一定要给他此生最严格、最苛刻的待遇。他们确实是这样做的,但每次结果都一样——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的飞行表现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今天下午,德莫雷斯特在家里事先跟安森·哈里斯机长通了一个电话,算是拉开了此次飞行检查的序幕。“今晚车肯定不好开,”他直奔主题,“希望我的机组成员都能准时,所以建议你预留足够的时间到机场。”典型的德莫雷斯特做派。 安森·哈里斯在环美干了22年,没出过半点儿差错,也没迟到过一次,听完差点儿没被他这句话噎死,立时火冒三丈。所幸,在他回话之前,德莫雷斯特机长就把电话挂断了。 哈里斯机长气还没消,但为了不让德莫雷斯特抓住自己的一点儿错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按航班时间提前一小时到达机场,而是足足提前了三个小时。德莫雷斯特机长刚从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那边过来,在云中机长咖啡厅碰到了哈里斯。德莫雷斯特穿了一件休闲夹克和宽腿裤,他在航空港的私人储物柜里还放了一件备用制服,打算待会儿再换。此刻,哈里斯机长正穿着环美航空的制服。他是一个头发都开始斑白的老飞行员了,许多年轻一点儿的飞行员都会称他“先生”。 “嘿,安森。”弗恩·德莫雷斯特在吧台旁边跟他相邻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看来你听了我的好建议啊。” 哈里斯机长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却只淡淡回了一句:“晚上好,弗恩。” “我们会比平时提前20分钟开飞行前准备会。”德莫雷斯特说道,“我想查一下你的飞行手册。” 谢天谢地,哈里斯心想。他的妻子昨天刚刚检查了一遍他的飞行手册,把最新修改的条例加了进去。但他最好还是查一下他在签派办公室的信箱,否则眼前这个浑蛋很有可能会“鸡蛋里挑骨头”,说他没把修改的条例补进去。要知道,这次修改条例是今天下午才刚刚公布的啊。哈里斯机长手闲得发慌,想找点儿什么事做,于是他装上烟丝,点上了烟斗。 他觉察到弗恩·德莫雷斯特正用责备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没有穿规定的衬衫。” 有那么一瞬间,哈里斯机长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位同事是认真的。在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哈里斯的脸唰一下红得泛紫。 穿规定衬衫一直以来都是令环美飞行员特别头疼的事,别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也不例外。这种衬衫只能通过公司购买,每件9美元,穿上总不合身,面料也不怎么样。另外一种衬衫虽然不符合规定,但比起它来好多了,不仅可以单独购买,价格还便宜几美元,几乎看不出跟规定衬衫有什么分别。大多数飞行员都喜欢买这种衬衫穿。弗恩·德莫雷斯特也一样。安森·哈里斯就好几次听到德莫雷斯特数落公司衬衫的不是,夸自己买的衬衫质地好。 德莫雷斯特机长向一位女服务员打了一个要咖啡的手势,向哈里斯保证道:“没关系。你在这儿穿的衬衫不符合规定我是不会报告的。只要你在上我的航班之前,把它换过来就行。” 撑住!安森·哈里斯对自己说。老天呀,绝对不能让我搞砸了,估计这黑心的浑蛋巴不得我是这么个结果。但是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 好,好。他决定,不管丢不丢人,都把身上这件换成规定的衬衫。要是因为这么一丁点儿小错而前功尽弃,不正好遂了德莫雷斯特的心,他才不干呢。今晚去找一件公司的标准衬衫可不容易,估计他得借一件了,可以跟其他机长或第一副驾换一下。说起这前因后果,谁信啊。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是,等到德莫雷斯特接受下一次乃至今后所有飞行检查的时候,让他小心着点儿吧。负责航线检查的机长里有一些是安森·哈里斯的好朋友。让德莫雷斯特穿规定的衬衫,让他遵守规定里每个边边角角的细节。哈里斯闷闷不乐地想:我会记住这个奸诈的小杂种的。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忘了的。 “嘿,安森!”德莫雷斯特似乎被什么逗乐了,“你都把烟斗嘴咬掉了。” 可不是嘛。 想到这件事,弗恩·德莫雷斯特轻声笑了起来。对,今晚的飞行很轻松——当然,是他很轻松。 公寓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他把思绪拉回眼前。他踏入铺着地毯的走廊,轻车熟路地左转,朝格温·米恩和另一个美联航空姐合租的公寓走去。他知道美联航的那个女孩今晚不在,因为格温告诉过他,说她飞夜间航班,已经走了。站在公寓门口,德莫雷斯特用他们的常用暗号按响了门铃,嘀嘀嘀嗒,嗒嘀嘀(“嘀”表示“短”,“嗒”表示长,这是弗恩·德莫雷斯特姓名首字母在莫尔斯电码里的表示方法)。然后,用开楼下门的那把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格温正在洗澡,听得到哗哗的流水声。他走到卧室门口,只听格温大声喊道:“弗恩,是你吗?”尽管混在流水声中,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润柔美,让人兴奋不已。弗恩爱死了她那一口完美的英式口音。他心想:怪不得格温面对各种乘客总能游刃有余。弗恩亲眼见过,当她自然而迷人地转向这些乘客,尤其是男乘客时,那些人简直都要融化了。 弗恩大声回答:“是我,宝贝儿。” 格温轻薄透明的内衣铺在床上——纯尼龙内裤,透明的肉色胸衣,配有一根面料相同的束腰带,一条手工刺绣的法国丝绸长衬裙。格温的制服跟大家一样,但她坚持制服里面应该保持奢华的个人品位。德莫雷斯特的感官立马躁动起来,只好不情愿地把眼睛挪到别处。 “你来得早了,我好开心,”她又喊了一句,“走之前我想跟你说件事。” “好啊,时间来得及。” “如果愿意,你可以泡壶茶。” “好。” 弗恩已经养成了她这种每天随时喝茶的英式习惯。要知道,在认识格温之前他几乎从不喝茶。但是,现在他在家里也常要茶喝,这让萨拉有些困惑不解,尤其是他还坚持要用地道的英式泡茶法。当然,这些都是他从格温那儿学来的:先把茶壶热一热,在趁水沸腾的时候把茶叶泡进去。 他走进那间已经摸熟的小厨房,往炉子上坐了壶水。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进一个杯子里喝了几口,又把那盒牛奶放了回去。他当然更想来点儿加苏打的苏格兰威士忌,但他和其他飞行员一样,飞行前24个小时是不能沾酒的。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几分钟就晚上8点了。他不禁想道,那架由他指挥的远程豪华波音707客机此刻一定在航空港整装待发,即将开启飞往罗马5000英里的旅程。 他听到浴室的流水声停了。一片寂静之中,他再次高兴地哼唱起来。啊,我的太阳。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7 凛冽刺骨的狂风扫过机场,风力丝毫没有减弱,裹挟着大雪四处乱飞。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坐在车里,打了一个寒战。离开30号跑道还有那架墨航客机后,他朝正在清理的17L跑道开去。他不知道这个寒战是因为外面太冷呢,还是因为几分钟前他觉察到了麻烦,再加上脚部的旧伤一直隐隐作痛,唤醒了他之前的记忆。 脚伤是他16年前在朝鲜海岸落下的,那时的他还是一名海军飞行员,驾驶飞机从“埃塞克斯”号航母上起飞执行战斗任务。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出事前的12个小时,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是害怕(他跟大家一样,早就习惯了),而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命中注定最终会有什么坏事落到他头上。第二天,在跟一架米格–15混战时,梅尔的海军F9F–5被击中,向海中坠落。 他在海上成功迫降,虽然没有受伤,但左脚被一个失灵的方向舵脚蹬卡住了。那架F9F–5沉得很快,就跟一块砖头掉进海里差不多。梅尔用救生包里的猎刀拼命冲他的脚和脚蹬乱砍一通,终于在水下把脚抽了出来。他忍着剧痛浮出水面,总算捡回了半条命。 获救时,他已经在海上漂了8个小时,人早已昏迷不醒。事后,他才知道自己把脚踝前面的韧带砍断了,所以左脚跟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海军军医对他做了及时治疗,但梅尔的飞行员生涯也就此结束。那种疼痛时不时还会复发,让他坚信多年前他的那个预感真的很准。后来又经历过很多事,都证明他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直很准。现在,那种预感又来了。 梅尔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在可视范围受限的黑夜尽力不迷失方向,快开到17L号跑道了。这就是之前塔台值班主任提到的那条跑道,天气预报说风向马上就会变,届时空中交管就准备启用这条跑道。此刻,在机场上,可供使用的跑道有两条:17R号跑道以及25号跑道。 林肯国际航空港总共有5条跑道。三天三夜以来,这5条跑道是航空港抗雪大战的前沿阵地。 5条跑道中最长最宽的是30号跑道,现在却被那架墨航飞机堵住了。(如果风向改变,飞机从相反的方向过来,那它就是12号跑道。这些数字代表的是跑道的磁方位角,即300度和120度。)30号跑道全长约2英里,和一个小街区差不多宽,航空港有个笑话说,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站在30号跑道这头是看不到那头的。 另外4条跑道比它短半英里左右,而且也窄一些。 从一开始降雪到现在,除雪队员一直在给这些几英里长的跑道铲雪、扬雪、扫雪、铺沙。使用的机械化除雪设备都是价值好几百万美元的柴油机,一直轰隆隆响个不停,只在加油或者换班的时候才休息几分钟。乘客是无法近距离观察到这些工作的,因为没有哪架飞机会使用刚刚清理完的跑道,一定要等到跑道表面检验合格,宣布安全之后才可以。检验标准非常严格——对客机来说,融雪厚度不能超过半英寸,细雪粉末不能超过3英寸。超过这个标准,雪就有可能被吸进飞机发动机,造成安全隐患。 梅尔心想:多可惜啊,乘客无法一睹跑道除雪队的风采。那场面非常壮观,让人热血沸腾。就说现在,虽然大雪纷飞漆黑一片,而且他是从后面靠近那些设备的,但所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他震撼不已。巨大的雪柱向跑道右侧空地倾泻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150英尺[1]的弧线。车头的照明灯给这些弧线镶了两道亮边,还有约20台来回转动的探照灯(车队的每台车顶上都有一个)为其增光添彩,雪柱被照得闪闪发光。 航空港员工把整个除雪车队叫作“康加舞”车队。 车队有头有尾,还有躯干,再加上随行车队,全都在跑道上有序前行,就像是一场步伐精准的康加舞表演。在队首带路的,是航空港维修处的一位高级组长,开着一辆亮黄色的航空港车,车队的其他车辆也都是这个颜色。在队首的车辆要负责把握整个康加舞车队的行进速度,通常很快。他有两台无线电,一直与雪天管制桌和交通管制保持联系。他还可以利用灯光系统给后面的司机发送信号:绿色是“加快速度”,黄色是“保持现速”,红色是“放慢速度”,一闪一闪的红色是“停下来”。他必须熟记航空港的详细地图,准确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即便是在今晚这样一片漆黑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领队后面是车队的头号铲雪车,地位好比管弦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今晚是一辆大型奥什科什,前面有一个大的主叶片,旁边还有一个翼型叶片。头号铲雪车后面靠右是二号铲雪车。头号铲雪车会把雪推向右侧,由二号车接过来,外加二号车本身推出来的雪,把它们一并推到更远的地方。 紧接着是一辆扬雪车,马力足有600匹,它和前面两辆铲雪车形成一个梯队,轰隆隆地前进。一辆扬雪车价值约6万美元,好比除雪车中的凯迪拉克。它有强大的吹雪器,会把前两辆铲雪车铲到一边的雪堆吸进去,形成弧状巨型雪柱,将其抛向跑道之外。 第二个梯队更靠右一些,也是由两台铲雪车和一辆扬雪车组成的。 这些铲雪车和扬雪车后面,是平土机,5辆并排,一起向前推进。车下面的叶片会把前面铲雪车遗漏的雪堆铲干净。平土机还有多个不停转动的刷子,每个都有16英尺宽,各配一个柴油发动机。这些刷子就像巨型的扫院笤帚一样,会把跑道表面强力清扫一遍。 再往后是铺沙车。前面的11辆车清扫过后,三辆前轮驱动的重型大卡车会在跑道上均匀地撒上一层沙子。每辆车都载有盛沙漏斗,每个漏斗能装14立方码(约10立方米)的沙子。铺沙子也是有讲究的。航空港外的其他地方,无论是公共道路还是其他场所,除雪时都会在沙子里掺上盐,防止结冰。但机场绝对不能这么做。盐会腐蚀金属,缩短其寿命,飞机可比汽车贵多了。 排在康加舞车队末尾的,是被称为“尾部查理”的副组长,他会坐在另一辆车里,确保整个车队队形完整,没有车掉队。他会通过无线电与领头的车保持联系,因为在纷飞的大雪和一片漆黑之中,通常是看不到队首的车的。 殿后的是随行车队,包括一台备用铲雪车,万一前面的铲雪车坏了可以换下来;一辆满载机械师的特种车;几辆加油车(可以加柴油和汽油);还有一辆供应咖啡和甜甜圈的货车,可以通过无线电约好时间让它把食物送来。 梅尔在随行车队附近加速,把车开到副组长那辆车旁。大家发现他来了,只听领头的人在无线电里通知:“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刚刚加入我们啦。” 车队行进速度很快,往常都是每小时25英里,现在却达到了每小时40英里。也许是因为预报风向会变,跑道必须尽快打通,所以领头的人加快了速度。 梅尔把无线电调到空中交通管制的地面频率,听到领头队长在呼叫塔台:“17L跑道,正在靠近与25号跑道相连的联络道。请求清理联络道。” 25号跑道是条开放跑道,现在正在使用。 “地面管制呼叫车队队长,先在联络道等待,我们有两架航班正在最后进港。你们不要,重申一遍,不要越过联络道。收到请回复。” 塔台的语气中带着歉意。因为他们知道,让正在行进的康加舞车队停下来待会儿再重新启动有多困难。但是,进港的两架航班无疑已经开始艰难地程序下降,马上就要着陆了,一架紧跟着另一架。除非情况特别紧急,否则没有理由在今晚这种天气让它们复飞。 梅尔前面的车亮起了红灯,一闪一闪的,命令康加舞车队减速停下。 副组长是一个开朗的年轻黑人,他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梅尔的车旁边。车门一开,风猛灌进来,但只能感到寒气逼人,却听不到狂风呼啸,因为全都湮没在四周柴油机引擎空转的轰鸣声中了。 那位副组长把嘴凑到梅尔耳边:“我说,贝先生,要不要加入我们车队啊?可以派一个小伙子开你的车。” 梅尔咧嘴笑了。航空港的人都知道,他一有空就喜欢开这些重型机械设备,时不时操作几下。为什么不呢?他也有些心动。他来这里检查除雪情况是因为弗恩·德莫雷斯特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的那份批评报告。显然,报告有失公允,一切都运转良好啊。但也许他得再靠近一点儿,找个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再多观察几分钟。 他点头答应,喊道:“好啊,我去开第二辆扬雪车。” “好嘞,先生!” 那位副组长手里提着一个探照灯,顶风前行。他走在梅尔前面,经过那些现在已经停着不动的铺沙车和平土机。梅尔注意到,刚刚清理过的跑道已经开始盖上一层新的降雪。后面,有个身影从一辆特种车上下来,飞快地奔向梅尔的车。 “最好快点儿,贝先生,我们只停一小会儿。”那个年轻黑人把灯照向扬雪车的驾驶舱,停着没动,照着路让梅尔爬上去。高高的车上面,扬雪车司机把车门打开,让梅尔钻进去。上车的时候,梅尔那只受伤的脚疼极了,却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前面闪烁的红灯已经变成了绿色,两架进港的飞机估计现在已经着陆,经过了联络道,康加舞车队必须赶在下一架飞机着陆前迅速通过联络道,也许只剩一两分钟了。梅尔看了一眼后面,只见那个副组长快步跑回他的那辆“尾部查理”。 扬雪车已经开动了,低吼着慢慢加速。司机侧过头看了一眼,梅尔滑进其中一个柔软的座椅中。 “嗨,贝克斯菲尔德先生。” “怎么样啊,威尔?”梅尔认出他来,平时他在航空港负责工资结算。 “挺好的。先生。稍微有点儿累。” 司机小心地跟在第三和第四辆铲雪车后面,刚好能看到前面的车灯。扬雪车的巨型螺旋叶片在大口吞食雪堆,把雪塞进扬雪机里。空中再次划出一道连绵不断的白色弧线,跑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驾驶室跟舰船上的船桥很像。司机轻轻地握着主驾驶盘,就像一个舵手。各种表盘和操纵杆在黑暗中发着光,轻触即可操作控制。高速摆动的环形雨刷跟船上的一样,在挡风玻璃上已经发硬的积雪中为驾驶员开辟出两片清晰的视野区。 “估计大家都累得够呛,”梅尔说,“我只能说,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他看着车速指针从25爬升至30,又从30升到35。梅尔在座位上扭过身子,观察外面的情况。他所在的位置是康加舞车队的正中央,从这里可以看到其他车辆的灯光轮廓。队形非常完美,他暗暗称赞不已。 放在几年前,若是遇上今晚这样的大雪,航空港可能就完全封闭了。现在,航空港无须封闭,主要是因为地面设施在除雪方面跟上了空中发展的速度。但是,其他方面又有多少能跟这方面一样呢?梅尔难过地想:太少了。 “哦,其实,”司机说,“平时老按计算器,偶尔换换工作也挺好,而且这种情况持续得越久,到最后拿的加班费就越多。”他碰了碰某根控制杆,使驾驶舱向前倾斜,以便检查那些螺旋叶片。他又操纵另一根控制杆,调整了叶片的角度,然后再把驾驶舱放回水平位置。“我本来不需要做这个的,你也知道,贝克斯菲尔德先生,我可是主动申请来的。因为我其实挺喜欢在外面干这个的。有种……”他停顿了一下,“我也说不清。” 梅尔替他说道:“接触大自然的感觉?” “差不多。”司机大声笑起来,“也许我看见雪就开心。” “算了吧,威尔,我可不觉得你会开心。”梅尔把身子转过来,面朝康加舞车队行进的正前方。这里有种大自然的魅力。说得更准确些,身处机场的空旷孤寂之中,一种亲近航空航天的感觉油然而生,因为真正的航空航天,简单来说就是人与各种自然要素的对抗。在航站楼和航空公司办公大楼里待久了,就会丧失这种亲近感,因为那些不相干的杂事会让人头脑混沌。梅尔心想,也许所有航空管理人员都该时不时地来跑道尽头站一站,感受拂过脸颊的那股清风。这有助于剔除那些细枝末节,抓住本真,甚至还能给大脑通风换气。 过去有段时间,每每遇到问题需要思考,梅尔就会走出来,到机场上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分析问题。最近这些天,他常会来机场上思考问题,猜测航空港和自己的未来。他没想到今晚也会这样,但此刻自己已经在思考这些问题了。[1] 1英尺=0.304 8米。——编者注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8 不到5年前,林肯国际航空港还被誉为世界上最好、最现代化的航空港之一,来考察的代表团全都对它赞不绝口。政府官员总是自豪地指着它,吹嘘这是“航空翘楚”和“喷气时代的典范”。现在,官员的牛皮还在吹,但是明显底气不足了。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林肯国际航空港和好多大型航空港一样,马上就要变成徒有其表的花瓶了。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在一片漆黑中开往17L跑道,一路上一直在想“花瓶”这个词。他觉得用它来形容航空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航空港的缺陷很严重,而且是在最基础的方面。但大多数缺陷都在公众的视线之外,只有内部人员才能意识到。 林肯国际航空港的乘客和造访者看到的通常只是主航站楼,很像一座灯火通明的泰姬陵,不过安了空调。航站楼的玻璃合金流光溢彩,内部空间非常大,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厅与典雅的候机区相连。乘客区四周都是奢华的服务设施。从高级美食餐厅(瓷器餐具镶着金边,菜品价格也比较昂贵)到立等可取的外带热狗摊,6家特色饭馆应有尽有。风格迥异的酒吧到处都是,或灯光黯淡、安逸舒适,或霓虹闪烁,供人站着喝点儿小酒。等航班的时候,不必离开航站楼就能尽情购物,租一间休息室睡上一觉,洗个热水澡再做个按摩,找人理发,熨下衣服,擦擦皮鞋,就连在航空港去世,都可以由圣灵纪念堂(在底层大厅有营业办公室)安排殡葬事宜。 光看航站楼,航空港还是挺壮观的。所谓的缺陷在飞行活动区,跑道和滑行道问题最为突出。 每日进出港的8万名旅客中,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跑道系统已经捉襟见肘,对由此带来的隐患更是一无所知。就在一年前,跑道和滑行道还勉强够用;现在,它们负荷过重,很容易发生危险。平日里,遇到进出港高峰期,每30秒就有一架飞机在两条主跑道上起飞或者降落。对梅德伍德社区的情况,航空港对社区居民表示关切和理解,高峰期只好使用另一条和这两条中的一条垂直交叉的跑道。这样一来,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跑道是相互交叉的,总会发生让空管屏住呼吸求神保佑的紧急情况。就在上周,梅尔的弟弟基斯·贝克斯菲尔德还说了让人害怕的预言:“好吧,就让我们在塔台上时刻跟进应对那些紧急情况好了,反正目前还从来没有让两架飞机在联络道上相撞过。但总有一天,一不留神或判断失误,肯定有人会酿成大祸。老天保佑那个人不是我,因为真发生这种情况,那简直就是大峡谷空中相撞事件再现了。” 基斯口中提到的联络道就是康加舞车队刚刚经过的那条。梅尔坐在扬雪车的驾驶室里,朝车队后面看了一眼。整个康加舞车队现在已经完全驶离了联络道。透过片片雪花,能看到另一条跑道上的飞机航行灯,随着飞机起飞在快速移动。难以置信的是,就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出现更多灯光,那是另一架飞机着陆,与飞机起飞几乎是同时进行。 扬雪车司机也把头转了过去,吹了一个口哨:“这两架离得好近呐。” 梅尔点点头。确实够近的,而且近得非比寻常。梅尔顿时神经紧张,浑身刺痛。显然,出现刚才的情况,是因为塔台的空中管制员用无线电指挥两架飞机时,把前后时间卡得非常准。管制员十分老练,判断一如既往准确无误,但时间也只是刚刚好。虽说现在两架飞机都平安无事,一架飞上了天,另一架落了地,但就是因为很多情况都需要这种一丝不差的精准判断,才暗藏着无尽的危险。 梅尔曾经多次向航空港委员会和市议会委员指出这些危险,因为航空港的财政大权就掌握在这些人手里。除了尽快兴建更多跑道和滑行道,为了长远发展,梅尔还强烈要求在航空港周围多买一些土地。为此他们没少讨论,有时还会激烈争吵。可惜只有少数几个委员会成员和议员与梅尔的观点一致,其他人都强烈反对。大家很难相信,20世纪50年代末才落成的现代化喷气式飞机航空港会这么快跟不上趟,还危险重重。其他中心,如纽约、旧金山、芝加哥等地也存在同样的情况,但这依然无济于事,政府的人对有些事就爱视而不见。 梅尔心想:也许基斯说得对。或许真到出了大事才能引起公众的注意。拿1956年的大峡谷空难来说,事件发生后,艾森豪威尔总统和第84届国会立马修改了飞行航路。说来好笑,凡是涉及完善与飞行区无关的设施,募集资金总是轻而易举。修建一个三层停车场的提案就获得了全票通过。因为这种工程是老百姓——包括有投票权的人——看得见摸得着的。跑道和滑行道就不一样了。增建一条新跑道要花几百万美元,两年才能建成,而且除了飞行员、空管和机场管理人员,几乎没有人分辨得出跑道系统是好是坏。 但在林肯国际航空港,一决雌雄的时刻就要来了,不得不去面对。最近几周,梅尔已经有所察觉:决战来临之时,就是明确选择之际。要么改进地面设施,跟上空中的新发展;要么就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航空领域从来没有维持现状一说。 还有另一个原因。 梅尔的个人前途也跟航空港的未来一样,早就危若累卵。无论航空港政策朝哪个方向改变,他的个人声誉也会在最紧要的地方跟着变动,要么升高,要么降低。 就在几年前,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还一直担任航空地面后勤的全国发言人,被誉为是航空管理界的青年才俊,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这一切都打破了。现在4年过去了,未来之路不再清晰可见,别人对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怀疑和质问依然存在,就连他自己也心存疑虑。 打破这一切的变故就是约翰·肯尼迪总统遇刺。 “到跑道尽头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你要继续跟我们返回,还是?”扬雪车司机的话打断了梅尔的思绪。 “嗯?” 司机又问了一遍。前面的康加舞车队再次打起提示灯,一闪一闪的。跑道半边已经清理完毕了。现在,车队会掉头沿原路返回,把剩下的半边也清理干净。加上中途休息和重新启动的时间,大约要花45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整条跑道的除雪和铺沙工作做完。 “不了,”梅尔说,“我在这儿下车。” “好,先生。”司机用灯朝副组长的车打了一个信号,那辆车立马从车队里开出来。过了一小会儿,等梅尔爬下扬雪车时,他自己的车已经候在旁边了。车队其他车上也下来一些人,匆匆赶向咖啡车。 开车回航站楼的路上,梅尔调到雪天管制桌的频率,告诉丹尼·法罗17L号跑道很快就能用了。 然后,他又把频率转到空管的地面管制上,调小音量,一边听里面平稳细小的通话声,一边陷入了沉思。刚才坐在扬雪车驾驶室里,他回想起记忆中对他影响极深的那件事。 时间要回到4年前。 梅尔心里一震,有那么久了吗?已经4年了。那是一个天色灰暗的11月下午,他神情恍惚地把公共广播的话筒从桌上拉到面前,这个话筒平时很少用,它的广播声会把航站楼里的其他广播全都盖掉。某趟航班的入港通知突然被他打断,各个大厅迅速安静下来。随后,他向大家宣布了几秒前刚刚从达拉斯传来的那则令人震惊的消息。宣布消息时,他的双眼一直盯着办公室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行题字:致我的朋友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我和你一样,关心怎样减少地球的束缚——约翰·肯尼迪。 照片还在,许多往事也历历在目。 最早的记忆要追溯到他在首都华盛顿做的一次演讲。 那时,梅尔是航空港总经理,还一直担任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会长。别看这个委员会规模比较小,但影响力很大,联系着世界几大航空港。而他,是委员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领导。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总部设在华盛顿,所以梅尔经常往那里飞。 那次演讲是在一次全国规划大会上做的。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指出,航空航天是唯一真正获得成功的国际事业。它不仅仅能够跨越地理边界,还能超越意识形态。因为它是各国人民之间相互融合的一种方式,而且成本也越来越低;同时,也为世界各地增进理解提供了最实际的办法。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更重要的是航空商务。航空货运的发展规模已经很庞大了,注定还会变得更大。新的巨型喷气式飞机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会投入使用,届时将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快、最便宜的货运工具;10年之内,远洋货轮也许会被迫退出运输业,只能放在船坞历史博物馆里展览,与“玛丽王后”号和“伊丽莎白王后”号邮轮最终被载人客机彻底挤垮是一个道理。结果就是,未来会出现一个足迹遍布全球的新型大商队,能给如今饥寒交迫的国家带来繁荣。梅尔提醒他的听众,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些,甚至更多,都可以通过航空货运来实现,如今的中年人在有生之年都有机会看到这一景象。 但是,他继续说,飞机设计师正在把这些梦想织进现实,而绝大多数地面设施却没有更新换代,因为相关管理人员没有长远的目光,或是误解了未来的发展趋势。航空港、跑道系统、航站楼都是和过去配套的,即便考虑到了未来也远远不够;相关人员没有注意到或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航空航天的发展是突飞猛进的。航空港和市政厅一样,都是之前一点一点慢慢建成的,而且几乎千篇一律,缺乏想象。通常,航站楼是航空港的门面,大家都愿意在上面一掷千金,在涉及飞行区的地方却一毛不拔。无论国内还是国际上,都缺乏协调有序的高层次上级规划。 在地方,情况同样糟糕,甚至更差,因为当地政府官员对航空港的地面连接问题更是熟视无睹。 “我们已经突破了音障,”梅尔大声宣布,“但还没有突破地面障碍。” 他列举了一些有待研究的具体领域,急切呼吁由美国主导、美国总统发起的航空业地面发展国际规划。 梅尔的演讲反响非常热烈,大家纷纷起立鼓掌,掌声雷动经久不衰。此次演讲还得到了广泛报道,英国《泰晤士报》、苏联《真理报》,还有美国国内的《华尔街日报》等各家媒体都对梅尔的观点表示肯定。 演讲后的第二天,梅尔受邀拜访白宫。 时任美国总统的约翰·肯尼迪在白宫二层的私人书房接见了他。二人相谈甚欢,整个过程轻松幽默。梅尔发现,总统对自己的很多观点都很赞同。 随后,梅尔还参加过几次别的会议,有些是和美国总统顾问一同参加的“智囊团”会议——肯尼迪政府在商讨航空领域的问题时,通常就会邀请梅尔前来参加。一来二去,梅尔在白宫越来越轻松自在,不像第一次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这里。慢慢地,他和约翰·肯尼迪变得像两个相处融洽的朋友一样。凡是能为他提供专业帮助的人,肯尼迪都愿意结交。 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约一年后,美国总统曾经试探梅尔的口风,问他是否愿意担任联邦航空署的署长(当时还是航空署,后来改为航空管理局)。肯尼迪第二届任职(大家都认为是必然的)期间,时任航空管理局局长的哈拉比将会另谋高就。总统问梅尔,愿不愿意把他之前在基层呼吁的那些措施自上而下付诸实践。梅尔回答说当然非常乐意。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如果受到正式聘用,他一定会接受这份工作。 这件事梅尔本人并未透露风声,但有人从某些高官口中得知了此事,慢慢地传开了。梅尔成了“白宫中人”。他之前本就小有名气,这下更是声名显赫。航空港管理委员会再次选他担任会长。他麾下的航空港委员投票为他大幅加薪。他还不到40岁,就已经获得了航空管理界“圣骑士罗兰”的美誉。 6个月后,约翰·肯尼迪前往得克萨斯,不幸遇刺身亡。 和大家一样,听到这个消息时梅尔的第一反应是震惊,随后抽泣起来。后来,他才意识到,暗杀者的子弹不仅结束了总统的生命,还击碎了很多人的仕途,他也难逃此劫。梅尔发现自己从此不再是“白宫中人”。纳吉布·哈拉比的确从联邦航空管理局调走,出任泛美航空高级副总裁一职,但梅尔没能接替他的位置。那个时候,政府权力已经易主,前人的影响也渐渐削弱。梅尔后来才听说,约翰逊总统任命航空管理局局长的最终候选人名单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梅尔安然度过了第二届航空港管理委员会会长的任期,届满之后由另外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替了他。梅尔的华盛顿之旅也到此结束。他公开露面的场合也缩小到了地方。其实,从某个角度来看,他觉得这一变化反而是一种解脱。空中交通飞速增长,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梅尔在林肯国际航空港已经身兼数职,为航空港规划忙得不可开交,此外还要说服航空港委员会支持他的观点。有很多事需要思考,还有家务事要烦心。他每月、每周、每天都排得满满的,没有片刻清闲。 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和大好机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其他人也感觉到了。梅尔猜,除非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否则他的职业生涯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原地踏步直到结束。 “塔台呼叫移动1号,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无线电里的声音打断了梅尔的思绪,把他拉回到现在。 他把音量调大,报告自己的位置。他现在快开到主航站楼附近了,尽管雪依然下得很大,但航站楼里透出的灯光却越来越清晰。他发现,停机坪和他离开时一样,还是挤得满满当当,而且还有一队入港的飞机在等待入口腾出空位。 “移动1号,原地等待‘中北湖’号航班在你前面通过,你跟在它后面进来。” “移动1号,收到。” 几分钟后,梅尔把车轻松开进航站楼的地下停车场。 他的专用停车位旁边是一个箱子,上了锁,里面有一部航空港内线电话。他用钥匙打开箱子,拨通雪天管制桌的电话。丹尼·法罗接了电话。梅尔问他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客机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有,”丹尼说,“而且塔台主任让我告诉你,因为30号跑道无法使用,整个航班进出速度慢了一半。还有,每当有航班起飞,他就会接到梅德伍德居民打来的投诉电话。” 梅尔闷闷不乐地说:“梅德伍德只能继续忍忍了。”无论他们开不开居民大会,他目前都没有办法消除他们头顶的噪声,此刻最重要的是减少飞机延误。“乔·帕特罗尼现在在哪儿?” “还在原地,堵着呢。” “他还能赶过来吗?” “环航说能。他车里有电话,他们一直在电话联络。” “等乔到了,”梅尔命令道,“一定要通知我。不管我在哪儿。” “估计你都到市里了。” 梅尔迟疑起来。今晚,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航空港了。但不知为何,刚才在机场上的那个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他想起之前和塔台值班主任的对话,飞机在外面的停机坪上排起了长龙。他立马做了一个决定。 “不,我不去市里了。我们急需那条跑道,在确认帕特罗尼到达机场指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样的话,”丹尼说,“还是尽快给你老婆回个电话吧。我有她留的号码。” 梅尔把号码写下来,摁了一下挂断键,然后又拨通了那个市区的号码。他对接电话的人说要找辛迪,没等一会儿,就听见那头传来辛迪生气的斥责声:“梅尔,你怎么还没来?” “抱歉啊,我脱不开身。航空港出了点儿问题。雪挺大的……” “我不管,赶紧给我过来!” 辛迪在压低嗓音说话,梅尔猜她周围估计还有别的人。其实不管有没有人,她都会恶狠狠地埋怨一通。 听着她现在的声音,梅尔有时想尽力把它和记忆中那个结婚前的辛迪联系在一起。15年前的她似乎比现在温柔多了。其实,辛迪当初吸引梅尔的一点就是温柔恭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旧金山,梅尔刚从朝鲜的海军部队休假回国。那时的辛迪还是一个女演员,但演的都是一些跑龙套的小角色。她向往在演艺界崭露头角,却始终未能如愿,而且以后显然也不会有什么起色。她在夏季轮演剧目和电视上演的角色越来越可有可无。后来,她自己也坦承,结婚帮了她一个大忙,让她从演艺行当里解脱出来。 多年以后,这一说法变得有些走样。辛迪口口声声说自己为了梅尔牺牲了事业,还葬送了未来耀眼的星途,而且每次都喜欢以这个为开场白。但最近情况又变了,辛迪根本不想让人提起她过去的演艺生涯。因为她在《城市与乡村》这本杂志上读到,《社会名人录》里几乎不会收录女演员,即便有也屈指可数,而她梦寐以求的,就是有朝一日她的名字能写进《社会名人录》。 “我会尽快去市区找你的。”梅尔说。 辛迪厉声责备道:“你以为这就够了吗,你本来现在就该到的。你明明知道今晚对我有多重要,这可是你一周前一口答应的啊。” “一周前,我哪知道会遇上6年以来最大的暴雪啊。现在我们有一条跑道不能用了,事关航空港安全……” “你手下不是有跑腿的吗?还是说你选的人都是笨蛋,没你就不行?” 梅尔心烦气躁地说:“他们都挺能干的。但我的工资也不是白拿的。” “可惜你对我就不愿意这么尽心尽力。每次我有重要的社交活动,你非得搅黄了才高兴。” 梅尔继续听她讲下去,感觉辛迪马上就要气炸了。不用想也知道,此刻辛迪正踩着她那双最高的高跟鞋,硬撑到1.7米,霸道地说个不停。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眨着,刚刚打理过的一头金发向后一甩。你别说,她生气时的模样还真迷人。梅尔心想:刚结婚那几年,妻子大发脾气的时候自己很少会觉得惊慌失措,估计就是这个原因。似乎她吵得越凶就越妩媚动人。每当这时,梅尔总会不急不躁地从下往上打量着她的身体,先从脚踝看起——因为辛迪有一对迷人的脚踝和一双大美腿,比梅尔认识的大多数女人都好看——然后,再移向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真是既匀称又迷人啊。 那时,每当梅尔色眯眯地欣赏起她来,两人之间的火花便迅速升温。二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或搂或抱,摩挲揉抚,立马如饥似渴难舍难分。结局就不言自明了。每次,辛迪最初的愤怒都会化为连绵的情欲将二人吞噬,连辛迪都忘了最初她为什么会生气。她很容易兴奋狂野起来,最后,他们总是折腾得精疲力竭,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吵架,即便想吵也没了力气。 当然,这只是暂时转移了火力而已,二人的矛盾依然存在。梅尔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激情渐渐退去,矛盾越积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尖锐。 终于,他们现在不会再用一夜春宵换取和平相处了。而且,大概从去年开始,两人的夫妻生活也越来越少。放在以前,无论两个人心情如何,辛迪总是需求旺盛、难以满足,最近几个月好像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梅尔觉得有些纳闷。他的妻子外面有情人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得上点儿心。可悲的是,这种事还是不上心更好过些。 但有些时候,辛迪撒泼时的声音或样子依然可以唤起他的雄性本能,点燃他过往的激情。眼下,听着电话那头辛迪的责备声,他就有这种感觉。 好不容易能插个嘴,梅尔说道:“我不是非搅黄了你的安排才高兴。不管你想要什么,我基本上都会顺着你啊,尽管我觉得咱们要去参加的活动,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更希望咱们晚上多花些时间在家陪陪孩子。” “你就胡说吧,”辛迪道,“别不承认。” 梅尔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把电话握得更紧了。他心想:也许辛迪最后一句话说得没错。今晚早些时候,他想起自己好多次原本可以回家,却一直待在航空港不走,为的就是避免回去再和辛迪吵架。他想:大人在婚姻出问题时,总会把孩子忘得一干二净。他就没顾及瑞贝塔和莉比两姐妹。刚才不该提起她们俩的。 先不说这些,今晚情况特殊。他得待在航空港,至少得等那条被堵住的跑道有了确切的解决办法,才能走。 “听我说,”梅尔说道,“有一件事你要搞清楚,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但去年我算了一下。你要求我参加的慈善活动有57次。我总共参加了45次,比我愿意去的次数可多多了,成绩还不错吧。” “你这个浑蛋!我又不是球赛,你记什么比分啊。我是你的妻子。” 梅尔厉声道:“别着急啊!”他自己也有些生气。“而且,兴许你没注意,你嗓门变大了。难道你想让周围那些体面人都知道你对你的丈夫出言不逊吗?” “我才不在乎!”辛迪还在嘴硬,但明显压低了嗓门。 “我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才打算尽快赶到市里。”梅尔心想:如果现在能伸手抱抱辛迪,会怎么样?老办法还灵吗?他觉得不会。“给我留个位置,让服务生给我把汤温上。还有,替我向他们道歉,解释一下原因。那儿总有人听说过这个航空港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晚是什么场合来着?” “我上周就说过了。” “再跟我说一遍。” “是一个宣传派对,鸡尾酒会外加晚宴,为下个月举行的化装舞会造势,给阿奇多纳儿童救助基金会募捐。新闻媒体都来了。他们会拍很多照片。” 现在,梅尔知道辛迪为什么让他赶快去了。有他在身边,辛迪上镜的概率就更大,说不定还能在明天报纸的社会版面露个脸。 “委员会的其他人,”辛迪继续说道,“现在大部分都有丈夫陪着。” “也有人没有?” “我说了大部分都有。” “你刚才是说阿奇多纳儿童救助基金会?” “对啊。” “哪个阿奇多纳?有两个啊。一个在厄瓜多尔,另一个在西班牙。”上大学的时候梅尔就对地图和地理非常着迷,这两样他总是过目不忘。 辛迪头一次变得吞吞吐吐的,轻声试探道:“有什么关系吗?我可没时间回答你这些蠢问题。” 梅尔想放声大笑。辛迪也不知道是哪个阿奇多纳。和以往一样,她选慈善活动只看有谁参加,才不管是什么内容。 梅尔不怀好意地问:“这次你打算拿到几封信?”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少来,你别装了。” 要想被收入《社会名人录》,申请者必须得到《社会名人录》里8个人的支持信才有机会获选。梅尔最近听辛迪数过一次,她已经拿到4封了。 “天呐,梅尔,今晚或其他场合,你要是敢说……” “这次是免费的,还是像那两封一样拿钱买?”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占了上风。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辛迪气冲冲地说:“你真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法买通……” “我说!”梅尔说,“咱俩的联合账户上有打款通知,你不记得啦?” 电话那头沉默了。辛迪恶狠狠地低声说道:“你给我听着!今晚你最好过来,而且要尽快。如果你不来,或者来了却说刚才那些浑话让我难堪,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听明白了吗?” “我也说不准明不明白。”梅尔平静地说。直觉告诉他,这一刻对他们二人至关重要。“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辛迪偏和他对着干:“你自己想吧。”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从停车场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梅尔越想越气。他的脾气来得没有辛迪那么快,总是慢慢酝酿,最后发作。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多半是因为辛迪,但还有别的原因:他心里明白,自己在工作上没能为一个新的航空时代做好万全的准备;似乎再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他人,只空怀一腔热血、满身抱负。梅尔觉得,所有这些原因,无论是家庭的还是工作的,都在印证他的无能。他的婚姻显然已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真到那一天,他还要对不起两个孩子。同时,航空港这边每天进出几千人,都把心放在肚里托付于他,但他的努力和游说挡不住航空港的颓势。他辛苦建立的高标准正一步步受到侵蚀。 去行政办公区的路上,梅尔一个熟人都没碰到。这样也好。如果有人来找他,不管是什么问题,他肯定会冲着人家咆哮一通。来到办公室,梅尔把厚厚的大衣脱下来,任凭它掉在地板上。他点上一支烟,烟味太冲,梅尔又把它掐灭了。他朝办公桌走去,感觉左脚又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 曾有段时间,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像这样的晚上,如果脚伤复发,他早就回家了。辛迪会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他会先泡个热水澡,然后脸朝下趴在床上,辛迪会给他按摩背部和脖子。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很有力道,疼痛慢慢就消失了。这种事,辛迪现在当然是不可能为他做的了,而且即便做了,梅尔觉得也不会见效。除了不说话,他俩在其他方面也失去了联系。 梅尔坐在桌边,把头埋在两手间。 和早先在机场上一样,他又打了一个寒战。办公室里非常安静,电话突然丁零一声响了。梅尔没注意接。电话又来了,他发现是桌旁架子上的红色报警电话在响。他赶忙向前迈了两大步,拿起电话。 “我是贝克斯菲尔德。” 他听见那头传来咔嗒声,还有其他几个人回话的声音。 “这里是空中交通管制,”塔台主任的声音响起,“现在有一起空中紧急情况,三级紧急。”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9 梅尔的弟弟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在空管的雷达管制室,要值8个小时的班,现在时间已经过了1/3。 今晚的管制员虽然不必像露天工作的员工那样在外面挨冷受冻,但在雷达管制室里受暴风雪的影响其实非常大。基斯觉得,如果不知道这一大堆雷达显示器上的信息有多复杂,那他也许会觉得门外肆虐的暴风雪远在千里之外,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雷达管制室位于空中交通管制塔台上,比居高临下由玻璃环绕的空中交通管制室低一层。空中交通管制员会在上面指挥航班的地面活动还有区域飞行。雷达管制的范围不仅仅是整个航空港,雷达管制员是地方管制与离得最近的区域管制中心之间的桥梁,区域管制中心总是和航空港相聚好几公里,负责管制主干航路以及飞入或飞离这些航路的飞机。 跟塔台最顶端相反,雷达管制室没有窗户,光线一直是半明半暗的,像夜里微弱的月光。林肯国际航空港的10名雷达管制员和主管就在这间屋子里日夜奋战。他们四周的墙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设备——雷达显示器、管制仪、无线电通信板。为了保护这些精密灵敏的电子装置,室内温度常年维持在21摄氏度左右。所以无论寒冬还是炎夏,管制员一般都只穿衬衣。 雷达管制室内总是一片沉着冷静的气氛。但是,在这种沉着冷静背后,管制员总是精神高度集中,一刻都不敢放松。今晚,暴风雪加剧了这种紧张状态,而且就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紧张状态再次升级。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已经绷紧的弹簧再次被无限拉伸。 紧张加剧是由雷达显示器上的一个信号引起的,管制室里的红色警示灯一闪一闪的,蜂鸣报警器也随即响起。报警器现在已经被关掉了,但那个雷达信号显然还在。大家把那个信号叫作“畸形花”,开在半明半暗的显示屏上,像一朵颤抖的绿色康乃馨。只要它一出现,就说明某架航班遇到了危险。这次,遇险的是美国空军的一架KC–135飞机,它正在航空港高空的暴雪中盘旋,寻找机会紧急降落。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一直在负责监视紧急信号出现的这个雷达显示器,一位主管也加入进来,和他一起工作。眼下两个人都在迅速传达紧急指令,用内线电话通知临近位置的管制员,同时用无线电联系其他飞机。 楼顶塔台的值班主任也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一遇险信号。他已宣布按照三级紧急情况来处理,并要求航空港地面设施做好准备。 大家的注意力目前都集中在那个雷达显示屏上——其实就是一块平放的圆形玻璃,跟自行车轮胎差不多大小,被嵌在一个桌面控制台上。屏幕表面是深绿色,上面有许多发亮的绿色光点,代表进入这个半径为40英里的雷达管制区内的所有航班。飞机不断移动,这些光点也会随之移动。每个光点旁边都有一个小塑料标记,用于识别光点。管制员常把这些标记叫作“捕虾船”,而且随着飞机不断行进,在屏幕上的位置有所变化时,管制员要动手把这些塑料标记移到相应的位置。如果出现不止一架飞机,管制员会通过无线电与每架飞机联络,确认对应的光点并做好标记。新的雷达系统不需要这些“捕虾船”,而是用字母和数字组成的识别码在雷达屏幕上直接显示飞机代号,包括其航路高度。但是这一新系统还没有得到广泛使用,而且,和所有新系统一样,它还有需要改进的缺陷。 今晚,出现在屏幕上的航班特别多,早先有人说那些绿色光点越来越多,就像不断繁殖的蚂蚁。 基斯的位置离桌面控制台最近。他坐在一把灰色钢椅上,身体瘦长而又单薄,有些驼背,向前探着。他的身体非常紧张,两条腿钩在椅子下面,和椅子一样僵硬。他全神贯注,面色紧张而又憔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显示屏发出绿色的幽光,照在他深深的黑眼圈上,显得更加可怕。认识基斯的人如果近一年来没见过他,一定会被他现在的样子和变化吓一大跳。过去,他随和亲切、从容淡定,但现在,他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基斯比他哥哥梅尔小6岁,可现在看着比梅尔老多了。 这些变化,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的同事也注意到了,有些人今晚也在雷达管制室的其他工位上奋战。他们也非常清楚基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说起来,大家都真心同情他。但是,同情归同情,他们的工作容不得半点儿马虎,这也是为什么雷达室的主管韦恩·泰维斯此刻正暗中观察着基斯,对他越来越紧张的神色已经留心好一阵了。泰维斯是得克萨斯人,瘦高个子,说话总是拉长声音。他坐在雷达室正中间的一个高凳上,可以居高临下观察管制员身后几个功能特殊的雷达监视器。他自己动手给这张凳子安了几个轱辘,有时会像骑马一样坐在凳子上,脚上穿着手工制作的得克萨斯皮靴,一旦有谁需要他,就双脚猛蹬地面,连人带凳子滑往那个方向。 前一个小时,韦恩·泰维斯一直待在基斯身边。因为他时刻准备在必要时把基斯从雷达监控的位置上换下来。直觉告诉他,他随时都有可能做出这个决定。 这位雷达主管虽然有些浮夸,却心地善良。他也不想这么对基斯,而且知道这对基斯的影响有多大。但是,如果受形势所迫,他还是会做自己该做的决定。 泰维斯盯着基斯的雷达监视屏,拉长了声音说道:“我说基斯老弟,那架布兰尼夫国际航空的班机正靠近东方航空那架。如果你让那架布兰尼夫往右转,就能让东航的飞机继续沿原来的航路飞。”这原本是基斯应该看到的,但他没有注意到。 眼下,大多数雷达管制员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尽力为空军的KC–135清出一条航路来。那架飞机已经开始从10000英尺的高空下降,准备仪表着陆。棘手的是,那架大型空军喷气机下面还有5架民航飞机,相互间隔1000英尺左右,在有限的空域内不断盘旋。它们都在等待着陆。几英里外的空域边缘还盘旋着好几架别的飞机,也是同样的情况。往下更低的地方还有3架飞机,已经准备着陆了。在这些飞机之间,是繁忙的离港空中走廊。管制员必须引导这架军用飞机穿过层层叠叠的民用航班,避免发生相撞。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精神最强大的管制员恐怕也有些招架不住。何况现在情况更复杂——KC–135的无线电应答系统失效了,管制员无法与空军飞行员通话。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按下了发话键:“布兰尼夫829,立即右转,航向090。”在这种时刻,即便泰山压顶,声音也要保持平静。可基斯的嗓门又高又尖,出卖了他的紧张焦虑。他看见韦恩·泰维斯责备地瞥了他一眼。雷达屏幕上的两个光点本来已经挨得非常近了,让人捏一把汗,但此刻已经分开了,因为布兰尼夫的机长遵照了基斯的指令。有时候,无论空中交通管制员信的是哪路神仙,他们都会感谢老天保佑,这些飞行员反应如此迅速敏捷。刚才就是其中一次。管制员突然让他们改变航路,因此必须紧急转向把乘客猛地甩向一边,飞行员可能会叫苦不迭,但他们总是先服从再抱怨。听到管制员发出“立即”做什么的指令时,飞行员总是立马执行,稍后再理论。 再过一分钟左右,布兰尼夫那架航班还得再转向,跟它处于同一水平的那架东航飞机也不例外。在这之前,还得为环球航空的两架飞机(一架飞得较高,另一架较低)开辟新的航路,再加上刚刚出现在显示屏上的一架中湖康维尔,一架加拿大航空先锋以及瑞士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KC–135脱险之前,必须让这几架飞机还有其他航班在航路上来回走“之”字,每次刚飞一小段就要转航向,因为不能让任何一架飞机误入相邻的空域。从某个角度来看,摆在管制员面前的就像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只不过各个棋子水平高度不同,而且以每小时几百公里的速度不断移动着。此外,按照下棋规则,还得让正在向前移动的棋子升高或降低,之后每个棋子之间的水平距离还不能超过3英里,垂直距离不超过1000英尺。每个棋子都不能走到棋盘外面去。而且,这一切发生之时,几千名渴望抵达终点的乘客只能坐在飞机座位上,干等着。 偶尔走神的片刻,基斯会想到那个空军飞行员,他得克服重重困难在暴风雪和狭小拥挤的空域里穿梭,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是什么感觉。也许,很孤独吧。就像基斯自己一样,很孤独;就像所有生命一样,即便身边的人就近在咫尺,内心都是孤独的。那个飞行员旁边一定有副驾和机组人员,就像基斯身边坐着他的同事一样,此刻距离近得伸手就能摸到对方。但这种亲近并没有什么用。当你内心感到孤独,没有人能走进来,只有自己独自承受种种回忆、良心谴责、担心惊惧之时,这种亲近无济于事。孤独,贯穿人的生老病死。无时无刻直到永远,唯有孤独。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知道一个人能有多孤独。 随后,他又分别为瑞士航空、两架环航中的一架、中湖航空还有东方航空的飞机开辟了新航路。他听到身后的韦恩·泰维斯试图再次用无线电和空军的那架KC–135取得联系。但那头还是没有回应,只有KC–135飞行员发出的遇险信号还在雷达显示屏上开着花。从光点的位置来看,飞行员操作无误,正在严格执行无线电失效前管制员下达的命令。他这么做一定是知道空中交通管制会猜测他的动向,也知道地面雷达可以看到他的位置,而且相信管制员会引导其他航班给他让路。 基斯知道,这架空军飞机是从夏威夷飞来的,在西海岸上空加过油后一直没停,目的地是华盛顿特区附近的安德鲁空军基地。但是,飞到大陆分水岭西麓时发动机出现故障,随后电路又有了问题,飞机上的指挥官只能决定临时在堪萨斯的斯莫基希尔空军基地着陆。但是,斯莫基希尔基地跑道上的雪还没有清理干净,KC–135只好被迫转飞林肯国际航空港。航路管制中心负责引导这架军用飞机朝东北方向飞行,越过密苏里和伊利诺伊州。然后,在30英里外的西边入港管制区由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接管这架飞机的导航任务。刚接管没多久,飞行员就又遇到了无线电失效的麻烦。 大多数情况下,如果飞行条件正常,军用飞机会专门避开民用机场。但遇到今晚这种暴风雪天气,毫无疑问要向民用机场求助,而机场也有求必应。 在这间光线昏暗、布局紧凑的雷达管制室内,其他管制员和基斯一样,都紧张得汗流浃背。但在和空中的飞行员联络时,他们却不能流露半点儿压力或紧张情绪。因为无论何时,飞行员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今晚,受暴风雪侵袭的影响,驾驶舱外的能见度几乎为零,只能完全依靠仪表飞行,这对飞行员的飞行能力要求极高。由于交通拥堵,飞机只能延迟着陆,大多数飞行员已经超时飞行很久了,现在还要在空中继续待命,待得更久。 此刻,一连串无线电指令正迅速从每个雷达管制工位上发出,让更多航班远离危险区域。这些航班都在排队等候着陆,每一两分钟就有新的飞机离开航路加入排队大军。一位管制员侧过头,急迫地朝另一个人低声喊道:“查克,我这儿有个难弄的。你能接管达美73号航班吗?”管制员遇到麻烦应付不了的时候,就会这样寻求帮助。另一个声音道:“该死!我这儿也忙得要死……等一下……好了,搞定。”一秒的停顿之后,“林肯国际进近管制,呼叫达美73。请左转,航向120。保持航路高度,4000!”只要力所能及,管制员们总会互相帮助。因为说不准几分钟后自己也需要别人伸出援手。“嘿,注意西北航空那架,它正从另一边飞过来。天呐!马上就变成高峰期堵死人的外环路了。”……“美航44,保持目前航向,你的航路高度是……那架离港的汉莎航空已经偏离航道老远了。快把它从进近区赶出去!”……管制员开始引导离港的几架航班尽快飞离这块麻烦区,却只能把进港的飞机挡在外面,宝贵的着陆时间就这么失去了。大家心里清楚得很,即便过一会儿紧急情况解除了,也得花至少一个小时来解决空中交通堵塞的问题。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正努力集中注意力,想把他负责的区域还有上面的每架飞机清楚地记在脑子里。他必须立马记住这些航班的航班信息、位置、机型、飞行速度、高度、着陆顺序……简直是一张信息极其详细的深度解析图,而且还在不断变化……布局永远都不会静止不动。即便没这么忙的时候,精神也一直是高度紧张的,今晚的暴风雪简直是把人的脑力逼到了极限。对管制员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脑子里“丢了这幅图”。用脑过度的话大脑就会罢工,一片空白。即便是最优秀的管制员,偶尔也会经历这种情况。 基斯曾经也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管制员。一年前,同事们顶不住压力的时候总会找他来帮忙。他们总说:“基斯,我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能帮我接管几架吗?”基斯也总是伸出援手。 但是,如今情况反了过来。现在同事们都尽力帮基斯分担工作,不过因为大家手头上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帮再多也是有限的。 还有许多无线电指令要发出去。基斯这会儿在独立工作,主管泰维斯已经坐着高凳滑向了屋子的另一边,去检查另一位管制员的工作了。基斯在心里迅速做出了一连串决定:先让布兰尼夫那架左转,加航那架右转,东航的转180度。这些指令下达之后,雷达显示屏上的光点开始转变方向。那架中湖康维尔飞得比较慢,可以一分钟后再去管它。不然的话,瑞士航空那架客机就要和东航那架交汇了。得立马给瑞航那架指条新航路,但让它往哪儿飞呢?快想啊!右转45度,但只能飞一分钟,然后再右转。留神环航和西北航空那两架飞机!一架新的航班从西边飞入雷达管制区,速度很快,得先确认它的航班信息,然后替它找空域。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 基斯下定决心:大脑可千万不能一片空白,今晚不能,现在更不能。 今晚,他不想失误是有原因的。这是一个秘密,他从没跟别人说过,连他的妻子娜塔莉也不知道。只有基斯自己最清楚,今晚是他最后一次对着雷达显示器工作,也是他最后一次值班了。今天是他在空中交通管制塔台工作的最后一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今天,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休息一下吧,基斯。”塔台值班主任的声音传来。 基斯没看到塔台主任进来。他进来时悄无声息的,并不引人注意,现在正站在主管韦恩·泰维斯身边。 刚才,泰维斯轻声对塔台主任说:“我感觉基斯还可以。有几分钟,我是挺担心他的,但他似乎挺得住。”泰维斯觉得自己不必像之前想的那样,必要时把基斯换下来,这会儿心里很高兴。但是,塔台主任还是低声嘱咐道:“还是让他稍微歇一下吧。”他想了想,接着说:“我来跟他说。” 基斯看了两人一眼,顿时明白为什么让他休息了。险情还在,他们不相信他能处理好。休息只是一个借口,离他的正常休息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能抗议吗?对他这种老牌管制员来说,这相当于一种侮辱,其他人都会注意到的。他又转念想道:现在干吗计较这么多呢?不值得。而且,只要休息10分钟,他的情绪就能稳定下来。等最危急的险情解除了,他就可以继续回到岗位上把剩下的班上完。 韦恩·泰维斯身子向前倾:“李会接替你的,基斯。”他冲一个刚刚按规定时间休息完的管制员挥挥手,叫他过来。 基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但他还坐在位子上,继续用无线电给飞机下达指令,那位替换他的管制员在一旁熟悉情况。通常,两个管制员之间交接工作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接手的人必须研究雷达显示图,把所有情况记在脑子里,而且还要立马紧张起来。 刻意进入紧张状态也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管制员把这叫作“神经紧绷”。基斯在空中交通管制干了15年,常常看到别人处于这种状态,他自己也一样。之所以会紧张起来,是因为接管这项工作时必须紧绷神经,就像现在。其他时间的“神经紧绷”是条件反射,比如管制员们一起拼车去上班的时候,车一开到停车场,有些人就会立马精神紧张。刚离开家时,彼此之间的交谈都轻松正常。如果路上有人随口问了一句:“周六你去打球吗?”大家总会漫不经心地回答“去呗”,“我去啊”或者“哦,这周我去不了”之类的。可是,如果车子快开到工作的地方了,车上的气氛会立马紧张起来。离航空港只有400多米的时候如果问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可能只有短短的“去”或“不去”,此外再也没别的话想说。 除了要精神紧张、反应敏捷,还有一项要求:上班时必须全程保持冷静,学会控制个人情绪。从人类的天性上看,这两样要求是相互矛盾的,对人的脑力消耗非常大。长此以往,一定会有害健康。许多管制员都患有胃溃疡,但因为害怕丢饭碗,还得欺上瞒下的。为了隐瞒病情,他们只能掏钱看私人医生,无法享受公司为他们提供的免费医疗。工作时,他们会把一瓶瓶“治疗胃酸过多”的抗酸药藏在储物柜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偷偷地把那些带甜味的白色液体喝掉。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影响。有些管制员——基斯就认识几个——在家里非常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只因工作时情绪太过压抑无处发泄。再加上他们的工作和休息时间也不正常,很难顾及家庭生活,结果可想而知。因此,空中交通管制员中家庭破裂的不在少数,离婚率也非常高。 “好啦,”新接手的人说,“我已经掌握那幅图了。” 基斯从座位上起身,准备摘掉耳机,由这位管制员接替他。还没等新来的人坐稳,基斯已经在向那架低空飞行的环航客机发布新的指令了。 塔台主任告诉基斯:“你哥哥说他一会儿可能会来。” 基斯点点头,离开了雷达管制室。他并不怨恨塔台主任,因为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基斯很高兴自己没有因为提前被放去休息而大声抗议。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点上一根烟,来点儿咖啡,一个人静静。现在,别人已经为他做了决定,可以远离紧急情况,这也让他感到开心。之前,他已经多次经历这样的事,不在乎最后一次也以这种方式收尾。 林肯国际航空港每天都要上演几次这样或那样的空中交通紧急事件,所有大型航空港都是如此。任何天气——无论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还是像今晚这样狂风呼啸、大雪纷飞——都有可能发生紧急情况。通常,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些情况,因为大多数险情都被安全地解决了,就连在空中飞行的驾驶员也很少知道为什么管制员会下达延迟着陆或紧急转弯的命令。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必要告诉他们,另一方面也没有时间用无线电跟他们细说。地面应急人员——失事救援队、急救医护人员和警察——和航空港的高级管理人员都会全程戒备,根据宣布的紧急情况等级采取相应的行动。一级紧急情况最为严重,但很少发生,因为发生就意味着飞机失事坠毁。二级紧急说明情况危及生命或飞机受损。三级紧急——这次就是——只通知航空港应急人员和设施做好准备,可能用得上,也可能用不上。但是,对管制员来说,无论哪一级都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压力和影响。 基斯走进跟雷达室相连的管制员休息室,里面有他们的私人储物柜。既然他有几分钟可以平静地思考,他希望那架空军KC–135的飞行员还有今晚其他所有在空中飞行的驾驶员都能穿过暴风雪平安着陆,这对大家都是好事。 这间休息室很小,只有一扇窗户,三面都是金属储物柜,中间放着一张木质长条凳。窗户旁边的公告栏里七扭八歪地贴着一些官方公告,还有航空港社交团体的一些通知。刚从半明半暗的雷达室走到这里,会觉得天花板上那个没有罩子的灯泡格外刺眼。休息室没有其他人,基斯伸手摸到开关,把灯关掉了。外面的塔台上有探照灯,靠那些照进来的光就能看清室内。 基斯点了一支烟,然后打开他的储物柜,拿出一个饭盒,那是今天下午他离家时娜塔莉给他装好的。他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咖啡,寻思娜塔莉有没有在他的饭菜旁边留字条,就算不是字条,也有可能是她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无关紧要的报道。她常常既放字条也放剪报。基斯猜,她这么做是希望他能高兴起来。自从他陷入麻烦,娜塔莉就一直费心尽力地这么做。起初,她留的字条内容非常直白,基斯总是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一眼看穿她的用意。最近,字条和剪报数量少了。 也许,娜塔莉自己最终也没了信心。近期,她的话越来越少了,而且她的眼睛有时候红红的,基斯一看就知道她准是哭了好一阵。 每当这时,基斯都想帮她一把。可他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得了她呢? 基斯的储物柜门内贴着一张娜塔莉的彩色照片,是基斯抓拍的。三年前,他把这张照片带到了这里。外面的亮光透进来,照片在微弱的光线下看不太清,但基斯对它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有没有亮光,他都知道上面的一景一物。 照片上的娜塔莉身穿比基尼坐在一块岩石上,笑得很开心,一只纤纤细手放在眼睛上面遮挡阳光,浅棕色的长发散在身后。她脸小小的,很活泼,上面有些雀斑,一到夏天就会长出来。娜塔莉·贝克斯菲尔德十分调皮好动,同时还有股坚韧不拔的劲头,这些都被相机捕捉到了。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蓝色的湖水,周围有高大的冷杉,还有一块裸露的岩石。那是他们开车去加拿大度假在哈里伯顿湖区露营的时候拍的。那也是他们第一次把两个孩子布莱恩和西奥留在伊利诺伊州,由梅尔和辛迪代为照料。现在看来,基斯和娜塔莉都非常享受那次旅行,过得十分开心。 基斯心想:也许,今晚回忆起那次旅行不是什么坏事。 那张照片后面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娜塔莉会时不时地放一些字条在他的饭盒里,这就是其中一张,他一直在思考上面的内容。这张是几个月前留的了。出于某种原因,基斯把它保存了下来。虽然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还是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走到窗边又读了一遍。那是从一份新闻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下面还有几行娜塔莉写的话。 娜塔莉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爱好,涉猎广泛。她常常鼓励基斯和两个儿子也加入进来。这份剪报说的是美国遗传学家一直在不断进行的一些实验。报道说,现在可以将人类的精子迅速冷冻。精子会被存入超低温冷藏箱中,永远保持良好状态。一旦解冻即可随时用于人工授精。存放几年或是几十年都不会变质。 娜塔莉在下面写道: 如果诺亚知道可以冷冻精子的话,他的方舟可以造得小一半; 看来只要打开冰箱门,就能得到一大堆孩子。 感谢上天已经给了我们恩赐。 相亲相爱。 娜塔莉一直在想尽办法把他们的生活……他们两个人的生活……恢复到以前那样。相亲相爱。 梅尔也加入进来,和娜塔莉一起商量着,引导他弟弟基斯走出痛苦的低潮期,摆脱整日笼罩在他头顶的阴云。 那时,基斯也想配合他们。他努力打起精神,勉强振作起来跟上他们的步伐,用自己的爱回报他们的爱。但这些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因为他内心深处早就没有任何感觉或感情了。既感觉不到温暖,也感觉不到爱,甚至对什么都不会生气。只有消沉、懊悔和无时无刻不在的绝望。 他敢肯定,现在娜塔莉一定是意识到她和梅尔的努力失败了。他猜,这也许能解释她为什么会背着他偷偷地哭。 至于梅尔呢,也许梅尔也放弃了。可能还没完全放弃——基斯想起塔台主任刚刚说的话:“你哥哥说他一会儿可能会来。” 要是梅尔不来,事情还好办些。基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这番苦心,尽管这辈子他们兄弟俩一直亲密无间,相互关心。但梅尔来了,事情就复杂了。 基斯太累了,有些筋疲力尽,再也承受不住那些复杂的情况了。 他再次想起,不知道娜塔莉有没有在他今晚的饭盒里留字条。他仔细地检查饭盒里的东西,希望能找到她留的字条。 饭盒里有几块火腿夹豆瓣菜三明治、一罐脱脂干酪、一个梨,还有包装纸。没别的了。 确定没别的了,他反而迫切地想要看到娜塔莉的留言;不管她留了些什么话,哪怕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好。然后他意识到,这都怪他自己,根本没给她留字条的时间。今天,因为他得提前做准备,所以比平时离家早一些。他也没有提前跟娜塔莉打招呼,搞得她有些手忙脚乱。他说干脆自己不带午饭了,可以在航空港的某家自助餐厅凑合一顿。但是,娜塔莉知道那些餐厅一定又挤又吵,基斯不喜欢,所以不同意基斯这么做,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帮他准备好了午餐。她没有问基斯为什么要早走,不过基斯知道她一定很好奇。好在她一句话也没问,让基斯松了口气。要是她问起来,基斯还得编个理由,他不希望自己对她说的最后一句是谎话。 就这样,时间很充裕。他把车开到了航空港商业区,在奥哈根旅馆登记了一下,他已经提前打电话订好了房间。他已经精心策划好了一切。这个计划他几周前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有实施。他一直在给自己时间思考这个计划,确定的确要这么做。办完入住之后,他就离开了旅馆,按时到航空港值班去了。 从奥哈根旅馆到林肯国际航空港也就几分钟的车程。再过几小时,等基斯值完班,他就会迅速赶往那家旅馆。房间钥匙就在他的兜里。他把钥匙拿出来检查了一下。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10 塔台值班主任之前传达给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那则消息千真万确:梅德伍德社区确实在开居民大会。 会议就在梅德伍德第一浸会教堂主日学校的礼堂举行,已经开了半个小时。喷气式客机从25号跑道终点飞到礼堂上空只需15秒。大会开始时间比原计划晚一些,因为不管是开车还是步行,600名与会的成年代表都得顶风冒雪,在厚厚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来了。 参加大会的人形形色色,遍布各行各业。较为繁华的社区可能都是如此。他们当中有中级主管、蓝领工人,还有几个当地的商店店主。男女差不多各占一半。因为是周五晚上,大家穿得都比较随意,只有五六个参会的非社区成员还有一些新闻记者例外。 主日学校礼堂现在拥挤不堪,乌烟瘴气,让人胸闷。所有空位都坐得满满当当,还有100多个人没有座位只能站着。 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晚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离开暖和的家到这儿受罪,足见他们的勇气和决心。而且就在此刻,大家群情激愤。 愤怒来源有两个,简直和礼堂里缭绕的烟气一样看得见、摸得着。第一,他们长期忍受航空港副产品的侵扰——喷气式客机起飞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没日没夜地骚扰着梅德伍德的居民,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深受其害,片刻不得安宁。第二,眼下就够让他们着急上火的——会议开到现在,他们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他们早就料到可能会听不太清别人讲话,但这正是大会的议题,于是他们从教堂借来了一套便携扩音器。出乎意料的是,今晚的喷气式客机就在他们的正上方起飞,大家的耳朵和那套扩音器一样,全都成了没用的摆设。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30号跑道被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707堵住了,其他飞机只能改用25号跑道。但25号跑道就像一个箭头直指梅德伍德社区;30号跑道能用的时候,飞机起飞至少还会偏向另外一侧。但出席大会的人对这些情况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片刻安静的间隙,大会主席涨红着脸抓住机会大声喊道:“各位女士,先生,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努力和航空港管理层及航空公司交涉。我们向他们指出,噪声侵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用事实向他们证明,长期被迫忍受这些噪声,正常生活无以为继。我们向他们申诉,家人的精神健康受到威胁,妻子、孩子,包括我们自己都濒临神经崩溃,有些已经患上了这些疾病。” 大会主席名叫弗洛伊德·萨内塔,有个厚厚的双下巴,还有些秃顶。他是一家印刷厂的经理,也是梅德伍德社区的业主。萨内塔60来岁,在社区事务方面很有名望,他穿的休闲西装翻领上有吉瓦尼俱乐部的长期服务勋章。 大会主席和另一位穿着讲究、比他年轻些的男人都坐在礼堂前面升高的一个小台子上。年轻些的那个男人坐在主席旁边,是一位律师,叫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他身旁放着一个打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 弗洛伊德·萨内塔一掌拍在他面前的讲坛上。“可是,航空港和航空公司是什么反应?我来告诉大家吧。他们装模作样,假装聆听我们的诉求。光装样子还不算,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保证,但从来没打算履行。航空港管理层、联邦航空管理局还有航空公司都是一群满嘴跑火车的骗子……” “骗子”这两个字大家都没听到。 因为话音被一阵震天响的飞机引擎声湮没了,轰隆声越来越大,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整个礼堂似乎都被震得浑身颤抖。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有几个人紧张地向上张望。还有一些人眼中相互交换着愤怒,激烈地跟旁边的人讨论着什么,恐怕只有懂唇语的人才能知道吧,反正光靠听,是一句话都听不见的。主席讲台旁的一个大水壶也被震得摇摇欲坠。如果不是萨内塔眼疾手快抓住了水壶,肯定早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这阵轰鸣来得急,去得也快,马上就弱下来,渐渐消失了。泛美航空58号航班已经飞到了几英里外,在几千英尺的高空穿过风雪和黑暗向上爬升,想要升至视野更清晰的高空,进入飞往德国法兰克福的航路。现在,飞往科罗拉多丹佛的大陆航空23号班机正在25号跑道尽头,马上就会起飞——掠过梅德伍德上空。还有很多航班已经在旁边的滑行道上排队,等待起飞了。 今晚一直都是这种情况,梅德伍德居民大会开始前就已经这样了。会议开始后,大家只能在一阵接一阵震耳欲聋的起飞噪声中抓住片刻安静断断续续地开会。 萨内塔赶忙继续说道:“我刚才说,他们是满嘴胡说的骗子。此时此地发生的事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他们答应过我们,至少会启用减噪程序,但今晚连这个都……” “主席先生,”礼堂内有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们之前都听过了,我们都知道,您再说一遍也无济于事啊。”大家的目光都转到她身上。她正站在礼堂中间,面带倔强,看起来很有头脑。及肩的棕色长发散到前面来,她不耐烦地往后一拨。“我和大家一样,只想知道,除了这些我们还能做什么,还有接下来该怎么做?” 大家爆发出一阵掌声,还有人为她喝彩。 萨内塔有些气恼,“请大家听我把话说完……” 他的话是说不完了。 主日学校的礼堂再次被轰鸣的噪声湮没了。 这阵轰鸣跟在主席的最后一句话后面,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也是今晚到目前为止大家唯一一次笑出声来。就连主席也只好苦笑一下,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 有个男人暴躁地喊道:“继续说啊!” 萨内塔点头同意。他继续讲下去,像一个攀岩的人那样,在头顶起伏的声浪中找到自己能利用的间隙,见缝插针地讲下去。他说,现在梅德伍德社区不能再对航空港当局和相关人士客客气气地讲道理了。从今以后,他们必须完全依靠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梅德伍德的居民享有合法的公民权,而这些权利现在却受到了践踏。除了享有这些合法权利,他们还可以寻求法庭的帮助;因此,他们必须做好打官司的准备,如有必要,应该准备好打硬仗。至于他们应该采取哪种法律攻势,恰好有一位知名的律师——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先生,同意出席这次大会。他专程从设在市区的事务所拨冗前来。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研究了与噪声过度、隐私权还有空域有关的法律。在座各位顶风冒雪来参加大会,马上就有幸听到这位嘉宾,一位谦谦君子的讲话。其实,他给大家带来了一项提议…… 主席还在长篇大论,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有些坐立不安。他一只手轻轻拢了拢有些灰白的头发,一看就是理发师打理过的,手指不停地摸着脸颊和下巴,开会前一个小时他刚刮过胡子。他鼻子很灵,现在还能闻到脸上那款专用润肤露的味道,每次刮完胡子或强光照射后他都会擦一擦。他再次跷起二郎腿,打量自己脚上那双200美元的鳄鱼皮鞋,还是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他小心翼翼地坐着,生怕把那身定做的蓝杉粗呢西装裤的裤褶弄乱。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早就发现了,大家找律师和找医生标准不同,找律师要找看起来很气派的。派头十足的律师会给人在法庭上战无不胜的感觉,那些想打官司的人当然希望雇这样的律师为自己打场胜仗。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能很快地变成他的当事人。同时,他还希望那个没完没了的老家伙萨内塔主席赶紧从台上下来,好让他弗里曼特尔上去讲话。一旦听众或陪审团的脑子转得比演讲者还快,没等他开口大家就知道他要讲什么了,这样绝对会让他在大家面前败下阵来。弗里曼特尔观察敏锐,他知道主席先生现在就是这么狼狈。因此,等他上台的时候,必须费一番心思才能显示出自己超群的能力和出众的才智。 他的一些法律界同事也许不这么看。他们也说不好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才智算不算得上出众,甚至可能还会抗议主席称他为“君子”。 律师同行有时觉得弗里曼特尔太爱出风头,很会卖弄学问吸引大家的注意,以此收取不菲的律师费。不过大家也都承认,他有一样本领着实让人羡慕不已:他总能迅速把一些案子抓在手里,而且这些案子后来都非常轰动,总能让他从中大捞一笔。 对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来说,梅德伍德的情况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在报纸上读到了这个社区的麻烦,于是迅速找关系向梅德伍德的几位业主推荐自己并告诉他们,他是最有可能帮他们解决问题的律师。因此,梅德伍德业主委员会最终选择找他帮忙。况且,他不主动出面而是等着别人上门求他,在心理上就占了上风,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此外,他还做了一些表面功夫,研究了一些相关的法律和近期判例——因为他之前从未接触过噪声和隐私权的官司。这样,等业主委员会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头头是道,冒充毕生研究此类纠纷的专家。 后来,他的提议促成了今晚的居民大会,由他亲自参加。 谢天谢地!萨内塔主席没完没了的介绍词终于快说完了。他用老掉牙的结束语说道:“……接下来,我很荣幸有请……” 没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腾一下子站起来。萨内塔的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他就开口了。和往常一样,他喜欢跳过那些无聊的寒暄和开场白。 “如果你们想获取我的同情,请现在就离开,因为我给不了。这次大会,还有以后,我都不会同情大家。我不是毛巾商人,要擦眼泪别来找我。如有需要,请自带毛巾或者相互帮助。我的专业是法律。是法律,不是别的。”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严厉,知道大家已经被他震住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还看到报社的记者们抬起头在认真听他讲。礼堂前面的记者席坐着三名记者——两个年轻人分别代表市内两家大型日报社,还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士来自当地周刊。这些人对他的计划至关重要,他设法弄清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在会议开始前跟他们简单聊了几句。现在,他们正奋笔疾书。好极了!不管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接了什么案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和新闻媒体进行配合,经验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为记者提供生动的新闻内容,角度要新鲜独特。这一招总是屡试不爽。报社记者就喜欢这样,比免费招待他们吃喝好得多,而且内容越是生动精彩,他们的报道就越友善美好。 他把注意力转回听众身上。 他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如果我们双方决定,由我来做大家的代理人,那么我就必须询问大家一些问题,包括航空港噪声对大家的家庭、家人,还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健康造成的影响。但是,不要以为我问这些是因为我个人关心这些事,或者关心你们。说实话,我不关心。还可以告诉你们,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我问这些问题,只是想了解航空港对你们的不法侵害有多严重。我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的确造成了一些侵害——也许还很严重,如果真是那样,你们有权用法律伸张正义。我还得跟你们说清楚,不管我了解的情况是什么,不管我参与得有多深,离开办公室或法庭后,我可不会因为担心你们的利益而睡不着觉。但是……”弗里曼特尔夸张地停顿了一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强调他接下来的话。“但是,在办公室或法庭上,我一定会在法律问题上倾尽所能,竭尽全力帮助你们。如果有幸一起合作,我保证大家会庆幸我站在你们这边,而不是你们对面。” 现在,礼堂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在椅子上向前探身,在他因为飞机掠过上空而停顿的片刻害怕漏掉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他说话时有个别人越听越气,不过只是少数。是时候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了。他露出一闪而过的微笑,马上又一本正经起来。 “我给大家说这些事,是希望我们能相互理解。有些人对我说,我很刻薄,让人讨厌。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但是,如果要找律师替我打官司,我一定会挑那个刻薄讨厌,态度强硬的为我出庭。”有几个人点点头微笑,同意他的说法。 “当然,如果你们想找个态度更好的人,他给你们的同情更多,但法律援助可能略少,”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耸耸肩,“那也是你们的权利。” 他一直在密切关注听众的反应,只见一个带粗框眼镜、很有责任感的男士正探着身子跟一位女士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弗里曼特尔猜那个男的在说:“这还差不多,我们想听的就是这个。”那位女士也许是他的妻子,赞同地点点头。礼堂内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他像往常一样,对听众的情绪做出了精明的判断,盘算自己该采取什么对策。他早就感觉这些人对那些客套和同情听得不耐烦了,那些话虽然是出于好心,但没什么用。他的话呢,直截了当,虽不好听,但就像给大家冲了一个凉水澡,让人顿时神清气爽。此刻,在大家精神放松下来开始走神之前,他必须换个新策略。该说点儿具体的了——今晚,他要给这群人来一场有关噪声法的演讲。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最擅长抓住听众的注意力,诀窍在于他的脑袋要比听众转得快半拍,就半拍,不多不少刚刚好,这样听众不仅能听懂他正在说的内容,还会因为担心跟不上后面的内容而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注意,”他郑重说道,“因为接下来,我准备谈你们的具体问题了。” 他说,美国各级法院正逐步加强对噪声法的研究。旧的概念正在改变。新的法院判决要看噪声过大是否侵犯到了个人的隐私权和财产权。此外,如果侵权行为成立,包括飞机噪声侵权,法院会倾向于宣布禁飞并判处经济赔偿。 又一阵飞机起飞的轰鸣在头顶掠过,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停了下来,随后向上指指。“我相信在这里,你们证明侵权易如反掌。” 记者席的三位记者全都在记他的话。 他继续说道,美国最高法院已经有了先例。在合众国诉考斯比一案中,法院判决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博罗的养鸡场场主获得赔偿,因为军用飞机低空飞过其住宅屋顶,造成“入侵”。在宣布法院判决时,威廉·道格拉斯大法官是这样说的:“如果土地所有者充分享有该土地的所有权,那么他对围绕该土地的空间也享有专有管控权。”另一桩案件是格里格斯诉阿勒格尼县,最高法院审理时采纳了类似的原则。在俄勒冈州法院受理的索恩伯格诉波特兰航空港案和华盛顿特区法院受理的马丁诉西雅图航空港案中,尽管飞机并未侵犯原告所在地上空空域,但法院依然认为飞机噪声过大对原告造成损害的事实成立,并判处赔偿。其他社区已经采取或正在考虑采取类似的法律行动,有些开始用录音车或摄影机等辅助手段调查取证。录音车可以测出噪声分贝,摄影机则记录飞机的飞行高度。实际噪声往往比航空公司和航空港管理部门承认的大,实际飞行高度也更低。在洛杉矶,有位业主把洛杉矶国际航空港告上法庭,指控该航空港允许航班在一条新建的紧挨其住宅的延长跑道上着陆,未经正当法律程序便在他人土地上空通行。该业主认为其房产因此贬值,要求法院判决赔偿相应损失10000美元。在其他地方,法院受理的此类官司也越来越多。 这番话说得简明扼要,让人印象深刻。提到具体的赔偿金额10000美元,大家立马来了兴致,这些都在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意料之中。整个演讲听上去非常专业,有事实依据,像是数年的研究结果。只有弗里曼特尔心知肚明,他口中的“事实”只是法院宣判的结果,他并没有熟读庭审报告。他所做的,无非是前一天下午在市区一家报纸资料室读了一些新闻剪报,总共才花了两个小时。 还有几点事实,是他特意避而不谈的。最高法院对养鸡场场主的判决是20多年前的事了,损害赔偿总额只有375美元,也就是死掉几只鸡的损失。再说洛杉矶的那个案子,业主虽提出了控告,但尚未进入庭审阶段,没准法院永远都不会受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巴腾诉合众国案,1963年最高法院才刚判决完毕,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不是不知道,但他为了达到预期效果,故意闭口不提。在巴腾案中,法院只认同造成实际“人身侵害”的一方要承担法律责任,单单有噪声是不构成侵权的。梅德伍德社区并未受到此类侵害,因此,有巴腾案这一先例在前,如果梅德伍德社区提起诉讼,还没开庭,他们就已经败诉了。 但是,弗里曼特尔律师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大家,至少目前不会。他也不关心提起诉讼的案件最终能不能打赢。他一心只想把梅德伍德的这群业主变成自己的当事人,收上一笔巨额律师费。 说到律师费,他已经算过出席人数,早在心里盘算好了。结果让他心花怒放。 礼堂里共600人,他估计其中有500人是梅德伍德的业主,说不定比这还多。考虑到有些夫妻是共同出席的,那么至少有250个潜在客户。如果他能说服这250人每人缴纳100美元的律师聘用金——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大家今晚结束之前,就能跟他签订代理合同——那总共就是25000美元。这么一大笔钱似乎唾手可得,马上就能收入囊中。 他之前很多次都是这么做的。只要脸皮厚,简直无往不利,尤其是趁大家为自身利益急红眼的时候。他包里放了一大沓打印好的聘用合同。本协议签订者为原告XX及其代理律师弗里曼特尔和赛义律师事务所。弗里曼特尔将受原告委托担任其代理律师,向林肯国际航空港使用航空器对原告造成的损害进行索赔……原告XX同意支付弗里曼特尔律师和赛义律师事务所100美元,分4次付清,每次25美元。第一次应当场支付,剩余数额每季度按期支付……此外,若案件胜诉,原告需将所得总赔偿款的10%支付给弗里曼特尔和赛义律师事务所作为酬劳…… 那10%的酬金只是做个样子,弗里曼特尔并不抱希望,因为他们很有可能根本拿不到赔偿款。但无论如何,法律界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面面俱到,不漏不亏。 “相关的法律背景,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他继续宣布,“现在我想给你一些建议。”他很少笑,嘴角蜻蜓点水般一抿而过。“这次是免费试用的,但是就像牙膏一样,再往下挤就得掏钱了。” 大家应声大笑,他做了一个手势,突然把笑声打断。“我的建议就是,没时间做其他事了,必须赶快行动。立即行动。” 大家为他这句话鼓起掌来,点头赞同的人比之前更多了。他继续说,大家总觉得打官司程序繁杂,一拖几年。往往也确实是这样,但有时如果意志坚定,再加一些法律技巧,案件就能快速推进。眼下,必须抢在航空公司和航空港前面采取法律行动,免得他们声称噪声存在多年早已成为惯例。又一架飞机在头顶轰隆而过,仿佛是为了突出强调他这句话。噪声还没消失,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便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我的建议就是大家不要再等了!今晚就行动起来。马上行动!” 前排一个身穿羊毛开衫和粗呢布宽松裤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天呐!快告诉我们怎么做吧。” “如果你们愿意,第一步就是雇用我做代理律师。” 几百个声音立即异口同声地说。“愿意,我们愿意。” 弗洛伊德·萨内塔主席现在又站起来了,等待大家安静下来。他看上去很高兴。两个记者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显然看到了满堂高涨的气氛。那个当地周刊派来的年纪略长的女记者正抬头看向讲台,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 奏效了,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就知道他准能成功。剩下的就是办手续走流程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他包里的很多空白合同都会签上名字,还有一些会被他们带回家研究,大多明天就能邮过来。这些人不怕签文件,也不怕法律程序——他们买房子的时候已经习惯这两样了。100美元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多,有些人可能还会惊讶律师费怎么这么低。只有个别人会像艾略特·弗里曼特尔那样在头脑里算一笔账,即便他们有人觉得总额太多,他也可以反驳说自己要负责为这么多人打官司,费用稍高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他也没打算让大家花冤枉钱,他会在法庭还有其他地方为他们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他看看表,还是继续往下说吧。既然由他出任法律代理人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妨上演第一幕大戏来稳固双方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一步步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明天的报纸会让他名声大噪,得到的关注可比在今天的大会上多得多。而且,还可以给这些人吃颗定心丸,让他们知道自己言出必行,并没有浪费大家的时间。 出演这场大戏的演员就是在此聚集的梅德伍德居民,他希望每位出席大会的人都做好准备离开礼堂,在外面待到很晚。演出地点:林肯国际航空港。时间:今晚。 第一部 傍晚6:30~晚上8:30 (美国中部时间) 11 几乎就在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尽情享受着胜利滋味的同时,一位名叫D·O·格雷罗的原建筑承包商正愁眉不展,向失败缴械投降。 格雷罗住在市区南边一栋简陋的公寓里,离航空港15英里左右,没有电梯,房间被他反锁了。公寓就在51号大街一家极不卫生的廉价小吃店的楼上,不远处就是牲畜养殖屠宰场。 D·O·格雷罗形容憔悴,身材细长,微微有些驼背。他脸色蜡黄,下巴尖尖向前突出。他眼窝深陷,嘴唇很薄,显得十分苍白,还有一小撮淡褐色的胡子。他的脖子瘦得干巴巴的,喉结非常明显。前额的头发秃了很多。他双手发抖,手指没法保持不动。他不停地抽着烟,刚抽完这根马上就用尚未熄灭的烟头点燃另外一根。此刻他得刮个胡子,换件干净的衬衫。虽然反锁的那间屋子很冷,但他在里面一直出汗。他今年才50岁,但看上去老多了。 格雷罗已经结婚18年了。从某些标准来看,他的婚姻即便平平淡淡,起码也还算幸福美满。D·O(他这辈子被大家所熟知的就是前面这两个缩写字母)和伊内兹·格雷罗都从一而终,从没想过另寻新欢。而且无论何时,D·O·格雷罗对女人向来没多大兴趣。比起女人,他更关心生意和财务运转。但是,就在去年,二人之间出现了精神代沟,无论伊内兹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跨越。其中一个原因是:格雷罗生意接连失败,他们一下子从相对富裕跌到了贫苦阶层。最终他们只能不停地搬家,起初是从舒适宽敞的郊区别墅(已经抵押了不少钱)搬到了没有那么气派的地方,后来又搬到这个两居室的破公寓,四面漏风不说,环境也是脏乱不堪,蟑螂到处乱跑。 虽然伊内兹·格雷罗不喜欢他们目前的处境,但她其实也挺会持家过日子的,只不过她丈夫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很多时候简直不可理喻。几周前,他一气之下打了伊内兹,她被打得鼻青脸肿。虽然她原谅了格雷罗,但他事后既没道歉,也不打算再提此事。她害怕格雷罗再次动粗,很快便把两个还在上中学的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送到了克利夫兰,跟她已婚的姐姐待在一起。伊内兹自己则留了下来,在一家咖啡馆当服务员。虽然工作很辛苦,薪水微薄,但至少能让他们有钱买吃的。她的丈夫似乎根本没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对她也不闻不问;他最近情绪非常低落,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伊内兹这会儿还在上班。D·O·格雷罗一个人待在公寓里。其实他根本不必反锁那间小卧室,反正他也没打算在里面久留。但他还是把门锁上了,这样能增加一点儿安全感,保证不会有人打扰。 和其他人一样,D·O·格雷罗今晚马上就要动身去航空港。他已经在航空公司订好了座位,还有一张有效机票——今晚乘环美航空2号班机飞往罗马。这会儿,那张机票就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也在反锁的房间内,就搭在一把吱嘎作响的木椅上。 伊内兹·格雷罗并不知道他有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更想不到她丈夫为什么会买它。 环美航空的这张机票本来是供往返旅行用的,正常价格是475美元。但D·O·格雷罗撒了一个谎,骗取了航空公司的信任。他付了47美元的定金,承诺在今后两年内每月分期付款,连本带利把剩下的钱付清。这47美元还是把他的妻子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当掉换来的,那是她妈妈传下来的一枚戒指。伊内兹目前还完全蒙在鼓里。 恐怕他是没机会兑现这个承诺了。 但凡有头有脸的金融公司或银行,连去皮奥瑞亚的汽车票钱都不会借给D·O·格雷罗,更别说飞罗马的机票钱了。仔细对他做一番身份调查就会发现,格雷罗已经长期资不抵债了。他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连他的住宅建筑公司——格雷罗承包股份有限公司——也在一年前宣告破产。 如果对格雷罗乱糟糟的财务状况再查得深一些,就会发现:在过去8个月里,他曾试图以他妻子的名义筹集资金投机土地交易,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因为这次失利,他欠的债更多了。现在,因为财务报表造假还有破产债务尚未偿清,一旦被拆穿,他马上就会卷入刑事诉讼官司,牢狱之灾看来是免不了了。还有一件没这么严重的事,但也挺着急的:目前他们住的这套公寓虽然破得要命,可房租已经拖了三个星期,房东放话明天再不缴房租就把他们赶出去。如果被扫地出门,他们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D·O·格雷罗彻底绝望了。他的财政评级为负。 不过,航空公司在贷款方面是出了名的好说话,如果贷款收不回来,他们的追债手段通常也没其他机构那么强硬。这项政策也是有心机的。航空公司根据多年的经验发现,掏钱买机票的人在社会上往往诚实不欺,非常守信,大多数航空公司遇到未付清全款的情况少之又少。像D·O·格雷罗这种穷困潦倒的人很少会来麻烦他们,因此他们并没有打算拒绝他的托词,因为不值得。 他用两种很简单的方法成功地躲过了几次粗浅的信用调查。第一,他伪造了一份“雇主证明信”,那封信是他自己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纸抬头是他曾经开过的一家公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不是破产的那家),公司地址就是他的个人信箱。第二,他故意在信上打错自己的姓氏,把“格”打成了“伯”。这样一来,对顾客信用进行常规调查时,输入“伯雷罗”就不会查出任何信息,更不会显示他真名下面的不良记录。进一步认证身份时,他用了自己的社保卡和驾照,按同样方法提前把姓氏小心翼翼地改了一下,之后又改了回来。在分期付款合同上签字的时候,他也没忘了把字写得潦草一些,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格”还是“伯”。 昨天给他出机票的办事员最终把“D·O·伯雷罗”这个假名打在了机票上。想到即将执行的计划,格雷罗仔细掂量了一下这个小动作。他觉得不用担心。之后要是有人问起来,“雇主证明信”和机票上也只有那一个错别字,很容易推脱是打错了。没有什么能证明是他故意策划了这一切。无论如何,一会儿去机场办理登机的时候,他打算把环美航空乘客名单还有他机票上的这个错别字都改回来。一旦登机,必须保证用的是真名。这一点至关重要,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D·O·格雷罗计划的另一部分是把环美2号航班炸毁。他打算和飞机同归于尽。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他觉得留着自己这条命,于人于己都没用。 但如果他没了命,那反倒有价值了,他决心实现自己的价值。 环美航空的班机起飞前,他会买一份价值75000美元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认为到现在为止,自己为他们做得太少了,但他最后一刻的壮举完全是为了他们好。他相信,自己这么做绝对是因为爱而甘愿牺牲。 他因心生绝望而钻了牛角尖,根本没有考虑2号航班上的其他乘客,还有那些机组成员,大家都得跟着他一起命丧黄泉。他已经迷了心智,失了良心,唯一担心其他人的地方就是:担心他们破坏自己的计划。 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都考虑到了。 只要飞机飞上天,他就不必再操心机票的事了。没有人能证明他并不打算把机票钱还清,就算那封伪造的“雇主证明信”暴露了——确实很有可能暴露——也说明不了什么,无非是他用虚假身份骗了一张机票。而这件事对之后的保险理赔也没有任何影响。 还有,他特意买了一张往返机票,想营造出一种不仅打算飞出去,还准备飞回来的假象。至于为什么选飞罗马的航班,他有个远房表兄弟在意大利,虽然素未谋面,但有时会说起去看他,这件事伊内兹是知道的。因此,他的选择至少还算有逻辑可循。 因为经济条件每况愈下,D·O·格雷罗在心里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那段时间,他仔细研究了个人通过飞机空中失事骗取航空保险的过往资料。案例之多令人咋舌。有明确记载的案件中,犯罪动机都是通过事后空难调查揭露的,活着的同伙会以谋杀罪论。相关的飞行保险理赔也会随之取消。 当然,还有许多飞机失事的原因尚未查清,也就无从得知它们是否也是蓄意破坏导致的了。关键在于能否找到飞机残骸。不管在哪里找到了飞机残骸,训练有素的调查员都能把那些碎片拼在一起,试着解读其中的秘密。他们通常都能成功。如果飞机是在空中爆炸并留下了痕迹,爆炸的性质就能确定。格雷罗因此断定,他绝对不能让大家找到飞机残骸。 这就是他选择环美航空直飞罗马那趟航班的原因。 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绝大多数时间是在海洋上空飞行,飞机解体后残骸落入大洋,永远都别想被找到。 环美航空印发的一本乘客手册上标明了各种航线和飞行速度,非常方便,甚至还有一个特色专栏叫“标注自己的位置”。格雷罗算过了,按平均风速来算,飞行4个小时后,2号航班会飞到大西洋中部上空。他打算到时候再算一遍,必要的话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一下。首先,他得记下起飞的确切时间,然后仔细听机长广播,通常机长会通过机舱里的扩音器告知乘客航班的飞行进展。掌握这些信息后,很容易知道航班跟原计划相比是提前了还是延迟了,偏差是多少。最后,在他算好的那个地点——纽芬兰东部800英里附近——引爆炸药。只等着整架飞机或是解体后的残片一股脑地坠入海中。 没有一片残骸可以被找到。 2号航班的残片将永远埋在大西洋海底,变成一个秘密。相关人员无法调查,之后也找不出飞机失事的原因。大家可能会惊讶、猜测、推断,甚至猜对了真相,但他们永远都无法确定是真是假。 由于缺乏任何蓄意破坏的证据,飞行保险将全额赔付。 串起所有行动的关键是如何让飞机爆炸。显然,爆炸必须把整架飞机炸毁,而且同样重要的一点是,爆炸时间必须合适。为了第二点原因,格雷罗决定把爆炸装置带上飞机,亲手启动。现在,他正在反锁着的卧室里装配爆炸装置。虽说他是一个建筑承包商,经常和炸药打交道,但现在还是不停冒汗。从一刻钟前开始装配时起,他身上的汗就没干过。 爆炸装置主要由5个部分组成——三管炸药,一根小雷管跟电线相连,还有一节晶体管收音机上用的电池。炸药筒是杜邦公司红色十字强效型的,体积虽小但威力无比,含有40%的硝化甘油;每个炸药筒直径0.04米,长0.2米,用电工常用的那种黑色绝缘胶带缠在一起。为了掩人耳目,他把炸药筒放在一个饼干盒里,盒子的一端是打开的。 格雷罗就在床上小心地做这些事,那条破烂不堪的床单上还摊着几样别的东西:一个木制晒衣夹,两枚图钉,1平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片,还有一小段细绳。能把价值650万美元的飞机炸碎的装置,总价还不到5美元。所有这些,包括格雷罗做承包商时剩下来的炸药,都是在五金店里买到的。 床上还有一个扁平的公文包,就是商人坐飞机时常在里面放文件和书的那种。格雷罗现在正把爆炸装置往这个包里装。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带着这个包上飞机。 自制爆炸装置简直易如反掌。格雷罗暗想,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但大多数人因为不了解炸药的特性,估计不相信它有那么大威力。但是,一旦爆炸,它绝对能置人于死地,把一切炸得粉碎。 他把装有炸药的饼干盒牢牢地粘在公文包里面。紧挨着饼干盒固定着木衣夹和那节电池。电池可以释放电流。带金属弹簧的木夹是开关,时机一到,就可以把电流从电池内中释放出来。 他把雷管上的一根电线直接连到电池的一端。 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他能感觉到衬衣里面的汗一股一股地往下淌。雷管已经安好了,此时此地,只要一个不小心,手一哆嗦,就会把他自己、这间屋子连同大半个公寓炸得粉碎。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支木制衣夹上。 格雷罗在衣夹两头朝里的那侧各钉进去一枚图钉。在衣夹弹簧的作用下,两枚图钉只要一接触,就可以构成完整电路。此刻为了避免二者碰触到一起,格雷罗在两枚图钉之间放了一小块透明塑料片。 他大气也不敢喘,把从雷管和炸药筒里穿出来的第二根电线连到木夹的其中一枚图钉上。炸药筒里的两根电线现在都已经就位了。 他停下来拿手绢把手上的汗擦掉,感觉心在怦怦乱跳。他精神高度紧张,在床上如坐针毡,感觉到屁股下面那张薄薄的床垫有些高低不平。每动一下,那张烂铁床就吱扭一声表示抗议。 他继续手上的工作,屏气凝神连上一小段电线,一头连上电池的另一端,另一头连上木夹的另一枚图钉。现在,只能靠两枚图钉之间的那块一平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片来阻断电流防止爆炸了。 那块塑料片厚度还不到2毫米,边缘有一个小洞。格雷罗拿起床上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细绳——把绳子一头穿过塑料片上的小洞系好,免得塑料片乱动。他在公文包上提前打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洞,把细绳另一头从洞里穿过去,刚好露在皮包的提手下面。包里的绳子很松,他把露在外面的那股又打了一个结,大小刚好把洞卡住不会让线头再缩回去。最后,他把露在公文包外面的那截细绳绕了一下,形成一个手指粗细的圆环——就像执行绞刑用的绳套,只不过小了很多——最后把多余的线头剪断。 大功告成。 只要把一根指头伸进去,就这么一拉!皮包里那枚塑料片会从木夹一头飞出,两枚图钉接触在一起。电流一过,立马爆炸,附近的一切都会瞬间灰飞烟灭。 既然已经万事俱备,格雷罗松了口气,点了一支烟。他不由得再次想道:大家总以为制造炸弹非常复杂,侦探小说家也不例外。想到这儿,他轻蔑地笑了起来。小说里的炸弹引爆机关总是精心设计的,配有计时器、起爆装置,还会发出嘀嗒嘀嗒、呲呲啦啦或噼噼啪啪的声音,而且把它泡在水里就可以巧妙地避免爆炸。但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只要拿他刚才用的几样就够了,配件简单又容易买到。而且,他制造的这款炸弹是不会失效的,只要把那根细绳一拉,无论是水、子弹还是人,再勇猛都无力回天。 D·O·格雷罗把烟叼在嘴里,透过吐出来的烟雾斜着眼看。他把一些文件小心翼翼地装进公文包里,盖住炸药、木夹、电线、电池还有细绳。他得确保这些纸张不会来回乱动,但是纸下面的细绳可以收放自如。就算他必须打开公文包,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也没什么危险。他把包合上,锁好。 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那个破闹钟。这会儿是晚上8点刚过几分钟,离飞机起飞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该出发啦。他可以先搭乘离家不远的地铁到航空公司的大巴车站,然后再坐机场大巴去机场。坐车和买飞行保险的钱刚刚够。想到这儿,格雷罗突然记起还得预留足够的时间在机场办理保险手续。他赶快穿上大衣,摸了摸衣服口袋,确定那张飞往罗马的机票还在里面。 他打开卧室门,走进简陋寒酸的客厅,战战兢兢地提着那个公文包。 还有最后一件事!给伊内兹留张字条。他找到一小片纸和一支笔,想了几秒钟,提笔写道: 我这几天不在家。要出趟门。希望能很快带来好消息,给你一个惊喜。 他在落款处签了“D·O.”。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于心不忍。结婚18年,就这么用一张字条把她打发了。但他还是决定就这么写,说太多会露馅儿的。出事之后,即便找不到2号航班的残骸,调查员也会把乘客名单翻来覆去地研究一遍。这张字条,包括他留下的其他文件,都会受到详细调查。 他把字条放在伊内兹肯定能看到的桌子上。 下楼时,格雷罗听到楼下那家廉价饭馆里人声鼎沸,大家在相互交谈,还有自动播放机在放音乐。他竖起大衣领子,另一只手握着公文包。那个像绞刑套索一样的圆线圈就在包的提手下面,挨着他弯曲的手指。 他离开那栋南边的公寓,朝地铁站走去,外面依然大雪纷飞。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 乔·帕特罗尼再次回到自己温暖的车中,拨通了航空港的电话。这位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主管说他暂时还到不了航空港,因为路上有一起交通事故,通往航空港的路还堵着没打通,不过看样子很快就能恢复通行。他问那架墨航707是不是还陷在机场的泥地里,得到的答复是:那架飞机还是老样子,而且相关人员每隔几分钟就会给环航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儿,还有多久能到,因为目前急需他的帮助。 还没等身子变暖和,帕特罗尼便急忙下了车,顶着风雪,蹚着厚厚的雪水赶回高速路的事发地。 此时此刻,运输车的出事现场简直就像为拍灾难大片布的景。这个庞然大物还四脚朝天地翻在地上,把4条车道堵得死死的。车身上下都落满了雪,没有一只轮子是挨着地的,活像一只翻过来的死恐龙。探照灯和雪地反光把现场照得犹如白昼。帕特罗尼强烈要求增派的那三辆拖车现在已经来了,探照灯就是这几辆车上的。州警也在路边竖起了几盏耀眼的红色照明灯。这会儿又来了好几名州警,也许是觉得无所事事又不想闲着,只好亮起一盏又一盏照明灯。这样一来,现场照明效果简直可以和7月4日美国国庆节的气氛相媲美。 几分钟前,几个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抵达现场,舞台效果就更强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摄像师坐在一辆标有“WSHT”字样的栗色旅行车上,一路摁着喇叭沿着路肩开了过来,车上还非法安装了一盏闪光灯。电视台摄制组一行四人都是年轻小伙,一到现场便立马接手,仿佛事故现场的一切都是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一样,随后的所有进展都要听从他们指挥。真是典型的电视台做派。几位州警对旅行车上非法安装的闪光灯非但不闻不问,现在正按电视台的要求指挥两辆拖车开到新的位置。 离开现场去打电话之前,乔·帕特罗尼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想把这两辆拖车引到最有利的施救位置,合力挪动那辆动弹不得的运输车。他走后,拖车司机和帮手们开始把沉甸甸的铁链往运输车上拴,他知道还得花好几分钟才能弄好。州警很高兴有他帮忙。当时,一位身材魁梧、在现场主事的州警长官还对拖车司机说,一切都听帕特罗尼指挥。可现在呢,眼前的一幕真让他难以置信:铁链已经从车上去掉了,只剩一位咧嘴傻笑的拖车司机还在手里摆弄其中一条铁链,电视台的便携摄像机和溢光灯正对准他一阵猛拍。 摄像机和照明灯后围了一群人,比刚才更多了,都是从堵在半道的车上下来看热闹的。围观的人大都看得津津有味,显然,已经把之前的烦躁不安和今晚的挨冷受冻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夹着冰冷潮湿的雪花打在乔·帕特罗尼脸上。他伸手去裹大衣的领子,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雪花从他领口一下子钻了进去,透过衬衫融化在身上,湿答答的很不好受。乔无心理会这些,大步走向那位州警长官,问道:“谁把拖车移走的?照现在这样,你什么都别想挪动。它们只会互相拉扯。” “先生,这我明白。”那位长官个子很高,宽肩膀,比矮小结实的帕特罗尼高出不少。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但电视台的人想把画面拍得更好看些。他们是本地电视台的,会在今晚的晚间新闻——报道这场暴风雪。我失陪一下。” 电视台的其中一个人裹着厚厚的大衣,这会儿正招手让那位长官往镜头里走。那位长官昂首挺胸,迎着风雪,迈着轻快的官步走向摄像机取景中心的那辆拖车。两名州警跟在他身后。那位长官故意把脸朝向摄影机,开始发号施令,给拖车司机打着手势。他的指令基本上没什么意义,在屏幕上却显得很有魄力,让人心生敬畏。 一想到自己必须尽快赶到航空港,乔便满腔怒火直往上蹿。他真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电视台的摄影机和照明灯把它们砸个稀巴烂。当然,他也做得到。他的肌肉不知不觉紧绷起来,呼吸加速,但最终他还是尽力把火压了下去。 乔·帕特罗尼的脾气比较急,好在他不轻易爆发,但一发作,就会完全失去理智。成年后,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学着控制自己的脾气。有时也会失控,但现在只要想起一件事,立刻就能克制住。 有一次,他没管住自己的脾气,但那件事造成的后果之后一直地跟着他,如影随形。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帕特罗尼在美国陆军的航空部队服役,一直是部队里赫赫有名的业余中量级拳击手。在欧洲战场上,有一次他曾有望获得所在师部的航空兵拳击冠军。诺曼底登陆不久前,乔在英格兰举行的一次拳击比赛中对战一位名叫特里·奥黑尔的飞行队长,奥黑尔是一个粗野强壮的波士顿人,据说无论在场上还是场外都很卑鄙无耻。乔·帕特罗尼当时只是个年轻的一等兵——航空机械师。他知道奥黑尔,而且不喜欢他。本来不喜欢他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奥黑尔早已经盘算好了战术,在场上不断对乔·帕特罗尼小声叨叨:“你这滑头的意大利浑蛋……你怎么不替敌方卖命呢,你妈不是爱意大利人吗?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们把咱们的飞机打下来呀,小意大利鬼?”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很多别的难听话。帕特罗尼已经看穿了他这一招,知道他是想把自己激怒,因此一开始并没理会他的污言秽语。奥黑尔见势在他下体附近飞快地接连重击了两拳,而在帕特罗尼身后绕圈的裁判并没有看到。 对方的口头羞辱、恶意犯规,再加上自己疼痛难忍,帕特罗尼的怒气噌地一下上来了,这正是对手求之不得的。但他没料到乔·帕特罗尼会迅速反击,出拳毫不手软。奥黑尔被他一下子击倒在地,等裁判数完秒他也没站起来,原来是被乔一拳打死了。 帕特罗尼最终被判无罪。虽然裁判没看到奥黑尔攻击他下体,但场外观众看到了。即便没有观众的证词,帕特罗尼的所作所为也在情理之中——他不过是在拳击时拼尽了技巧和全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几秒钟他是暴怒的,甚至有些丧心病狂。后来,他独自一人想起这件事时,觉得当时就算知道奥黑尔会被打死,他也不会停手的。 最后,他并没有像老套的小说情节里写得那样,就此放弃拳击或“将拳击手套永远挂起来”。他还在继续参加比赛,在拳击场上拼尽全力,毫无保留,但同时也在努力克制自己,避免因为丧失理智而变得野蛮粗暴。他做到了,而且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有几次他怒发冲冠时,理智在和内心那头野兽不断较量,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也就是从那以后,乔·帕特罗尼才彻底告别了拳击。 但是,能管住脾气不代表彻底没了脾气。那位长官从摄影机画面里走回来时,帕特罗尼对他厉声质问:“你让这条路又多堵了20分钟,那些拖车开到指定位置花了10分钟,现在把它们开回来还要再等10分钟。” 说这话时,只听一架喷气式客机从头顶飞过——提醒乔·帕特罗尼尽快赶往航空港。 “听着,先生。”那位州警长官在风雪中冻得通红的脸此刻比之前更红了。“你得明白,这儿我说了算。我们欢迎别人来帮忙,你来帮忙我们很高兴。但无论什么决定,都得由我来做。” “那你倒是做啊!” “我会做我认为……” “不!你听我说。”乔·帕特罗尼站在那儿盯着他,面对比他高大的警官毫无惧色。看得出来,这位维修主管在尽力压制自己的怒气,说话也气势汹汹的,那位警官不禁有些迟疑。 “航空港现在有紧急情况。这我已经说过了,也解释过我为什么要尽快赶过去。”为了强调自己真有急事,帕特罗尼用他那支点着的雪茄在空中比画着。“或许其他人也有赶快离开这儿的原因,但我的理由已经够充分了。我车里有部电话。我可以跟我的顶头上司打个电话,他会打给你们的头儿。用不了多久,你那部对讲电话里就会有人质问你为什么只顾着上电视,不去做该做的事。所以就按你说的,赶快做个决定!是我去打电话,还是我们马上动手?” 那位长官气冲冲地看向乔·帕特罗尼。他似乎想大发雷霆,但想想还是算了。他那高大的身躯转向电视台那帮人。“把那些破玩意儿全拉走!你们已经拍得够久了。” 电视台的一个人扭头冲他喊道:“再给我们几分钟,长官。” 那位警官迈了两大步走到他身旁。“按我说的!马上!” 警官欠身低头,脸上还带着刚才与帕特罗尼交锋时的愠怒,电视台那个人明显吓了一跳。“好,好。”他赶快朝其他几个人挥挥手,便携摄像机上的灯马上就灭了。 “先把那两辆拖车开到原来的位置!”那位长官向几位州警下达命令,他们立即开始执行。他走回乔·帕特罗尼身边,朝着那辆运输车比画着。显然他已经确定,跟帕特罗尼并肩作战要比当他的敌人有利多了。“先生,你还是觉得非把这辆车拖走不可吗?我们真的没法把它翻过来?” “除非你想把这条路堵到明天早上。得先把那辆运输车里的东西卸下来,如果要卸……” “知道了,知道了!别说了!我们现在就开始推开始拉,损失以后再说。”那位长官指指远处排起的汽车长龙,“要是你想路一通就赶快走,最好把你的车从里面开到前面来。用派辆车护送你去航空港吗?” 帕特罗尼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了。” 10分钟后,最后一个挂钩已经就位。笨重的铁链一头拴在其中一辆拖车上,另一头固定在翻过来的运输车车轴上;铁链和拖车的绞盘之间用结实的钢丝绳连着。另一辆拖车也和翻倒在地的运输车相连。第三辆拖车在那辆运输车后面,准备把它往前推。 庞大的运输车虽然翻了一个底朝天,但总体并无大碍。司机在一旁边看边嘟囔:“我老板会心疼的!这辆车还是九成新呐。你们这样会把它弄散架的。” “真弄散架了,”一位年轻的州警对他说,“问题倒解决了,谁让你先找的这事呢。” “你们当然不心疼了。对你们来说是无所谓,这么好的饭碗丢了,我可真心疼。”那位司机嘟囔着回嘴,“也许我该找一个轻松的活干干——比如当个烂警察。” 那位州警咧嘴笑了:“试试呗。反正你已经当过烂司机了。” “你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州警长官问帕特罗尼。 乔·帕特罗尼点点头。他正蹲在地上,检查铁链和钢丝绳够不够紧。他提醒道:“慢点开儿,稳一点儿。让驾驶室先滑动。” 第一辆拖车开始拉动绞盘——车轮在雪地上打滑,司机在前面加速,车上的铁链一直保持紧绷状态。底朝天的运输车前面发出响声,向前挪了一两英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它停了下来。 帕特罗尼打着手势。“继续开!让运输车动起来!”运输车车轴和第二辆拖车之间的铁链和钢丝绳绷直了。第三辆拖车向前推那辆运输车的车顶。三辆拖车的车轮都在湿滑而又坚实的雪地上打滑。运输车的牵引车和拖挂车还像刚翻车时那样连在一起,向高速公路边移了两英尺,路边围观的群众中爆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电视台的摄像机再次开始工作,摄影灯把现场照得更亮。 那辆大运输车在路上留下一条又宽又深的辙痕。拖挂车驾驶室和满载货物的车身此时正在遭罪,因为车身一侧被拽向路边,车顶开始变形。毫无疑问,为了尽快打通这条高速路,保险公司一定会大出血的。 被堵的路附近,两边各一辆铲雪车,像打游击一样清扫事故发生后堆积起来的雪,左铲一点右铲一点,能铲一些是一些。此时,一切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帕特罗尼、州警长官、州警还有其他站在外面的人,全都满身是雪。 拖车的引擎又发动了。轮胎下升起一股浓烟,在潮湿结实的雪地上打着旋。运输车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几厘米,几米,最后一下子滑到路那头去了。几秒钟内,被运输车堵住的车道只剩下一条,其他三条都通了。接下来就容易多了,三辆拖车可以合力把运输车拖到路肩上,彻底把高速路打通。 州警开始移除那些红色照明灯,准备疏导乱作一团的交通,也许还得忙活好几个小时。这时,空中又传来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再次提醒乔·帕特罗尼:他今晚的主要任务还在别处等着他呢。 那位州警长官把警帽摘下来,弹去上面的积雪,对帕特罗尼点点头。“现在您该上路了,先生。” 路肩上停着一辆巡逻车,这会正往高速路上开。那位长官朝巡逻车指了指。“紧紧跟在那辆车后面。我对他们说你会跟在后面,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快送你到航空港。” 乔·帕特罗尼点点头。他钻进自己的别克野猫,只听那位州警长官在身后朝他喊道:“还有,先生……谢谢了!”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2 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此刻正站在打开的橱柜前,低声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 他还在格温·米恩位于空姐小区的公寓厨房里。格温洗完澡还没出来,弗恩边等边按她的建议泡了壶茶。也就是在找杯碟的时候,他打开了橱柜的门。 橱柜里是4层排满瓶瓶罐罐的架子。上面全是迷你酒瓶,每瓶只装有40克的烈性酒,都是航空公司为航班上的旅客准备的。大多数酒瓶的商标上面还贴有航空公司的小标签,而且全都没有开封。德莫雷斯特飞快地数了一下,有将近300瓶。 他以前也在空姐的公寓里见过航空公司的酒,但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 “我们在卧室里还藏了一批呢,”格温在他身后大方地说,“我们准备攒着回头开派对。我估计这些已经够了,你觉得呢?”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弗恩转过身。从两个人开始偷情以来,弗恩常常觉得她一眼看上去总是那么迷人,让人顿时神清气爽。他在女人面前一向自信满满,但面对格温,有时却不由得心生疑问:不知自己到底算不算占有了她。格温穿着合身的制服裙和衬衫,显得更加年轻。她的脸蛋热情地微微仰起,颧骨很高,一头黑发在厨房的灯光照耀下散发出迷人的光泽。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带着笑意打量着他,明显是默许了他的想法。“你可以狠狠地吻我了,”她说,“我还没化妆呢。” 弗恩笑了,她那悦耳动听的英式口音又让他开心起来。和英国私立学校出身的那些上流名媛一样,格温掌握了英语里最美妙的音调,避免了最难听的发音。弗恩·德莫雷斯特常常鼓励格温多说几句,就是想听她说话,听了就很开心。 现在,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紧紧地抱在一起,格温的嘴唇急切地回应着他。 大约一分钟后,格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她坚定地说,“不,亲爱的弗恩。在这儿不行。” “为什么?时间够啊。”德莫雷斯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显然有些急不可耐。 “因为我刚才说了——我想跟你谈谈,两样都来的话时间就不够了。”格温把从裙子里露出来的衬衫重新整理好。 “见鬼!”他痛苦地嘟囔起来,“你把我弄得欲火焚身,然后又……哦,好吧,等到了那不勒斯再收拾你。”他又温柔地吻了吻格温。“去欧洲那一路上,你可以想象我坐在驾驶室里该有多‘煎熬’。” “我会重新让你燃烧起来的。我保证。”她大声笑起来,贴近他,细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脸。 他痛苦地喊道:“天呐!你现在就快让我受不了了。” “那就先到这儿吧。”格温坚定地把他围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推开。她转过身,走到他刚才盯着看的那个橱柜旁。 “嘿,等一下。那些是怎么回事?”德莫雷斯特指了指带有航空公司标签的那些迷你酒瓶。 “那些?”格温打量了一下那四排满满当当的架子,挑了挑眉,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它们都是乘客不要剩下来的陈货啊。真的,机长先生,你不会打报告说我私藏喝剩的残酒吧。” 他满腹狐疑地问:“能剩那么多吗?” “当然了。”格温拿起一瓶必富达金酒,放回原处,然后又掂起一瓶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仔细观察。“航空公司有一点倒值得表扬,它们总是买最高档的名牌酒。来一杯吗?” 他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喝。” “对啊,我当然知道,但你不要满是责备的口气,好吗?” “我是不希望你被公司逮住。” “不会的,大家几乎都这么干。你看,每位头等舱的乘客都可以要两小瓶酒,但有些乘客只要一瓶,还总是有人一瓶都不要。” “按照规定,凡是没开封的都得交回去。” “哦,老天呐!我们当然交啊——交上几瓶充充样子,其余的姑娘们私底下就都分了。剩下的葡萄酒也是这么处理的。” 格温咯咯地笑起来。“我们最喜欢快飞到目的地时有旅客要葡萄酒喝了。那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一瓶新的,只要给他倒一杯就够了。” “我知道了。然后,再把剩下的拿回家?” “你想看看吗?”格温打开另一个橱柜。里面有一打满瓶的葡萄酒。 德莫雷斯特咧嘴笑了。“我会遭天谴的。” “这不全是我的。还有一些是我室友还有隔壁的一个女孩存的,都是为了开派对。”她挽住他的胳膊。“你会来参加吧?” “如果有人邀请我,应该会吧。” 格温把橱柜的两扇门关上。“当然会邀请你啊。” 他们在厨房里坐下,格温倒了一杯他沏好的茶。他欣赏着她的一举一动。即便是这种非常随意的场合,格温也总能让它变得很有情调。 他略带玩味地看着格温从另一个橱柜的杯杯盏盏中拿出几个茶杯,上面全都印着环美航空的标志——就是航空公司在航班上用的那种。他想自己刚才不该对她私藏公司的酒那么一本正经,毕竟空姐们捞“油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她们存储的数量着实让他有些吃惊。 他知道,所有航空公司的女空乘工作没多久就会发现,如果能在空中厨房里多省下些东西,就可以拿来补贴家用。空姐们学会了带着半空的私人手提包上飞机,用多余的空间储存剩下的食物——尽是些高级货,因为航空公司向来只买最好的。带上飞机的空热水瓶会用来装乘客剩下的烈性酒、奶油,甚至是倒出来的香槟。德莫雷斯特有次听人打包票说:只要胆大心细,每周能省下一半的伙食费。只有飞国际航班例外,因为按法律规定,所有食物——无论开没开封——着陆后必须立即焚毁,空乘不太敢在这上面搞小动作。 这些行为所有航空公司都明令禁止——但还是有人顶风作案。 空姐们学到的另一件事就是:每趟航班结束后,那些机舱内的流动供应品是没有人清点的。一方面是因为航空公司没时间清点,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些东西丢了就丢了,小题大做反而损失更多。因此,许多空姐都会把飞机上的家居用品带回家,比如毛毯、枕头、毛巾、亚麻餐巾、玻璃杯、银器——种类多得令人咋舌。弗恩·德莫雷斯特就见过空姐小巢里有些人的日常用品几乎全是从飞机上拿下来的。 格温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想跟你说的是,弗恩,我怀孕了。” 她说得很不经意,所以弗恩一开始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毫无反应地问:“你怎么了?” “怀孕了。H–u–ai——怀……” 他烦躁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他的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你确定?” 格温大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迷人,随即喝了口茶。弗恩觉得她在跟自己开玩笑,感觉此刻的格温比任何时候都要娇媚,让人欲罢不能。 “亲爱的,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她对弗恩说,“真老套。我读过的小说里,但凡发生这种情况,男人总会问,‘你确定?’” “好了,别废话,格温!”他的声音提高了8度。“你肯定吗?” “当然。要不我干吗现在告诉你。”她指了指他面前的那个杯子。“再加点儿茶吗?” “不用了!” “事情,”格温平静地说,“再简单不过了。我们上次在旧金山短暂逗留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们住在诺布山上一个很豪华的酒店,窗外风景很美。酒店叫什么来着?” “费尔蒙特。对,我记得。你继续说。” “嗯,估计是我大意了。我那几天已经不吃避孕药了,因为吃药开始让我发胖了;我以为那天不用采取其他防护措施,但结果证明我想错了。不管怎样,因为我的疏忽,现在有个小小的小弗恩·德莫雷斯特在我肚子里,以后会越长越大。” 两人一阵沉默,德莫雷斯特尴尬地说:“我想,我不应该这么问……” 格温插了一句嘴:“不,你应该问啊。你有权问。”格温用深邃的目光诚恳地注视着他。“你想知道,还有没有别人,能不能确定就是你的,对吗?” “你看,格温……” 她摸摸他的手。“你不用不好意思问。换了是我,我也会问清楚。” 弗恩不开心地打了一个手势。“别说了。对不起。” “但我想告诉你。”她现在说得有些匆忙,略有些底气不足。“除了你没别人了。也不可能有别人。你看……我恰恰只爱你一个。”她的眼睛第一次垂了下去,继续说道:“我想我真的……我知道我真的……爱你,我是说,去旧金山之前我就爱上你了。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非常开心,因为如果你要怀某个人的孩子,一定要爱他才行啊,你说是不是?” “听我说,格温。”他把格温的双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弗恩·德莫雷斯特的双手坚实有力,十分敏感,平时习惯承担责任和接管难题,做事精细而又温柔。这双手现在就很温柔。他喜欢的女人总会在他身上产生这种温柔的影响,与他对待男人傲慢粗鲁的样子截然相反。“我们得好好谈一谈,计划一下。”惊讶过后,他的思路变得十分清晰。接下来要做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格温抬起头,克制自己的声音,“你也不用胡思乱想了,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不会。我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也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当然,我并没有期待发生这种事,但它确实发生了。今晚我不得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你的,它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应该知道。现在你知道了,我还要告诉你不必担心。我打算自己搞定。” “别说傻话了,我当然会帮你的。你可别以为我会一走了之,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他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动作要快,对付计划外怀孕的诀窍就是尽早把这个讨饭的小家伙打发掉。他不知道格温有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愿不愿意把孩子拿掉。以前从没听她提过信教之类的,但有时候别人眼中最不可能信教的人反而是最虔诚的信徒。他问格温:“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 那就好办多了,他暗想。也许他们得赶快飞往瑞典,格温只要在那儿待上几天就够了。环美航空公司会配合的,航空公司一向如此,只要公司没有公开介入即可——“堕胎”一事可以暗示,但嘴上绝对不能说出来。这样的话,格温可以免费搭乘环美直飞巴黎的航班,然后拿着互惠员工通行证坐法国航空的航班飞往斯德哥尔摩。当然,就算她到了瑞典,医疗费依然贵得离谱儿。航空公司内部流传着一个笑话,据说去那儿打胎的外国人会被瑞典人带到急诊室,出来时就像在干洗店里走了一遭,被扒个精光。当然,如果去日本,费用会低很多。有不少航空公司的女空乘会选择飞往东京,在那儿只要花上50美元就能把胎儿打掉。那种堕胎据说是治疗性的,但德莫雷斯特觉得靠不住。瑞典或瑞士的更可靠些。他以前曾夸下海口:要是他把哪个空姐的肚子搞大了,一定会让她享受头等服务。 在他看来,格温偏偏在这个特殊时期怀上了他的孩子,真是件让人头疼的麻烦事。他家眼下正在扩建,预算已经超支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更加烦心。哦,只好卖掉一些股票了——也许会卖通用动力的吧;这只股票的资本收益很不错,现在也该兑现利润了。他打算一从罗马和那不勒斯飞回来,就给他的股票经纪人打电话。 他问道:“你还跟我一起去那不勒斯吗?” “当然,我期待很久了。而且,我买了件新薄纱睡裙。明晚就穿给你看。” 他从桌边站起来,咧嘴笑了。“真是不害臊。” “不害臊,不害臊地爱着你。那你爱我吗?” 她走到他身旁。他亲亲她的嘴唇、脸蛋还有一侧的耳朵,用舌头挑弄着她的耳郭,感觉她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轻声对格温说:“当然,我爱你。”那一刻,他发现这是他的真心话。 “弗恩,亲爱的。” “怎么了?” 她的脸蛋软软地贴着他的脸。肩头闷闷地传来她的声音。“我刚才是说真的。不用你帮我。但如果你真想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啊。”他决定,待会儿去机场的路上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愿不愿意拿掉这个孩子。 格温离开他的怀抱,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晚上8点20分了。 “时间到了,机长先生。我们该走了。” “你知道吧,其实你不用担心,”弗恩·德莫雷斯特一边开车,一边对格温说,“航空公司对空姐未婚先孕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这种事经常发生。我看到的一份最新报告上说,全国的航空公司平均每年发生这种事的比例是10%。” 二人之间的讨论越来越贴近事实,对此他很满意。太好了!转移格温在孩子身上的注意力,免得她老说些煽情的胡话,这一点很重要。德莫雷斯特心里很清楚,一旦她情绪泛滥起来,什么尴尬事都有可能发生,那就没法按常理出牌了。 他谨慎地开着那辆奔驰,双手既坚定有力又柔软细腻,仿佛这是他的第二天性。摆弄任何机械设备(包括汽车和飞机)时,这一天性都会展露无遗。从航空港开往格温公寓时,郊区的街道才刚刚清扫完毕,现在又盖了厚厚一层雪。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狂风所到之处,凡是没有建筑物遮挡的露天之地,积雪堆得更厚了。德莫雷斯特机长小心地避过这些大雪堆——他可不想把车陷进雪里,在到达环美封闭式的停车场之前,他更不愿意从车里踏出半步。 格温蜷缩在他身旁的皮椅里,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每年有10%的空姐怀孕?” 他向她确认道:“每年数字略有起伏,但基本接近这个比例。哦,因为有了避孕药,情况可能会有所改观,但据我所知,变化没你想的那么大。作为工会领导,我能接触到这种信息。” 他等着格温接话。但她一声没吭,他继续说道:“你要明白,航空公司的女空乘大多都是年轻女孩,乡下来的,要么就是来自城市里的普通家庭。她们之前的生活很平静,普普通通。突然有了这么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可以到处旅行,见有意思的人,住最豪华的酒店。这是她们这辈子第一次品尝到生活的甜蜜。”他咧嘴笑了起来,“这第一次尝到的甜头,有时也会在杯底留下残渣。” “你这话说得,真讨厌!”从认识她到现在,这还是格温第一次发火。她生气地说:“听你这话,多高高在上啊,你们臭男人都这样。你别忘了,如果说我杯子里或者肚子里有什么残渣,那也是你留的,就算我们不打算任由它留在那儿,我也会给它起一个好点儿的名字。还有,如果你再把我和你口中那些乡下来的或者普通女孩混为一谈,我可一点儿都不想听了。” 格温的双颊气得红通通的,眼睛里满是愤怒。 “嘿!”他说,“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那就按你刚才说的继续往下说,保准还能让我脾气更大。” “我有那么坏吗?” “简直让人受不了。” “那好,抱歉。”德莫雷斯特放缓车速,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了下来。红色交通灯在纷扬的雪花中不停闪烁,反射出无数道红光。他们在沉默中等待着,直到那盏红灯像圣诞贺卡一样,眨眼间变成了绿色。等车再次开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把你跟任何人混为一谈,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很有见识,这次只是一时疏忽。你也说,是自己一时大意了。我看,咱们俩都大意了。” “好了。”格温的气快消了,“但是,别再把我跟那一群人混在一起了。我是我,不是别人。” 他们安静了一阵儿没说话,只听格温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咱们可以那样叫他。” “怎样,叫谁?” “你让我想起我之前说的话了,我肚子里的那个小弗恩·德莫雷斯特。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可以叫他小弗恩·德莫雷斯特,美国人不都爱这么取名嘛。”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他刚开口说“我不希望我儿子……”便停了下来。这可是块危险的雷区。 “我想说的是,格温,航空公司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你知道那个3–PPP怀孕方案吗?” 她简单地回道:“知道。” 格温知道也不足为奇。大多数女空乘都清楚,怀孕后航空公司能为她们做什么,前提是她们得同意某些条件。环美航空内部人员把这一方案简称为“3–PPP方案”。其他航空公司用的是别的名字,安排也略有不同,但原则是一样的。 “我认识那些用过3–PPP方案的姑娘,”格温说,“但我一直觉得自己用不着。” “我估计,其他人大多也以为自己用不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你不用担心,这种事航空公司不想声张,都是私底下默默操作的。我们的时间还够吗?” 格温把腕上的手表凑到仪表盘的灯光前,“够。” 他把奔驰车小心地驶入一条中间干道,琢磨车子在湿滑的雪地上有多大摩擦力,然后超过一辆移动缓慢的载重大卡车。有几个抢险队员模样的人,此刻正紧贴卡车两侧随车前进,看上去疲惫不堪,浑身湿漉漉的,痛苦极了。德莫雷斯特心想:几个小时后就能和格温享受到那不勒斯的灿烂阳光,不知这些人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我不知道,”格温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么做。” 和德莫雷斯特一样,格温知道航空公司怀孕处理方案背后的逻辑。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想因为任何原因失去它的空乘。培训这些乘务员的代价很高,一位合格的乘务员背后是巨大的投资。还有一点:想找到相貌、气质和性格样样都适合做这份工作的女孩,实在是太难了。 3–PPP方案操作简单,非常实际。遇到女空乘怀孕且不打算结婚的,产后即可回到工作岗位上。通常,这名空乘所在的航空公司非常欢迎她回来继续上班。因此,整体安排如下:缺勤期间她会收到正式休假通知,工作予以保留。至于她的个人福利,航空公司人事部有专人负责此事,可以帮她安排医院或疗养院,地点可以在她的住所附近,或者远一些,看她的个人意愿。航空公司还会为她提供心理咨询,让她知道有人关心她,为她的利益着想。有时还会借给她一笔钱。之后,如果这位空乘产后不好意思回原来的驻地上班,公司可以悄悄安排她去一个新地方,地点任她挑选。 作为交换条件,航空公司要求这些女空乘做到三点——也就是所谓的3–PPP怀孕方案。 第一,怀孕期间,女空乘必须随时跟航空公司人事部保持联络,告知自己的动向。 第二,必须保证孩子出生后立即送给别人收养。不能打听养父母的信息,这样才能确保孩子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同时,航空公司保证会遵循正当收养手续,把孩子托付给温馨和睦的家庭。 第三,女空乘在执行3–PPP方案之前必须告知航空公司孩子的父亲是谁。得知其姓名后,人事部会派经验丰富的代表迅速与孩子的父亲取得联系,为这位女空乘争取经济支持。人事部代表会尽力获取他答应支付其医疗和休养开支的书面保证,如有可能,由孩子的父亲赔偿女空乘部分或所有因此损失的工资。航空公司希望这些都可以在私底下和平解决。但是,如有必要,他们也会采取强硬措施,用巨大的企业影响对那些不肯合作的个人施加压力。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如机长、第一副驾或第二副驾,那么基本不需要采取什么强硬手段。遇到这种情况,孩子的父亲通常也不希望大肆声张,航空公司只要温和地劝上几句就够了。公司也不会把这些事宣扬出去。临时抚养费可以用各种合理的方式支付。如果愿意,航空公司可以从员工的薪水里每月扣除一部分当作抚养费。航空公司很贴心,为了避免飞行员家里人的怀疑造成尴尬局面,这些薪水会以“个人杂项开支”的名义扣除。 得到的钱会全部如数付给怀孕的女乘务员,航空公司不会截留。 “这个方案的全部意义在于,”德莫雷斯特说,“让你感到有人陪伴,能获得各种帮助。”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聊天,避免提到打胎这个话题。这是另一回事了,因为任何航空公司都不愿意,也不会直接参与安排打胎事宜。如果有女空乘前来求助,乘务员主管通常只会私底下给她一些关于堕胎的建议,她们也是从过来人那里得知这些经验的,知道怎样该安排这些事。如果某位姑娘下定决心要堕胎,她们的目标就是保证手术会在安全的医疗条件下进行,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去找那些容易出事的黑诊所,因为有人在走投无路时就会向这些医生求助。 格温好奇地看着她的情人。“你跟我说句实话。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工会领导……” “你是民航飞行员协会的没错。但你管的是飞行员,跟女乘务员不沾边啊。起码在这种事上不沾边啊。” “不直接沾边。” “弗恩,你以前……也让一位空姐怀孕了……弗恩,对不对?” 他不情愿地点点头。“对。” “对你来说,把空姐肚子搞大一定非常容易——她们都是你口中容易受骗的乡下姑娘,要么就是‘城市里普通人家’的姑娘吧?”格温的口气有些挖苦,“总共有多少个?两打,一打?给我说个整数吧。” 他叹了口气,“一个,就一个。” 当然,他一直非常幸运。这种事发生好多次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没说谎。嗯,不算说谎。其实还有一次,不过那个姑娘流产了,所以那次不算。 窗外的车流越来越密,因为他们离航空港也越来越近了,现在只剩不到1/4英里的路程。航站楼里灯火通明,虽然今晚楼里透出的灯光在风雪中有些暗淡,但依然照亮了四周的天空。 格温说:“另一个怀孕的女孩,我不想知道她叫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用那个3–PPP方案了吗?” “对。” “你帮她了吗?” 他不耐烦地回答:“我之前说过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当然帮她了。你非要刨根问底的话,公司从我的工资里扣过钱,所以我才知道整个方案是怎么运作的。” 格温微笑起来。“‘个人杂项开支’。” “对。” “你的妻子知道吗?”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 “那个孩子呢?” “送去收养了。” “是个?” “婴儿啊。”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 “我知道。就是个女孩。” 格温的问题让他有些不舒服。难免让他想起一些很想赶快忘掉的陈年旧事。 弗恩·德莫雷斯特把奔驰车驶入航空港宽敞宏伟的大门,他们俩一直没说话。大门上面,耀眼的灯光下高耸着一座带有未来派特征的抛物线形圆拱建筑,据说曾在世界级设计比赛上获得好评,代表着航空界崇高的理想。前面遍布交叉环道、立交桥,还有地下通道,蜿蜒曲折,甚为壮观。在设计之初,这些都是为了确保航空港络绎不绝的车流能高速行驶,但受三天降雪影响,今晚车行速度比平时要慢。一个个雪堆正占据着平日可用的车道。铲雪车和自卸卡车正尽力保证剩下的通道畅行无阻,无形中却让路况变得更加混乱。 几次短暂的堵塞之后,德莫雷斯特将车驶向通往环美主要机库区的便道,他们会把车停在那儿,然后搭乘员工大巴去航站楼。 格温在他身旁轻声唤道:“弗恩。” “嗯。” “谢谢你对我这么坦诚。”她伸出手,摸摸他在方向盘上离自己比较近的那只手。“我会没事的。只不过一下子有点儿接受不了。而且,我真的很想跟你去那不勒斯。” 他点点头笑了,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格温的手。“我们会过得很愉快的,保证咱们一辈子都记得。” 他决定尽最大的努力实现这一诺言。对他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一直觉得,与跟他交往过的其他女人相比,格温更有魅力,他也更喜欢让格温相伴左右,而且两个人的性情更相近。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他曾不止一次想跟萨拉离婚,迎娶格温,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听过太多久经历练的同行抛弃多年发妻抱回年轻美人的事。但最终,他们往往美梦破碎不说,还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 去旅行的路上,不管是在罗马还是那不勒斯,必须找个时间再和格温好好地谈一谈。目前,他们的谈话并没有按他预期的进行,也没有提到打胎的事。 想到罗马,他又想起眼下先要完成另一件事——指挥环美2号航班。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3 那是奥哈根旅店224房间的钥匙。 空中交通管制雷达室隔壁半明半暗的休息室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那把钥匙和上面的塑料号牌看了好几分钟了。也许只看了几秒钟?不是没有可能。最近,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事一样,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变幻不定,难以捉摸。这阵子在家,娜塔莉发现他有时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中空无一物。她会关心地问他:“你在那儿做什么?”他才会回过神来,继续活动,恢复意识。 他想,之前和刚才出现的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他的精神太紧张,大脑疲劳过度自动跳闸了。人的大脑构造精密——血管、筋腱、储存的思想和错综复杂的情感——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开关,就像电机里的保险丝一样。电机过热可能会烧坏时,保险丝就会熔断,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电机和人脑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如有必要,电机会停止工作。 但是,人脑不会。 外面管制塔台上的探照灯还亮着,光线透过休息室里唯一的窗户照进来,基斯得以看清四周。其实他并不需要照明。他坐在其中一条长木凳上,娜塔莉为他做的三明治就放在旁边,根本没动。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拿着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想个不停,思索着人脑的矛盾。 人的大脑可以发挥无限的想象,创作诗歌,监视雷达显示器,创造西斯廷教堂和超音速协和式飞机。但是,一旦存储太多记忆并受到良心谴责,大脑也会患上强迫症,一遍遍自我折磨,停不下来。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种痛苦。 死亡……遗忘,忘记,最终安息。 这就是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今晚决定自杀的原因。 他必须尽快回到雷达室。还有几个小时的班要值,他跟自己约定,一定要完成今晚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么做是对的,而且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做那些对的事。也许尽职尽责是他家族的遗传特性,他和他哥哥梅尔在这一点上很像。 不管怎么说,等到值完班,尽完最后一份责任,他就可以去今天下午登记的奥哈根旅店了。一到那儿,他会立马吞下40粒安眠药——总共60粒——全都装在他口袋里的药盒中。最近几个月,他一直在偷偷积攒,每次攒几粒。医生给他开这些药是帮他入睡的。每次娜塔莉的药师给他开药,他都会偷偷地留一半藏起来。几天前,他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有关临床毒理学的工具书,确定他手中现有安眠药的剂量致人于死地绰绰有余。 今晚这班要值到午夜。很快,他就会吞下那些胶囊,昏睡过去,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看看手表,把表盘伸到从窗外照进来的灯光下。快晚上9点了。现在要不要回雷达室?先别回——再等几分钟。他希望自己回去时能平心静气、沉着冷静地应对最后几小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又开始在手里摆弄那把奥哈根旅店的钥匙。224房间。 说来也巧,今晚他的房间是随机分的,里面正好有个“24”。有些人就信这种数字命理,用数字来解释神秘现象。基斯不信这个,如果信了,末尾两位数前面还有个“2”,那就是第二个“24”。 第一个24是个日期,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基斯的眼睛有些湿润。每当想起这件事,泪水便会模糊双眼。那天的事在他的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充满自责和懊悔。他变得孤独寂寞、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件事。他今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6月24日,星期四,一个夏日的早晨。 对诗人、情侣和彩色摄影师来说,那一天再好不过了。人们愿意把它记住,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就像打开了一本剪贴簿,里面全是最美的景象。在弗吉尼亚州的利斯堡,与历史上有名的哈泊斯费里相距不远,黎明的天空清澈透亮。航空天气预报说“CAVU”,用的是航空缩略术语,也就是说“无云或疏云,能见度高,天气很好”。那天天气一直很不错,只有下午出现了几片零星的棉花状积云。太阳很暖和,但是并不会让人感到湿热。从蓝岭山脉吹来的阵阵轻风,还带着金银花的芬芳。 那天早上,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开车去利斯堡的华盛顿航路交通管制中心上班,路边的野玫瑰开得正好。他想起上高中时学的济慈的一句诗——“只因夏季早充盈……”,用来描述这一天似乎非常妥帖。 那时,他和娜塔莉以及两个孩子住在马里兰州的亚当斯顿。他像往常一样离开温馨的家,开车进入弗吉尼亚州境内。他把那辆大众敞篷车的顶棚放了下来,无遮无挡,一路享受着风和日丽。等航路管制中心那栋熟悉的低层现代小楼映入眼帘时,他比往常都觉得轻松。事后他曾怀疑,这种状态是不是也间接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 进了管制室,虽说墙壁厚厚的,没有窗户,也不见阳光,但基斯觉得外面夏日的灿烂也渗透到室内来了。就连70多个身穿衬衫正在工作的管制员似乎也露出轻松的神情,与平时一年到头压力重重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今天的空中交通管制任务比往日要少,因为天气真的太好了。许多非商用飞机——私人飞机或军用飞机,甚至是几架民航班机,都采用目视飞行,也就是飞行员“彼此看得见”,在空中相互避让,不需要用无线电向空中交管的航路管制员报告。 利斯堡的这个华盛顿航路中心是一个很重要的管制点。东部6个沿海州的所有空中交通都归它的中心管制室监管指挥。管制区加起来超过10万平方英里。在这一管制区内,无论何时,只要飞机申请仪表飞行,从离开航空港那一刻起便会受到利斯堡航管中心的监视和管制,一直持续到它飞行结束或离开这一管制区。进入这一管制区的飞机是从其他管制中心移交过来的。美国大陆共有20个管制中心,利斯堡是全国最繁忙的一个。它涵盖了“东北空中走廊”的最南端,要知道,这个空中走廊每天的交通是全世界最密集的。 奇怪的是,利斯堡离任何一个航空港都不近。它距华盛顿特区40英里,因此航路管制中心是用华盛顿特区的名字命名的。管制中心位于弗吉尼亚州郊区,由一群低矮的现代楼房组成,带有一个停车场,三面被起伏的农田环绕着。附近有条小河叫布尔河,因南北战争时的两次战役而名垂青史。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有次下班后曾去了布尔河,在那里思索着利斯堡迥然不同的过去和现在。 这天早上,虽然知道外面是晴朗的夏天,但这座教堂般宽敞的管制室内一切照旧。整个管制工作区比橄榄球场还大,依旧和往常一样灯光昏暗,正好能让人看清那十几个雷达显示屏。这些显示屏上方都悬挂着罩子,排成几排。任何人一进来,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管制室里的噪声。飞行数据区排满了电脑,还有各种电子设备和自动电传打字机,各种机器不断传来嗡嗡隆隆或者咔嗒咔嗒的声音。近处坐着几十个指挥空中交通的管制员,他们不停地通过各种频率的无线电低声交换信息,下达指令。机器声与管制员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处处噪声不断,但奇怪的是,这噪声会被带有吸音效果的墙面和天花板吸走,消失不见。 管制室工作区上方有一座横贯整个房间的观察桥,偶尔来访的人会被带到这个桥上,观察下面的工作情况。从这里向下看去,整个管制室就好像一个股票交易所。管制员很少抬头往观察桥上看,经过长期的训练,他们早已学会无视那些工作时可能会让他们分心的事。由于只有个别人才有参观管制室的特权,所以管制员接触外来人员的机会很少。因此,这里的工作不仅压力大,而且像是进了清心寡欲的修道院——由于根本没有女员工,所以又加剧了这种感觉。 基斯在连着管制室的一个套间把外套脱掉,穿着简洁的白衬衫走进管制室,这身衣服就像是空中交管员的制服。没人知道管制员上班为什么都穿白衬衫,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多数人都这么穿。他路过其他人的工位,朝自己的位置走去,有几个同事跟他友好地道了声“早上好”,这也挺不寻常的。通常情况下,一进管制区大家就会感到有种压力袭来,往往只是礼节性地匆匆点个头或简单说声“嗨”,有时候,连这种招呼都免了。 基斯经常负责的管制扇区是匹兹堡—巴尔的摩的一部分。这个扇区由三人一组共同监管。基斯是雷达管制员,他的工作就是和飞机保持联系并用无线电下达指令。两个助理管制员分别负责处理飞行数据和与航空港的通信联络,还有一名主管负责协调这三个人的工作。今天,他们组还多了一个实习管制员,最近几周,基斯时不时会指导他工作。 其他小组的成员也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一同慢慢走了进来,站在那些就要下班的人身后,准备花几分钟把那幅“图”印在脑子里。偌大的管制室里,其他工位也在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基斯来到自己所属的区域,站在准备下班的雷达管制员身后,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敏锐起来,思考的速度也有意识地加快了。接下来的8个小时内,除了两次短暂休息外,他的大脑必须时刻保持这种状态。 他发现,因为各处天气状况良好,当天的空中交通还不算太忙。黑暗的雷达显示屏上,大概有15个绿色的光点,也就是雷达管制员口中的“目标”,代表空中飞行的飞机。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440正在8000英尺的空中朝匹兹堡进近。它后面还有好几架飞机,各自处在不同的高度。有一架国民航空的DC–8,一架美国航空的727,两架私人飞机——一架里尔喷气机和一架仙童F–27,还有一架国民航空的班机,不过这是一架“伊莱克特拉”号螺旋桨飞机。基斯注意到,还有几架飞机可能会随时进入他的管制屏,它们都是从巴尔的摩的友谊机场起飞的,会从其他管制区过来。有架达美航空DC–9在朝反方向的巴尔的摩飞,就要由友谊机场的进近管制接手了;它后面有一架环球航空的班机,一架皮埃蒙特航空公司的马丁飞机,还有一架私人飞机,两架美联航班机和一架莫霍克飞机。基斯注意到,除了飞往巴尔的摩的那两架美联航班机离得有点儿近之外,其他飞机的飞行高度和相互间隔都很让人满意。仍旧坐在雷达屏幕前的管制员仿佛读懂了基斯的心思,指挥美联航的第二架班机稍作等待,改变航路。 “图我已经掌握了。”基斯轻声说。那名管制员点点头,起身离开。 基斯的主管佩里·扬特把他的耳机插在基斯头顶的插座上,探过身来,说着自己对目前交通状况的看法。佩里是个黑人,瘦高个头,比基斯小几岁。他短时记忆力很强,可以迅速记住大量飞行数据,然后或整体或单个复述出来,跟电脑一样精准。遇到棘手的问题,有佩里在身边总会让人感到安心。 基斯接手了几架新飞机,也移交出去几架。主管佩里碰了碰他的肩膀。“基斯,我这一班要管两个位置,这个,还有旁边那个。我们缺一个人。你自己工作一会儿,没问题吧?” 基斯点点头。“明白。”他通过无线电让一架东航727更正航线,然后指指刚在他身边坐下的那名实习管制员乔治·华莱士。“我有乔治帮我盯着呢。” “好。”佩里·扬特拔下他的耳机插头,到相邻的管制台上去了。以前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都轻松地应对过去了。佩里·扬特和基斯一起工作好多年了,彼此都觉得对方非常可靠。 基斯对他身边的实习生说:“乔治,赶快在脑子里记下这幅图。” 乔治·华莱士点点头,朝雷达显示屏凑近一些。他大约25岁,做了近2年的实习生,之前在美国空军服役。看得出来,华莱士反应迅速、头脑敏捷,面对压力也不会惊慌失措。再过一周,他就是一名合格的管制员了,其实他现在接受的实际训练已经够了。 基斯故意让一架美航BAC–400和国民航空727靠得过近,万一情况危急,他会快速发布指令。乔治立马发现了这一情况并提醒了基斯,基斯调整过来。 只有通过这种临场演练,才能让新管制员得到真正的锻炼。同样,实习管制员自己监管扇区时,遇到困难,必须给他机会展示自己随机应变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时,负责指导实习生的管制员只能坐在后面,紧张地双手交叉,浑身出汗。有人曾说这种感觉就像是“靠指甲扒在墙上”。什么时候插手或接管是很难拿捏的,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负责指导的管制员一旦接管,实习生可能从此失去信心,也许就此失去一名原本很有潜质的优秀管制员。反过来,如果负责指导的管制员该接管时没有及时接管,就有可能酿成严重的空中相撞事故。 由于不仅要担风险,还要承受这种额外的精神压力,很多管制员都不愿意带实习生。他们觉得,教别人如何工作既不会得到公司的褒奖,也没有额外的薪水。而且一旦出事,负责指导的管制员还要承担全部责任。压力大又要担责任,还什么好处都没有,那图个什么呢? 但基斯一直热衷于指导实习生,教导他们时也很有耐心。虽然他也常常提心吊胆,满身冒汗,但他觉得这都是应该做的。现在,乔治·华莱士已经成长了很多,基斯十分自豪。 华莱士又轻声说:“我建议让美联航284右转,直到它和那架莫霍克有了高度间隔。” 基斯点头同意他的观点,按下他的发话键。“美联航284,华盛顿中心。右转,航向060。” 耳机里立即传来对方的回应:“华盛顿中心,美联航284收到,航向060。”几英里外,在阳光灿烂的高空,乘客们可能还在打盹儿或看报纸,这架时髦的大型客机正轻松平稳地转弯。雷达显示屏上,那个代表美联航284的半英寸宽的绿色亮点开始朝新的方向移动。 管制区下面有个房间,摆满了一排排录音机,里面的磁带不停地缓缓转动。地面和空中的对话都会被它们记录下来,留待以后需要查看时回放。管制室里每个工位上的每一次对话都会被记录并保存起来。主管会定期回放其中几盘磁带,审查管制员工作有无失误。如果发现程序错误,会告知相应的管制员。但没有哪个管制员知道自己的录音何时会被主管挑中,拿去检查。磁带录音室有一扇门,上面幽默地写着警示管制员的话:“老大在听着。” 早上在慢慢过去。 佩里·扬特会时不时移过来。他还在监管两个位置,会多停一会儿查看空中交通状况。他似乎对看到的情况很满意,站在基斯身后的时间比在另一个工位那边短些,那边似乎有好几个问题。九十点的时候,空中交通流量略微有所缓解,到中午之前又会再次到达高峰。上午10点30分一过,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和乔治·华莱士就换了一下位置。由这位实习生坐在管制区,基斯在一侧监管。基斯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插手,年轻的华莱士很有能力,反应敏捷。因此,基斯觉得可以放松一下。 差10分11点的时候,基斯想去下洗手间。近几个月来,他闹过几次肚子,他怀疑自己的肠胃病又犯了。他给佩里·扬特打了一个手势,告诉他这一情况。 主管点点头。“乔治这边还好吗?” “跟老手差不多。”基斯故意说得很大声,好让乔治听见。 “我来负责,”佩里说,“你去吧,基斯。” “谢谢。” 基斯在工作记录表上签好字,记下他离开工位的时间。佩里在记录表下面一行潦草地签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表示接过监管华莱士的责任。等过几分钟基斯回来时,他们还得走同样一套流程。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离开管制室时,佩里正在研究他负责的那个管制扇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乔治·华莱士的肩膀上。 基斯去的洗手间在楼上,里面有扇磨砂玻璃窗,外面的亮光能透进来一些。基斯上完洗手间洗了把脸,给自己提提神。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想看看外面的天气是不是还和之前来的时候一样。天气依然好得很啊。 窗外是大楼的背面,能看到服务区后面绿绿的草地、树木和野花。现在外面更热了。周围到处都是小虫子打瞌睡的嗡嗡声。 基斯站在那里向外看去,不愿离开这让人心旷神怡的阳光,回到阴暗的管制室去。最近,他发现自己在其他时间也会有类似的想法,好像想过好多次了,但他觉得,老实说,他介意的不是管制室里的阴暗,而是里面的精神压力。过去有段时间,虽然工作时的压力和紧张一直持续不断,但基斯从来没觉得疲倦和厌烦。但现在不一样了,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基斯都得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去面对这些压力。 基斯·贝勒斯菲尔德站在窗边想心事的同时,一架西北航空的727喷气机正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圣保罗机场飞来,快到华盛顿特区了。机舱里,有位乘务员正弯腰询问一位年长的男乘客。他面如土灰,说不出话来。乘务员估计他心脏病犯了,或是刚刚突发。她赶忙走到驾驶舱去通知机长。过了片刻,根据机长的命令,西北航空的第一副驾询问华盛顿航路管制中心,能否清理下降航道,让它优先前往华盛顿国家机场。 基斯有时候会想——此刻他就在想——他的脑袋总是倍感疲倦,不知道还能硬撑着继续工作多少年。他当管制员已经15年了。现在,他38岁。 让人沮丧的是,干这行的脑力在45岁或者50岁就用光了,成了老头,但离光荣退休还有10年或15年。对很多空中交通管制员来说,这最后的十几年会让人痛不欲生,很多人都坚持不到最后。 基斯知道,大多数管制员也明白:干空中交通管制这行,身体各方面都会出毛病。大家早就知道了。航空医院外科医生的正式病例里,到处都能找到医学证据。根据病史,管制员因工作直接导致的疾病包括: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心跳过速、精神崩溃,外加其他小病小痛。一些很有名的独立开业医生都在医疗学术研究中证实了这些发现。有个医生曾说:“管制员每晚都会紧张兮兮地辗转难眠,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让所有飞机不撞在一起的。他今天没造成任何事故,但他明天还会这么走运吗?长此以往,他的身体和精神难免有一样会崩溃,而且常常是两样都出问题。”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加上别的考虑,联邦航空署敦促国会允许空中交通管制员在50岁或工作满25年后退休。医生说,在这个岗位上干20年相当于在大多数其他岗位工作40年。联邦航空管理局曾警告立法者:此事关乎公共安全,管制员工作20多年之后是有安全隐患的。基斯记得,国会不顾警告,拒绝回应。 随后,总统委员会也反对管制员提前退休,并告知联邦航空管理局(当时的总统直属机构)停止争论此事。现在,这个事已经搁置不提了。但是,基斯和其他人私底下都知道,华盛顿联邦航空管理局的官员和以前一样,坚信这个问题会再次提上日程,只不过需要借由一次因管制员过度疲劳引起的空难或一连串事故才可以实现,而且要有媒体和公众的怨怒作为催化剂。 基斯的思绪回到眼前郊外的景色。今天真是处处明媚照人,虽说只是从洗手间的窗户向外张望,但田野的景色依然十分诱人。他真想走出去,在太阳底下睡上一觉。但他不能,而且这事没得商量。他觉得现在最好还是回管制室去。他会回去的——就让他再待那么一小会儿。 那架西北航空727已经获得华盛顿中心的批准,开始下降。管制员匆忙调开处于低层的其他航班,或者命其继续盘旋,与727保持安全距离。接近中午,空中交通越来越忙了,但管制员还是为继续下降的西北航空开辟出了一条斜向航路。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进近管制已经收到提醒,只等着从华盛顿中心接管西北航空那架班机后便立即投入工作。此刻,基斯旁边的那个小组,也就是那个年轻黑人佩里·扬特临时兼管的那个小组,正在接管那架西北航空727和其他航班。 15架航班,加起来时速为7500英里,现在得在这几英里宽的空域里替它们找位置。不能让任何飞机相互靠近。要让西北航空尽快安全地穿过它们,这是第一要务。 类似的情况每天都会发生好几次,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可能一小时就能遇到好几起。有时,几处紧急情况同时爆发,管制员不得不拿编号区分:1号紧急情况,2号紧急情况,3号紧急情况。 眼下,说话轻声、沉着镇定的佩里·扬特正和以前一样,老练地应对着目前的情况。他和管制小组的其他成员一道,正冷静地协调紧急情况处理程序。他的说话声四平八稳,旁观的人听了绝对想不到他们遇到了紧急情况。其他航班是听不到管制员与西北航空727之间的对话的,因为他们已经按指令转换到单独的无线电波段上去了。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西北航空的那架航班正在航路上平稳下降。再过几分钟,紧急情况就能解除了。 尽管压力重重,佩里·扬特还是不时抽空到旁边的工位上查看乔治·华莱士那边的情况,通常他都是专心致志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佩里知道,如果基斯·贝克斯菲尔德能回来,他的担子会轻一些。他朝管制室门口瞥了一眼,还是不见基斯的踪影。 基斯还站在窗边,还在向外望着弗吉尼亚的郊外风光。他想起了娜塔莉,不禁叹了口气。最近他俩一直闹别扭,都是他的工作害的。有些观点他的妻子就是不能理解,或是不愿意理解。娜塔莉很担心基斯的健康。她希望基斯能放弃空中交通管制的工作,趁还年轻、身体也健康,可以另谋高就。他现在才意识到,之前真不该把他的疑虑告诉娜塔莉,不该跟她描述自己见到有些管制员未老先衰,浑身病痛的样子。娜塔莉因此变得忧心忡忡,也许情有可原。但是,放弃一份工作哪有那么简单,要他丢下多年来接受的训练和积累的经验又谈何容易。娜塔莉很难理解这些顾虑,或者说,任何女人都很难理解。 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上空,距离华盛顿航路中心西北约30英里,一架4座的“幸运”号山毛榉私人飞机正在7000英尺的高空飞行,刚刚离开V166号航路进入V44号航路。那架小型山毛榉的机尾是蝴蝶形的,非常好认,现在正以每小时175英里的速度前行。机上坐着瑞德芬一家: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欧文·瑞德芬先生,他的妻子梅丽,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10岁的杰里米和9岁的瓦莱丽。 欧文·瑞德芬先生为人细致严谨。今天的天气条件十分有利,他本可以根据目视飞行规则驾驶飞机,但他觉得还是申请仪表飞行比较稳妥。从西弗吉尼亚查尔斯顿本地机场起飞后,他一直沿预定航路飞行,时刻跟空中交通管制保持联络。过了一会儿,华盛顿航路中心让他改换新航路,沿V44飞。他已经换到了这条航道上,飞机的罗盘有些轻微摇晃,但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瑞德芬一家去巴尔的摩一半是因为欧文·瑞德芬的工作,另一半是为了娱乐消遣,今晚他们打算全家外出去剧院看戏。爸爸在专心致志地开飞机,两个孩子和梅丽在七嘴八舌地聊天,商量着午餐在友谊机场吃什么好。 华盛顿中心给欧文·瑞德芬的最新一条指令是乔治·华莱士发布的,这个快要合格的实习生还在代替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工作。乔治在雷达显示屏上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瑞德芬的山毛榉飞机,那是一个绿色的亮点,但是比大多数其他飞机要小,而且移动得慢些,因为此时空中基本上都是航空公司的客机。并没有其他飞机靠近这架山毛榉,相反,它四周的空域似乎还很多。他的主管佩里·扬特现在已经回到相邻的工位上去了。佩里刚才已经把要求紧急降落的西北航空727平安移交给了华盛顿国家机场进近管制,所以现在他正帮着解决留下来的混乱状况。他会时不时朝乔治这里瞥几眼,有一次,他问乔治:“一切都好吧?”乔治·华莱士点点头,但他已经有点儿开始出汗了。今天比较繁忙的午间交通似乎比往常早了一点。 乔治·华莱士、佩里·扬特和欧文·瑞德芬三人谁都不知道,空中国民警卫队的一架T–33喷气式教练机此刻正在空中悠闲地绕圈,在V44航路北边只有几英里的地方。这架T–33是从巴尔的摩附近的马丁机场起飞的,上面的国民警卫队飞行员是个汽车销售员,名叫汉克·尼尔。 尼尔中尉正按要求完成他的业余军事训练,让他进行单飞训练是为了检验他对目视飞行规则的熟练程度。因为之前只允许他在巴尔的摩西北部划定的区域内飞行,所以不需要申报飞行计划。因此,华盛顿航路管制中心并不知道这架T–33在空中。这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但尼尔偏偏厌倦了给他布置的任务,同时他还是一个粗心的人。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外面,开着那架喷气式教练机懒洋洋地兜着圈子。他发现在练习各种动作时自己飞得偏南了一点儿,但其实,他偏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比自己认为的往南了很多。几分钟前,他那架国民警卫队的飞机就闯入了乔治·华莱士的雷达管制区,现在正出现在华莱士的雷达显示屏上,位于利斯堡,代表它的那个小绿点比瑞德芬一家乘坐的山毛榉飞机稍微大一些。如果是经验更丰富的管制员,这个小点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但乔治此时还忙着指挥其他航班,并没有看到这个来路不明的信号。 尼尔中尉此时正处在15000英尺的高空,决定再练几个飞行特技就结束训练。先做两个翻圈飞行,再做几个慢速横滚,最后返回基地。他驾驶着T–33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然后盘旋上升,按照标准防护要求查看上下有无飞机。现在,他距离V44航路比之前更近了。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心想,他的妻子无法理解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即便他动过辞职的念头,也不能仅凭一时的心血来潮,不负责任地说辞就辞——特别是当这个男人有家要养,有孩子要上学的时候;特别是他拥有的这份工作和费心尽力获得的技能让他除了这个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更不能这么做。如果是就职于政府的一些服务部门,可以离开原来的岗位,去别处施展专业技能。可空中交通管制员就办不到,私营企业没有他们对口的职位,离职后哪儿也去不了。 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况使基斯不再抱有幻想,也没了别的想法。他曾经对金钱有过渴望。年轻时,他总是充满热情,一心想加入航空事业,空中交通管制员的薪资也很可观,或许还比其他工作要高。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干这行责任大于天,相比之下那点儿薪水简直少得可怜。如今,在空中交通领域,技术最为熟练的两类专家就是飞行员和管制员。普通飞行员的年薪是3万美元,而资深管制员每年最多也就1万美元。飞行员挣得多无可厚非,可就连那些自私自利的飞行员都替管制员抱不平,觉得他们的薪酬应该再高一些。 和大多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一样,空中交通管制员也向往升职加薪。然而,不但加薪无望,升职对他们来说似乎也遥不可及。高级主管的位置寥寥可数,只有极个别的幸运儿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而且……除非哪个管制员索性豁出去了,或者根本不在乎,否则没有别的出路。但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不是这种人。所以,基斯觉得自己是不会辞职的。他必须再跟娜塔莉好好谈一谈;无论是好是坏,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他来说,换工作已经来不及了。目前这个阶段,他不打算毫无准备地从头开始别的营生。 必须回去工作了。基斯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自己离开管制室已经15分钟了,不禁有些内疚。他刚刚一直在胡思乱想——平时很少这样的,今天显然是受了天气的影响。基斯关上洗手间的窗户。他匆匆穿过外面的走廊,朝楼下的管制室走去。 在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县的高空,尼尔中尉把他那架国民警卫队T–33教练机摆正,放松向前打的配平。尼尔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遍,没有看到其他飞机。现在,他准备先来第一个翻圈飞行和慢速横滚,让喷气式教练机进行一次大姿态俯冲。 一走进管制室,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感觉节奏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的说话声比他离开前大了一些。其他管制员此时和之前一样,都在埋头忙碌,没有人抬头。基斯路过他们身旁,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他在记录表上匆匆签上名字,写下到岗时间,然后走到乔治·华莱士身后,开始记雷达显示屏上的那幅图,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管制室里昏暗的光线。管制室内跟外面明媚的阳光一比,真是天壤之别。乔治朝回来的基斯低声说了句“嗨”,然后继续向空中的飞机发布无线电指令。过了一小会儿,基斯已经掌握了那幅图,他准备把乔治替换下来,坐到椅子上。他思忖着,让乔治独立工作一会儿对乔治来说是件好事,能增强他的自信心。看到基斯回来,相邻位置上的佩里·扬特点了点头。 基斯研究着雷达显示屏和上面移动的光点——也就是乔治确认好的那些“目标”飞机,然后把那些屏幕上可移动的小塑料标记记下。一个没有标注的绿色亮点引起了基斯的注意。他急忙问乔治:“那架山毛榉403旁边是什么飞机?” 尼尔中尉结束了他的第一个翻圈飞行和慢速横滚,让飞机重新爬升到15000英尺的高空。此时他还在弗雷德里克县境内,不过位置更靠南了。他把T–33水平摆正,头朝下迅速俯冲,准备做第二个翻圈飞行。 “什么旁边的……”乔治·华莱士顺着基斯的视线朝显示屏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憋出一句“天呐!” 基斯迅速把乔治的无线电耳机拿过来,用肩膀把他挤到一边。他扭开某个波段的频率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发话键。“山毛榉NC–403,这里是华盛顿中心。你左侧有架来历不明的飞机,马上右转!” 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已经俯冲到了底部。尼尔中尉开始向后带杆,全推力快速爬升。它正上方就是那架小型山毛榉飞机,里面坐着欧文·瑞德芬和他的家人,此刻正平稳地沿着V44航道前行。 管制室里……大家全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拼命祈祷……眼看两个绿色光点离得越来越近了。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静电干扰的声音。“华盛顿中心,我是山毛榉……”突然,通话就断了。 欧文·瑞德芬是一个咨询工程师兼经济学家。虽然他是一个技术娴熟的业余飞行员,但毕竟比不上商用飞机的飞行员。 如果是航空公司的专业飞行员,收到华盛顿中心的指令后就会立马向右急转。他会从基斯的语气中明白事态紧急而立即采取行动,不会等着配平或回话确认,即使有疑问,也会放在事后。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会全力躲避眼下航路中心明确暗示的大危险,暂时不理会由此引发的小险情。他身后的客舱内,滚烫的咖啡可能会四处飞溅,餐食可能会摔得七零八落,甚至会有乘客受轻伤。之后乘客也许会投诉,需要道歉,受到责骂,也许还要接受民用航空委员会的调查。但即便运气一般,大家也都能平安无事。多亏飞行员行动迅速,大家的性命才得以保全。瑞德芬一家本来也可以躲过一劫。 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都接受过训练,有实际经验,早已习惯了快速准确地做出反应。但欧文·瑞德芬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凡事讲究准确无误的学者,习惯先思考再行动,习惯遵循正确的程序。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给华盛顿中心回话,为此花掉了他仅有的两三秒钟反应时间。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此刻已经做完第一个翻圈飞行,从下面直冲上来,撞到了瑞德芬那架飞机的左侧,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山毛榉飞机的左翼被削掉了一大块。那架T–33也伤得不轻,机头被撞得散了架,继续向上冲了一小会儿。尼尔中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匆匆瞥见另一架飞机,便纵身跳了出去,等待降落伞张开。在下面远远的地方那架山毛榉失去了控制,疯狂乱转,载着瑞德芬一家栽向了地面。 基斯双手发抖,又试了一次。“山毛榉NC–403,我是华盛顿中心。你听到了吗?” 基斯身旁的乔治·华莱士动了动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脸已经吓白了。 他们提心吊胆地看着雷达显示屏,两个绿点交汇在一起,突然开了花,然后逐渐消失。 佩里·扬特意识到出事了,来到他们身边。“怎么了?” 基斯的嘴变得干巴巴的。“我想是空中撞机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听到那噩梦般声音的人都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因为听到了便停留在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欧文·瑞德芬坐在那架旋转着栽向地面的山毛榉驾驶座上,也许是无心之举,又或者是最后绝望的挣扎,他按下了麦克风上的发话键,一直摁到底。飞机上的无线电居然还能工作。 在华盛顿中心,从基斯紧急喊话时打开的操作台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声响。起初是一阵无线电干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慌乱凄厉的尖叫声。管制室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他旁边的几个管制员的脸唰的变白了。乔治·华莱士不停抽泣。几位高级主管也急忙地从其他管制位上走过来。 突然,尖叫声中传来一个清晰的人声——充满了惊恐、绝望和恳求。最初,只能听清个别词。直到后来,把录音机里最后几句话反复听了几遍,才拼凑出这完整的一句话,那个凄厉的声音来自瓦莱丽·瑞德芬,她只有9岁。 “……妈妈!爸爸!……快想想办法!我不想死……哦,仁慈的上帝,我一直都很乖……求您了,我不想……” 所幸,这凄惨的声音停止了。 那架山毛榉飞机在马里兰州的里斯本村附近坠落,全部焚毁。一家四口的残骸被烧得无法辨认,埋在了一座公墓内。 尼尔中尉带着降落伞在五英里外着陆,平安无事。 这场悲剧牵涉的三名管制员——乔治·华莱士,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和佩里·扬特——立即停职,等待调查。 后来,调查组认为,严格来说此事不能怪罪实习生乔治·华莱士,因为事故发生时他还不算一名合格的管制员。但他还是被解除了公职,自此永远无法从事空中交通管制工作。 年轻的黑人主管佩里·扬特被认定负全部责任。调查委员会花了好几天甚至几周时间,反复回放磁带录音,研究证据,评估扬特在重压之下几秒之内做出的各种决定有无不妥。最后,委员会认定他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监管那架西北航空727,而是应该在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离席期间多花些时间监管乔治·华莱士。虽然当时佩里·扬特一人兼顾两头,但依然难辞其咎,因为他事先完全可以拒绝,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此,扬特被通报批评,接受降职处分。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被认定完全无罪。调查委员会煞费苦心地指出,基斯曾申请暂时离开岗位,他的申请是合理的,而且按照规定落实了签字手续。此外,他一回来就发现了空中相撞的可能,而且一直在尽力挽救局面。虽然最终依然无力回天,但他思维敏捷,行动迅速,受到了委员会的一致认可。 起初,并没有人提出基斯离开管制室的时长问题。调查接近尾声时,基斯看到形势对佩里·扬特十分不利,打算自己提出来,并且做好了承担主要责任的准备。委员会对他的这一举动十分赞赏,认为他显然有一副侠义心肠,但也仅此而已。等弄明白了他的用意,基斯的证词就被粗略地删掉了。委员会提交的最终报告里,根本没提他想承担责任这回事。 空中国民警卫队的一份独立调查证明,亨利·尼尔中尉粗心大意,未能在米德尔顿的空军基地领域范围内飞行,并且任由其驾驶的T–33逼近V44航道,因此应该为此次事故负责。但是,由于他当时的实际情况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对他不予起诉。这位中尉继续卖他的汽车,周末依然还会上天飞几圈。 听到调查委员会的最终结论,主管佩里·扬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被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病情才刚有起色,他便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有一张加利福尼亚右翼群体印制的公报,上面反对很多东西,包括黑人的公民权。这份公报对瑞德芬惨案进行了不实报道,言辞恶毒,满是对黑人的偏见。佩里·扬特被描述成一个笨手笨脚的无能管制员,平时毫无责任心,对瑞德芬一家的死亡也漠不关心。公报上还说,整个事故应该为那些“自以为悲天悯人的自由主义者”敲响警钟,因为正是这些自由主义者帮助黑人获得了那些需要认真负责的职位,而这些黑人往往智力匮乏,无法胜任。他们敦促在空中交通管制领域雇用的黑人员工当中来一次“大清洗”,“以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放在平时,以佩里·扬特的聪明才智,大可把这份公报看作狂热分子的恶意诽谤,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他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好,原本有起色的病情这下又再次复发,如果不是政府的调查委员会拒绝为他支付医疗费,认为他的精神问题不是为政府服务造成的,他可能会一直待在医院接受治疗。最后,扬特出了院,却再也没有回到空中交通管制中心上班。基斯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在巴尔的摩的一家海滨酒吧工作,而且成了一个酒鬼。 乔治·华莱士则不知所踪。有人说这个实习管制员又参军了,这次当的是美国陆军步兵,不是空军,现在和宪兵队有了纠葛,惹上了大麻烦。据说,华莱士不断寻衅滋事,对人拳脚相向,看样子是一心想让自己的身体吃些苦头,借此来惩罚自己。但没有人证实这些传言。 对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来说,生活似乎可以和往常一样继续向前。调查结束后,他的暂时停职也被撤销;此外,他的任职资格和政府公职级别都没有受到影响。他回到利斯堡继续上班。同事们都知道,基斯的遭遇很容易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对他都很友好,也报以同情。起初,基斯的工作进行得还比较顺利。 他想告诉调查组出事那天自己在洗手间逗留了很久,不料却被挡了回来。从那以后,基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此事,连娜塔莉也不知道。但是,这个秘密在一直盘亘在他心里。 回到家,娜塔莉很善解人意,还像以往那样对他关爱有加。她觉察到基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创伤,需要时间慢慢恢复,因此她总是试着迎合他的心思,在他想说话的时候跟他聊聊,或者装出活泼洒脱的样子;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默默不语。娜塔莉还在私下里悄悄叮嘱过布莱恩和西奥,让他们多多体谅爸爸。 基斯理解娜塔莉的用意,对此也十分感激。她的方法最终不是不可能成功,只不过她漏了一点——空中交通管制员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而基斯睡得越来越少了,有时竟彻夜失眠,难以入睡。 即便能睡着,基斯也会不停地做梦,梦到空中相撞惨剧发生几分钟前华盛顿中心管制室内的场景,雷达显示屏上逐渐交汇的亮点,基斯最后绝望的指令……那些尖叫声和小瓦莱丽·瑞德芬的呼救…… 有时,梦里的场景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基斯想要走到雷达显示屏前拿下乔治·华莱士的无线耳机发布紧急指令时,他的腿会不听使唤地抗拒,动作迟缓得让人着急,好像四周的空气都是胶着的烂泥,让人迈不开腿。这时,他会在脑子里心急火燎地提醒自己:要是能行动自如,这场悲剧就可以避免了呀……但无论他怎么挣扎,总是晚了一步。有时,他梦到自己抓住了耳机,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如果自己口齿清楚,警告一发出去,飞机就能化险为夷。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呼吸急促,喉头发紧,可就是出不了声。 尽管梦里的细节不一,结局却总是一样的——就是那架山毛榉飞机最后的无线电对话,他在接受调查期间反复听磁带回放过好多次了。从梦中醒来之后,身边的娜塔莉还在熟睡,他却总是睁着眼躺在那里,思考、回忆、希冀着不可能的事——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一切。再后来,他干脆不愿再睡,硬撑着保持清醒,免得在梦里继续忍受那些痛苦的折磨。 也就是在这些孤寂的漫漫长夜,基斯的良心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谴责,他总会想起自己在管制中心洗手间里偷偷浪费掉的那几分钟。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他完全可以回到岗位上去,而且他理应这么做,但他偷了个懒,只顾着想自己的事,不愿意回去。基斯明白——可别人还蒙在鼓里——自己才是瑞德芬一家惨剧的罪魁祸首,不是佩里·扬特。佩里成了间接的牺牲品,是受害者才对。佩里一直都是基斯的朋友,那天,他相信基斯会尽职尽责,尽快回到管制室来。可是,基斯明明知道他这位朋友要兼顾两个工位,明明了解他的额外压力有多大,还是花了比实际需要多出一倍的时间在洗手间逗留。他辜负了佩里的信任,所以最后是佩里·扬特被人指控,替基斯承担了罪责。 佩里成了基斯的替罪羊。 但佩里虽然无辜受累,毕竟人还活着。瑞德芬一家却就此一命呜呼。他们的死是基斯玩忽职守造成的,因为他一直在阳光下悠闲地消磨时间,任凭缺乏经验的实习生长时间独自负责本该是自己的那份工作,而且基斯本就比他更能胜任这份工作。毫无疑问,要是他能早点儿回去,就能在那架闯进来的T–33还没靠近瑞德芬一家时便及早发现它。因为他回来以后确实马上看到了那架T–33——只可惜已经太晚了,回天乏术。 晚上,这些想法会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出现,就像是在不停地踩脚踏车……基斯不断地折磨自己,因伤心悲痛和良心谴责而备受煎熬。最后,他往往会筋疲力尽,慢慢睡着,然后继续做梦,再次惊醒。 白天和晚上的情况一样,他脑子里总想着瑞德芬一家。虽然基斯从来不认识他们——欧文·瑞德芬,他的太太还有孩子们——但他们总在他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看到自己的孩子布莱恩和西奥活蹦乱跳的,基斯总觉得这是对他的讽刺和责备。他自己还活着,有呼吸,这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种谴责。 彻夜无眠和头脑混乱带来的影响,很快就在工作中显现出来。他的反应变得很慢,做决定也犹犹豫豫的。有几次他在压力之下竟然“丢了那幅图”,只好求助他人。后来,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他的上级都有经验,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或多或少地预料到了他的这些精神紧张的迹象。 之后,上级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多次友善地找他私下谈话,但都无济于事。再后来,华盛顿中心建议把基斯从东海岸调到中西部地区,到林肯国际航空港的管制塔台工作,基斯同意了。大家觉得换个地方也许能改善一下情况。懂得人情世故的管理部门还想着基斯的哥哥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是林肯国际航空港的总经理,也许能帮他稳定情绪。娜塔莉虽然很喜欢马里兰州,但还是毫无怨言地跟着他搬了家。 可是,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基斯依然觉得内疚不已,晚上还会做噩梦,而且换了花样,但基本内容还是没变。他只能靠梅尔的医生朋友开的安眠药才能入睡。 梅尔能明白弟弟的一些问题,但不是完全理解,基斯把自己在利斯堡管制中心洗手间逗留的秘密埋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后来,看着基斯的心事越来越重,梅尔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基斯拒绝了。他的逻辑很简单:既然他真的做了亏心事,天上、地下或临床心理医生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那还找什么灵丹妙药,走什么糊弄人的形式去摆脱这种内疚呢? 基斯越来越消沉,直到娜塔莉也对他反感起来。虽然知道他睡不好,但娜塔莉对他的那些梦一无所知。有一天,她生气了,忍无可忍地问道:“难道我们后半辈子都要这样折磨自己吗?难道我们就不能高高兴兴的,不能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吗?如果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有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我可不想再这样,我是不会让布莱恩和西奥每天都在这种愁眉不展的环境下长大的。” 还没等基斯开口回答,娜塔莉继续说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婚姻还有孩子都比你的工作重要。如果你不能再干那份工作了,平时工作又那么紧张,为什么非要抓着不放呢?干脆地放手就好啦,换个别的工作啊。我知道你总是说:其他工作赚的钱没这个多,你的养老金也会泡汤。可这些并不代表一切啊,我们总会熬过去的。无论你让我吃什么苦,我都认了,基斯·贝克斯菲尔德,我可能会稍稍抱怨一下,但不会叫苦连天,因为不管怎样,都好过现在这种状态。”她都快要哭出来了,还是尽力把话说完,“我警告你,我再也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自己一个人过吧。” 这是娜塔莉唯一一次暗示两个人的婚姻可能会分崩离析。这也是基斯第一次想到自杀。 后来,他的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坚定,越发不可动摇。 漆黑的休息室大门打开了。灯也啪的一声亮了。基斯把思绪拉回林肯国际航空港的管制塔台,头顶耀眼的灯光让他不由得眨了眨眼。 原来是另一个塔台的管制员进来休息了。基斯把那几块三明治原封不动地放好,锁上自己的储物柜,朝雷达管制室走去。刚进来的管制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谁都没说话。 基斯不知道那架无线电失效的空军KC–135此刻脱险了没有。很可能已经脱险了,那架飞机和飞机上的人员兴许已经平安着陆了。他希望是这样。希望今晚大家都可以平安渡过。 他走进管制室,摸摸口袋里奥哈根旅店的钥匙,再次确认它还在里面。马上就会用到了。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4 塔尼娅·利文斯顿和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在主航站楼的中央大厅分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虽然中间插进来很多事,但她现在依然记得他们两个在电梯外手碰到手的样子,还有他说那句话的语调,“这样,今晚我就又有借口见你啦。” 虽然塔尼娅知道梅尔今晚必须去市里一趟,但她还是希望梅尔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会抽时间先来她这里。 梅尔说的“借口”——好像真需要借口似的——是他对塔尼娅在咖啡厅听到的消息感到好奇。“80号航班上,有个逃票的乘客。”环美航空的一位票务员这么跟她说的。“他们在找你,”还有“听说,这个逃票的人可不好对付。” 事实证明,这位票务员说得没错。 塔尼娅此时又回到了那间环美航空值机柜台后面的小型私人会客室。今晚早些时候,她刚在这里安抚了一位心烦意乱的票务员,也就是年轻的佩茜·史密斯小姐。但现在,塔尼娅面对的不是佩茜,而是一个从圣迭戈来的小个子老妇人。 “您以前就这么做过,”塔尼娅问,“对吗?” “哦,对啊,亲爱的。做过几次。” 这个老妇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一脸轻松。她双手交叉,优雅地放在膝头,手里还露出一角带有蕾丝花边的手绢。她穿了一身黑,很整齐。上身是一件老式的高领衬衫,活像谁的曾祖母要去教堂做礼拜。可实际上,她被抓到没买票就非法登机,想从洛杉矶飞往纽约。 塔尼娅想起来,自己在别的地方读到过,早在公元前700年,就有人偷偷搭乘腓尼基人的船前往地中海东部。那时,偷乘者一旦被抓,将被残忍地折磨致死——大人会被开膛破肚,小孩会被放在祭石中间活活烧死。 从那以后,惩罚逐渐减轻,可逃票者却屡禁不止。 塔尼娅怀疑,在航空公司员工这个有限的圈子之外,还有没有人知道:自从喷气式客机提速并加大民航客运能力之后,偷乘飞机这种事也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来。也许没人知道。航空公司煞费苦心地把这种事隐瞒起来,就是怕万一泄露出去,那些不掏腰包偷乘飞机的偶然事件会变得更加普遍。但挡不住还是有人知道,想逃票简直再容易不过了,这位从圣迭戈来的老妇人就深谙其道。 应该叫她艾达·昆赛特太太。名字是塔尼娅从她的社保卡上得知的,如果不是半路犯了一个错,这位昆赛特太太肯定一路畅行无阻,早就顺利到达纽约了。她错就错在把自己逃票的事告诉了邻座的人,然后邻座又通知了乘务员。乘务员报告给了机长,机长用无线电告知了机场,一位票务员和机场保安便提前候在林肯国际航空港,准备把这个老妇人赶下飞机。她被带到了塔尼娅的面前,作为一名乘客关系维护员,处理这些碰巧被航空公司逮住的逃票者就是塔尼娅的工作之一。 塔尼娅轻抚她的紧身制服裙,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动作。“好了,”她说,“您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位老妇人松开双手,蕾丝手绢稍微换了个位置。“好,你听我说,我是一个寡妇,女儿结了婚住在纽约。有时候我觉得寂寞,就想去看看她。所以,我会到洛杉矶搭去纽约的飞机。” “就这样吗?您没说逃票的事。” 昆赛特太太似乎很吃惊:“哦,亲爱的,我可付不起机票钱。我只有社保,还有我亡夫留下的一点儿退休金。我只付得起从圣迭戈到洛杉矶的汽车票钱。” “您坐长途汽车真的付钱了吗?” “那当然。灰狗巴士的人查得可严了。有一次,我买了张只能坐一站的车票,打算一直蹭着坐下去。但他们每到一个城市都会查一次票,司机发现我的票不对。他们可生气了,一点儿也比不上你们航空公司。” “我很好奇,”塔尼娅说,“您怎么不从圣迭戈机场出发。” “亲爱的,恐怕他们早就认识我了。” “您的意思是,在圣迭戈也被逮住过?” 那位老妇人把头歪向一侧:“对。” “除了我们,您以前还偷乘过其他航空公司的飞机吗?” “哦,乘过啊。但我最喜欢环美。” 塔尼娅尽力保持严肃,心里却很想笑,因为她们俩的对话就像在聊着散步去街角商店似的。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问道:“此话怎讲,昆赛特太太?” “你们在纽约的那些人总是特别通情达理。在女儿那里待上一两周后,如果准备回家,我就会走到你们航空公司的办公室,直接告诉他们。” “实话实说?说您偷乘飞机来的纽约?” “对啊,亲爱的。他们会问我日期和航班号——我总会把它写下来,所以我记得。然后他们会查一些文件。” “应该是航班乘客名单。”塔尼娅说。她思忖着:也不知这番话是真的,还是这老妇人编出来的。 “对,亲爱的。我估计就是这个。” “请继续往下说。” 这位老妇人看上去惊讶极了。“别的就没啦。后来,他们就送我回家了啊。通常是安排在当天,坐你们公司的飞机。” “说完了?没别的了?” 昆赛特太太淡淡一笑,神态自若,仿佛是在教区牧师那里喝下午茶似的。“有时候,他们也会责备我几句。说我太不守规矩了,让我以后别再这样。但我做得并不过分,不是吗?” “对,”塔尼娅说,“确实不算什么。” 塔尼娅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在于,这一切显然都是事实。航空公司都知道,这种事经常发生。打算逃票的乘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飞机——他们混进去的方式五花八门——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飞机起飞。只要不混入很容易清点人数的头等舱,逃票者就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只要航班没有坐满,乘务员也很难察觉。乘务员会清点人数没错,他们点到的人数有可能和登机口的旅客名单不一致。这时,他们会怀疑有人偷乘飞机,但相关负责人就会面临两种选择:要么让飞机起飞,把实际人数和机票数不符记录下来,要么就重新查验每位登机乘客的机票。 如果决定重新验票,还要花上半个小时左右;与此同时,价值600万美元的喷气式客机停在地面延迟起飞的成本会迅速升高。航班的原定起飞安排和在整条航线上的飞行时间都会被打乱。需要接洽业务或有约在身的乘客会着急上火,焦躁不安,而机长一向喜欢保持准点记录,因此会对那位负责人大动肝火。那位负责人心想没准自己弄错了,而且如果没有非要延迟起飞不可的理由,事后可能还会被他的地区航运经理臭骂一通。最后,即便真揪出了那个逃票的人,整架航班运营成本升高、名声受损,实在得不偿失,还不如让那个人免费乘一次飞机算了。 因此,遇到这种情况,航空公司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关上舱门,让飞机起飞。 通常,这件事到这儿就完了。一旦上了飞机,乘务员会忙得顾不上验票,旅程结束之后,乘客当然也不愿意再等着查票,既浪费时间又嫌麻烦。因此,逃票的人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既没有人盘问,也没有人阻拦。 关于她怎么坐飞机回来,老妇人跟塔尼娅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航空公司认为,偷乘飞机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错,因为他们没有阻止该事件的发生。同理,航空公司有责任保证这些偷乘飞机的人能够回到他们的出发地——由于没有别的方式搭载他们——这些人会坐上回程班机的普通座,享受正常服务,包括航班上的饮食。 “你也是个好人,”昆赛特太太说。“我总能一眼看出别人是好是坏。但你比航空公司的其他人年轻多了——我是说,比我不得不见的那些人年轻多了。” “您是说那些处理逃票骗子的工作人员?” “对。”这位老妇人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羞愧。她的眼睛四下打量着塔尼娅,像是在揣测什么。“我猜你28岁了。” 塔尼娅简单地回答:“37岁。” “你长得年轻,却又很成熟。也许是结了婚的缘故。” “别东拉西扯的,”塔尼娅说,“没用。” “但你的确结婚了呀。” “结过婚。已经离了。” “真可惜。不然你的孩子一定很漂亮。遗传你的红头发。” 红头发,也许吧,但不会变灰,塔尼娅心想——她今早又发现了几根银灰色的头发。至于孩子,她可以告诉这位老太太她的确有一个孩子,现在待在她家的公寓里,但愿已经睡着了。但是,她没说这些,而是一脸严肃地对艾达·昆赛特太太说: “您做的这些很不诚实。您这是诈骗,是违法的。您应该知道我们是可以起诉你的吧。” 这位老妇人无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胜利的神情。“但是,你们不会起诉我的,不是吗?你们从来没有起诉过任何人。” 塔尼娅心想:再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她很清楚,昆赛特太太显然也明白,航空公司从来没有起诉过偷乘飞机的人,因为弄得人尽皆知比息事宁人损失更大。 只不过,可以再问她几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将来也许用得上。 “昆赛特太太,”塔尼娅说,“既然您多次免费搭乘环美的飞机,起码能帮我们一点儿忙。” “能帮我自然乐意帮。” “我想知道,您究竟是怎样登上我们的航班的。” 老妇人笑了。“亲爱的,方法可不少呢。我每次尽量用不同的办法。” “都告诉我吧。” “最常用的一种是尽早到机场,给自己弄到一个登机牌。” “这不是很难办吗?” “你说弄到登机牌?哦,不难办,其实很简单。现在航空公司都爱把票夹当登机牌用。所以,我会走到登机柜台前,说我把票夹弄丢了,请再给我一个。我会挑那个有很多人等着,业务非常忙的柜台去问。他们总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了。” 塔尼娅心想,他们自然会给。因为这是一个很常见的请求,经常发生。此外,大多数人和昆赛特太太不一样,他们需要新票夹当然不是为了干违法乱纪的事。 “但那只是一个空票夹,”塔尼娅指出来,“不是登机牌啊。” “我会在洗手间自己伪造一个。我总会随身携带一些旧的登机牌,我知道该写些什么。我包里还会装一支很大的黑铅笔。”昆赛特太太把蕾丝手绢放在膝头,打开她那个带有串珠的黑色提包。“看见了吗?” “看到了。”塔尼娅说。她伸出手,拿起那支黑色碳素铅笔。“您介意我留下这支笔吗?” 昆赛特太太有些不情愿。“这是我的。不过,你要真想要,那我只好以后再找一支。” “继续,”塔尼娅说,“有了登机牌,接下来呢?” “我会走到那架航班准备起飞的地方。” “您是说登机口?” “没错。我会等那个检票的年轻人忙起来——如果很多人一起到,他总会忙得不可开交。然后,我会经过他身旁,直接上飞机。” “万一有人想拦你呢?” “没有人拦我,我手里有登机牌。” “乘务员也没管过吗?” “她们只是一些年轻的姑娘,亲爱的。总是聚在一起聊天,或者眼睛盯着那些男士。她们看的只是航班号,我一般不会写错。” “但你刚才说,你有时候也不用登机牌。” 昆赛特太太脸红了。“那,恐怕就得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了。有时候,我会说我要到飞机上为我女儿送行——大多数航空公司都允许这么做,你知道的。或者,如果飞机是从别的地方飞过来的,我会说我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因为我把票落在飞机上了。又或者,我会告诉他们我儿子刚刚登机,但他把钱夹落在我这儿了,我想去给他送。我会在手里拿个皮夹,这一招最管用。” “对,”塔尼娅说,“我想也是。看样子,您把什么都考虑到了,非常细致。”塔尼娅心想,自己已经问到了不少信息,可以通报给登机口的检票员和乘务员。但是,她怀疑这能起多大作用。 “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教我要认真仔细。他是个老师——教几何的。他常说,你要尽量把每个角度都想到。” 塔尼娅仔细地打量着昆赛特太太。这是在捉弄她吗? 这位从圣迭戈来的老妇人的脸上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没有说。” 房间的另一边,电话响了。塔尼娅起身去接电话。 “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还在你那儿吗?”说话的是地区航运经理,主要负责环美航空在林肯国际航空港各个阶段的运转。他平时是个冷静又好脾气的上司,但今晚听起来气冲冲的。显然,面对三天三夜的飞机延误、重新安排不满的旅客以及来自东部公司总部没完没了的刺激,他也快受不了了。 “对。”塔尼娅回答。 “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 “不少。我会给你写份报告。” “写的时候,拜托就用一次大写吧,不然我读着别扭。” “好,先生。” 她特意强调了“先生”二字,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地区航运经理咕哝着说:“抱歉,塔尼娅!我把从纽约那头受的气出到你的头上了。就像船舱服务生拿船上的猫出气一样——不过我可没说你是猫。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想要一张今晚去洛杉矶的单程机票,给艾达·昆赛特太太。” “给那个讨厌的老人吗?” “没错。” 地区航运经理郁闷地说:“得公司出钱吧。” “恐怕是。” “把她安排在那些等待多时诚实不欺的乘客前头,我可真不愿意。不过,你这么做是对的,我们最好尽快把她打发走。” “我也这么觉得。” “我会签一张申请单。你可以到机票柜台那儿取。但是,记得提醒洛杉矶那边,让他们派航空港警卫把这个老人赶出去。” 塔尼娅轻声说,“没准她是惠斯勒的母亲呢。” 地区航运经理嘟囔道:“那就让惠斯勒给她买张票啊。” 塔尼娅笑着挂断了电话。她回到昆赛特太太身边。 “你刚才说,还有一件跟登机有关的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 老妇人有些犹豫。一听塔尼娅在电话里给她要了回洛杉矶的机票,她明显闭紧了嘴巴。 “您都说了那么多了,”塔尼娅提示道,“如果还有别的什么,最好一次说完。” “当然还有。”昆赛特太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刚才想说,最好别选大型航班,尤其是非常重要的那种。我是说,那种在国内直飞中途不停的航班。这种航班总会满员,而且会给乘客座位号,经济舱也不例外。这样逃票就难了,不过我坐过一次,因为我发现没有太多其他航班可选。” “所以,你挑的都是需要中途停靠的航班。那到了中转的机场,不会被发现吗?” “我会假装睡着了。通常他们不会来打搅我,但这次你们把我叫醒了。” 昆赛特太太抿了抿嘴唇,略带责备地说:“都怪我旁边坐的那位。真是个卑鄙小人。我把秘密告诉了他,可他却把我卖给了乘务员。你看,这就是我信任别人的下场。” “昆赛特太太,”塔尼娅说,“我想您已经听到了,我们打算把您送回洛杉矶。” 那位老太太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对,亲爱的。恐怕是这样。但我还想去喝杯茶。如果现在可以放我走了,请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 “哦,那可不行!”塔尼娅坚定地摇摇头,“您哪儿也不能去。可以去喝茶,但必须让我们的一位员工跟着。我现在就派个人,他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登上飞往洛杉矶的那趟航班。如果任由你在航站楼里逛,我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去纽约的飞机。” 从昆赛特太太此时充满敌视的眼神来看,塔尼娅知道自己猜对了。 10分钟后,一切都安排好了。公司为她在飞往洛杉矶的103号航班上预留了一个单人座位,一个半小时后离港。这是架直达的航班,中途不停,昆赛特太太没有机会下飞机再回去。已经用电传打字机发报通知了洛杉矶方面的地区航运经理,也给103航班送去了备忘。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老妇人已经被移交给了环美航空的一个男员工。小伙子刚上班不久,级别不高,很年轻,都能当她的孙子了。 塔尼娅给这位名叫彼得·科克利的小伙子下的指示很明确:“你必须一直跟昆赛特太太待在一起,直到飞机起飞。她说想去喝茶,你就带她去咖啡厅;虽说飞机上会提供晚餐,但如果她说想吃东西,你就陪她去吃。只有一点,就是无论她要什么,你都得跟她在一起。她想上洗手间,你就在外面等着。总之,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该登机的时候,你就领她去登机口,跟她一起上飞机,亲手把她交给乘务长。而且要交代清楚,她上飞机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下来。她满肚子都是花招和借口,你小心点儿。” 离开之前,那位老妇人抓住了年轻人的胳膊。“你别介意啊,年轻人。现在啊,老太太都需要扶助,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宝贝女婿。他也长得很英俊,当然,比你老多了。你们公司确实喜欢雇好心人。”昆赛特太太看了塔尼娅一眼,带着责备的目光。“至少,大部分都是好心人。” “记住我说的话,”塔尼娅提醒彼得·科克利,“她花招可多着呢。” 昆赛特太太严肃地说:“你这话可真不客气啊。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会有自己的判断。” 小伙子腼腆地笑了。 走到门口,昆赛特太太转过身来。她对塔尼娅说:“虽然你这么对我,宝贝儿,但我想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恨你。” 几分钟后,塔尼娅从她今晚用过两次的小接待室里走出来,回到环美航空位于夹楼的行政办公室。她看了下时间,还差一刻钟9点。她坐在自己在外间大办公室的办公桌旁,心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公司最后一次跟艾达·昆赛特太太打交道。塔尼娅非常怀疑。她在自己那台全是小写的打字机上开始给地区航运经理写备忘。 收信人:地区航运经理 写信人:塔尼娅·利文斯顿 主题:惠斯勒的妈妈 她停了下来,想起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会不会过来。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5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肯定,自己今晚绝对去不了市里了。 他这会儿正在夹楼行政办公区的办公室套间里,一边深思,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办公桌。他刚刚跟人通过电话,了解了航空港运行的最新进展。 30号跑道还被那架墨航的飞机堵着,依然无法使用。因此,可用跑道上的情况变得非常紧急,空中和地面的航班延误更严重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很有可能被迫宣布关闭航空港。 与此同时,飞机继续在梅德伍德上空起飞,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前来投诉的梅德伍德住户都快把航空港总机电话还有空中交通管制中心的电话打爆了。梅尔还听说,有很多人眼下正在开他今晚早些时候听说的那个抗议大会;塔台主任几分钟前告诉他,据说他们今晚还打算来航空港集体示威。 梅尔闷闷不乐地想:把几个示威者踩在脚下,才算解气。 一个好消息是:刚刚已经宣布解除了三类紧急情况,那架遇险的空军KC–135此刻已经安全着陆了。但是,解除一起紧急情况并不代表另一起紧急情况不会开始。一个小时前,梅尔在机场上感受到的那种模模糊糊的不安和不祥的预感,并没有消失。那种感觉说不出也道不明,依然让他十分苦恼。就算不是因为这个,其他情况也需要他继续留在航空港。 当然,辛迪还在慈善晚会上等着他来,最后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反正迟到了也会惹她发怒,干脆不出现,要打要骂随她好了。他决定先承受辛迪的第一波怒吼。之前打给市里他妻子那边的电话号码还在兜里的那张小纸片上。他把那张纸拿出来,拨通了电话。 跟之前一样,几分钟后辛迪才过来接电话,而且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通电话时那么怒气冲冲,只剩下冰一般的冷漠。她默默地听梅尔解释完为什么必须待在航空港。梅尔没想到辛迪并不打算跟他争论,因此话说得结结巴巴,硬讲出来的理由连自己也不能完全信服。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辛迪等了一下才冷冷地问道:“你说完了吗?” “完了。” 感觉她在和一个极其讨厌而且疏远的人说话似的。“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我原本就没指望你会过来。你说你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以前一样又在撒谎骗人。” 梅尔生气地说:“我没撒谎,以前也没有。今晚,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的晚会我参加过多少次。” “你刚刚不是说你已经说完了吗?” 梅尔只好住口。说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呢?他无可奈何地让步:“那你继续说。” “我想说的话被你打断了,也和以前一样……” “辛迪,别这么说!” “……就知道你在撒谎,给我机会好好考虑一下。”她顿了一下。“你说今晚会待在航空港。” “我就是这个意思。” “待多久?” “到半夜,或者一整夜。” “那我到你那儿去。你等着我。” “听我说,辛迪,这样不好。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时间,我们说合适就合适。我要跟你说的事,随便在哪儿说都一样。” “辛迪,你讲讲理好吗?我知道有些事我们得谈谈,但不是……” 梅尔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跟自己说话。辛迪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把电话放好,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陷入了沉思。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往家里打电话了。之前是瑞贝塔接的电话。这次是塞巴斯蒂亚尼太太接的,她常来替他们照看孩子。 “我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梅尔说,“家里没什么事吧?两个小姑娘都睡了吗?” “瑞贝塔睡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莉比正准备睡。” “我能跟莉比讲几句吗?” “那……就一会儿啊,你得保证快点儿。” “我保证。” 梅尔知道,塞巴斯蒂亚尼太太一向爱教训人。只要她一来,别人就得绝对服从,不仅仅是孩子们,整个家都要听她的。梅尔有时候暗自怀疑,不知道塞巴斯蒂亚尼太太和她丈夫结婚以来有没有出现过感情问题,她那胆小如鼠的丈夫只露过几次面。估计不会。塞巴斯蒂亚尼太太永远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他听到莉比光着脚丫跑来接电话。 “爸爸,”莉比说,“我们的血是在身体里面一直流,流到永远吗?” 莉比的问题总是别出心裁,非常有趣。她总能找出一些新问题,好像找到的是圣诞树下的礼物一样。 “不是永远,宝贝,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只有你活着的时候才会流动。你的血已经来回流动了7年,从你有心跳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莉比说,“在我的膝盖里。” 梅尔原打算跟她说人的心脏没长在膝盖里,再解释一下脉搏、动脉和静脉都是怎么回事,但转念又改了主意。以后,有的是时间解释这些。只要能感受到心跳就好,管它在哪儿呢。莉比的直觉很准,会抓重点。梅尔常常觉得,她那双小手一伸,就能抓到闪闪的真理。 “晚安,爸爸。” “晚安,小宝贝。” 梅尔依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一通电话,但他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至于辛迪,只要她下了决心,就一定说到做到,所以今晚她极有可能来航空港。也许她说得没错。他们确实需要解决一些根本问题。比如,他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现在是否还要为了两个孩子继续维持这个空壳。让她来航空港谈也好,免得让瑞贝塔和莉比听见,之前两人的大声争吵她们已经偷听了太多了。 此时,梅尔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只能在这儿干坐着,看别人有没有需要。他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行政办公区,俯瞰下面的航站楼大厅,里面依旧熙熙攘攘,忙个不停。 梅尔心想,过不了多少年,航空港大厅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必须尽快改进目前旅客上下飞机的这种低效形式。光靠乘客自己走上去或走下来,实在太麻烦,也太慢了。一年又一年,每架飞机的花费越来越高,动辄上百万美元,而且它们闲置在地面上的成本也在日益增长。飞机设计师和航空公司的规划师都力图增加飞行时长,以此创造更多收入,同时减少飞机待在地面的时间,因为这段时间是无利可图的。 目前,美国航空公司提前装载空运货物用的是“空运集装箱”,已经计划在此基础上使用“乘客集装箱”。其他航空公司也有各自不同的集装箱体系。 空运集装箱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大小正好卡在喷气式客机的机身内部。每个集装箱都会提前装好形状大小不一的货物,然后被抬到和机身同样的高度,几分钟内即可装进机舱。和传统客运飞机不同的是,货运飞机的机舱内部通常都是空的。如今,一架满载货物的运输机到达航空港货运站后,机舱内的集装箱就会被全部卸下来,再装上新的。一整架飞机用最少的时间和人手就能迅速完成卸货、装货,再次起飞。 “乘客集装箱”是在这一理念基础上改良而成的,梅尔曾经看过这类设计图。乘客集装箱内是一个个小而舒适的客舱,里面有座位,乘客会在航空港登机处就座。然后,整个客舱会被放在传送带上——和目前传送行李类似——送到停机坪上。乘客可以坐着不动,跟整个客舱一起被送进几分钟前刚刚抵达的飞机机舱内,而这架飞机在此之前已经把装着到港乘客的客舱卸下来了。 “乘客集装箱”进入机舱后,他们原来的客舱窗户正好和飞机本身的窗户相匹配。每个客舱尾部的门都可以打开,这样乘务员和乘客就可以自由出入其他客舱。配备有新鲜食物和新乘务员的空中厨房也会单独成舱,送进机舱内部。 把这种“乘客集装箱”系统稍作改进,就可以把乘客集装箱送达市区,或者乘客无须离开座位就能换乘其他飞机。 与此相关的一个理念是“空中休息室”,洛杉矶已经开始着手研发了。每个休息室能承载40位旅客,既像巴士,又像直升机。可以依靠自身动力在当地的郊区或城市街道上穿梭,到达当地直升机机场后就成了巨型直升机下面的一个机舱——整个客舱可以快速来往机场。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思忖着,将来这些都会实现。即便不完全一样,也十分相近,而且很快就能看到。对那些在航空领域工作的人来说,最让人着迷的莫过于看着那些异想天开的美梦很快变成现实。 突然,楼下大厅里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嘿,贝克斯菲尔德!嘿,上面那个人!” 梅尔用目光搜寻着喊声的来源。楼下的50多个人一脸好奇,不知道在叫谁,都向上抬起了头,这下可更难找了。过了一会儿,梅尔找到了喊他的人。是伊根·杰夫斯,一个瘦高个的黑人,身穿浅棕色休闲裤和短袖衬衫。他挥动着结实有力的棕色臂膀,着急地比画着。 “你赶快下来,贝克斯菲尔德。听见了吗!你有麻烦了。” 梅尔笑了。杰夫斯有在航站楼里擦鞋的许可证,在航空港可是出了名的人物。他长得不怎么好看,大大的笑脸上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他平时总是口无遮拦,但你又拿他没办法。 “我听见了,伊根·杰夫斯。要不你上来吧?” 他笑得更厉害了。“想都别想,贝克斯菲尔德!你别忘了,我是一个租户。” “我要真忘了,估计你就该给我读《民权法案》了。” “没错,贝克斯菲尔德。现在,你赶紧给我滚下来。” “这是我的地盘,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儿。”梅尔被他逗乐了,从夹楼的栏杆转身离开,朝员工电梯走去。下到主楼大厅那一层时,伊根·杰夫斯已经在等他了。 杰夫斯在航站楼里开了4家擦鞋铺。在航空港批准的租户当中,擦鞋铺并不算什么。相比之下,航空港停车场、餐厅和报摊产生的收入才最为可观。但这位曾经在路边给人擦鞋的伊根·杰夫斯却在举手投足间神气活现,好像航空港的收入全靠他支撑似的。 “我和航空港,我们有合约。对吧?” “对。” “那堆花里胡哨的东西里说,我在这里有擦鞋的独——家——经——营权。独——家——经——营。对吗?” “对。” “那就对了,我说,你有大麻烦了。跟我来,贝克斯菲尔德。” 他们穿过候机大厅,走到下行的自动扶梯旁,杰夫斯一步跨两级,走了下去。一边走还一边快活地跟路过的人挥手打招呼。梅尔还得顾着他那只伤脚,身手自然没杰夫斯那么矫健,只得慢慢跟上前去。 走到自动扶梯底部,靠近赫兹、安飞士和国民这几家租车公司的地方,伊根·杰夫斯指了指。“就在那儿,贝克斯菲尔德!你看!他们把我,还有我手下那些年轻人的擦鞋饭碗都抢走了。” 梅尔仔细看了看他这怨气从何而来。安飞士的柜台前有一块板子,上面清楚地写着: 您签字,我擦鞋 包您满意 竭诚为您服务! 招牌下面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旋转式电动擦鞋器,位置非常显眼,所以人只要往柜台前一站,都会像公告板上写的那样,把鞋擦上一擦。 梅尔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理解伊根·杰夫斯的抗议。无论他有没有开玩笑,杰夫斯都有权抗议。他签的合同上的确写着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在航空港开擦鞋铺,这和杰夫斯不能在航空港开租车店或卖报纸是一个道理。每家特许经营的商店都会受到这种保护,代价就是航空港有权抽取其盈利的一大部分。 伊根·杰夫斯在一旁看着,梅尔走到租车店旁,翻出兜里的一个薄薄的应急电话本,上面记了很多航空港高级主管的私人电话。安飞士租车公司经理的电话也在上面。柜台后面的女孩看到他,立马笑脸迎人。梅尔对她说:“我用一下电话。” 她抗议道:“先生,这不是公用……” “我是航空港的经理。”梅尔伸出手,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在自家航空港里却没有被认出来,这种事他屡见不鲜。梅尔的工作大多是在幕后,远离公共活动区,所以在这一带工作的人几乎都没见过他。 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他真希望其他问题也能像这个问题一样简单,可以迅速解决。 电话响了十几声,又等了几分钟,那头才传来安飞士公司经理的声音。“我是肯恩·金斯利。” “万一我需要租车,”梅尔说,“上哪儿找你呢?” “我在玩我儿子的玩具火车。可以暂时不去想汽车的事——还能远离那些为此打电话给我的人。” “有个儿子感觉一定很棒,”梅尔说,“可惜我只有女儿。你儿子喜欢机械吗?” “别看他才8岁,绝对是一个天才。要是你需要他来管你的玩具航空港,尽管告诉我。” “一言为定,肯恩。”梅尔朝伊根·杰夫斯眨眨眼。“眼下有件事就得麻烦他。他可以在家里安一台擦鞋器。我知道有个地方刚好多出来一台。你也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接着传来这位安飞士经理的叹息声。“我就想老老实实搞促销,你们这帮人怎么总不乐意呢?” “多半是因为我们卑鄙无耻。但我们必须照章办事啊。还记得合同上是怎么写的吗?店铺展出空间的任何改动必须得到航空港管理层的首肯。还有一条说不能损害其他特许经营商的生意。” “我知道了,”金斯利说,“伊根·杰夫斯一直在发牢骚。” “你还指望他为你拍手叫好吗?” “好吧,你赢了。我会让手下把那个牌子扯下来的。必须马上执行吗?” “也不用那么急,”梅尔说,“半个小时之内就行。” “你这个浑蛋。” 但他能听见这位经理挂电话时笑出了声。 伊根·杰夫斯赞许地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梅尔陷入了沉思:我在航空港待人友好,又风趣幽默,能让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他希望对自己也能这样。 “你处理得还——不错,贝克斯菲尔德,”杰夫斯说,“继续保持下去,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了。”杰夫斯依然面带微笑,跨着大老板似的步子朝向“上”的电梯走去。 梅尔跟在后面,走得更慢了。到中央大厅那层的时候,环美航空公司柜台前围了一大堆人,旁边有两个牌子,上面写着: 登机手续办理 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 直飞罗马 柜台附近,塔尼娅·利文斯顿正和一群乘客聊得不亦乐乎。她朝梅尔示意了一下,片刻之后走到他这边。 “我简直停不下来,这儿都快成疯人院了。我以为你去市里了。” “计划有变,”梅尔说,“还说我呢,我以为你都下班了。” “地区航运经理问我能不能留下来。我们都想尽力确保“金色商船”号准时起飞。说是为了维护声誉,但我怀疑,真正的原因是德莫雷斯特机长不愿意一直等。” “别对他成见太深。”梅尔咧嘴笑了,“不过,有时候我也这样。” 塔尼娅朝大厅里由一个环形柜台包围着的高平台指了指,那个平台离他们只有几米远。“你跟你姐夫大动肝火不就是为了它嘛,所以德莫雷斯特才那么讨厌你。不是吗?” 塔尼娅指的是航空港的保险售卖柜台。那个环形柜台四周围了十几个人,大多都在填写航空保险申请表。柜台后面是两位长相迷人的姑娘,正忙着写保险单。其中一个女孩金发碧眼,胸部十分丰满,非常惹人注目。 “对,”梅尔承认道,“差不多全是为了这个——至少最近是这样。弗恩和航空公司飞行员委员会认为我们应该拆除航空港里的保险柜台和保险自动售卖机。我不同意。我们俩在航空港委员会面前大吵了一架。我赢了,弗恩不服气,到现在还气着呢。” “听说,”塔尼娅目光敏锐地看着梅尔,“我们当中有些人不赞同你的做法。这次,我们觉得德莫雷斯特机长是对的。” 梅尔摇摇头。“那也只能各持己见了。我已经讲过好多次了,弗恩的论点根本站不住脚。” 在梅尔看来,一个月前弗恩·德莫雷斯特在林肯国际的一次航空港委员会会议上阐述的论点就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他要求代表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出席会议,这个协会正在发起一场运动,想要在全国各地的航空港废除保险售卖。 那次会议的每一个细节梅尔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个星期三的早晨,航空港委员会在会议室里召开例会。5位委员悉数到场:委员米尔德里德·阿克曼太太是一位迷人的黑头发家庭主妇,据说她是市长的情妇,所以才得到了这一职位;另外4位委员都是男性——一位大学教授,也是委员会的主席;两个当地的商人,还有一个退了休的工会领导。 委员会的会议室设在航站楼的行政办公区,里面的陈设是清一色的桃花心木。房间一头有一个升起的台子,5位委员坐在带扶手可倾斜的皮椅上,面前是一张椭圆形办公桌。台子下面还有一张桌子,但没上面那张那么精美。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就在下面这张桌子旁主持会议,四周坐着航空港各个部门的经理。他们旁边还有记者席,房间最后面还有群众旁听席,因为委员会会议要营造公开透明的假象。实际上群众旁听席几乎没什么人坐。 来开会的人除了委员会的委员和公司员工,只有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是个局外人。他精神抖擞地穿着环美航空公司的制服,肩膀上金黄的四道杠在顶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他坐在听众区等着,身旁的两把椅子上摊着一叠书和文件。出于礼貌,委员会决定在处理日常事务之前先请德莫雷斯特机长发言。 德莫雷斯特站了起来。他带着往日的自信在委员会面前开始了演讲,偶尔才看一下稿子。他解释道,自己是代表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出席的,他是该协会地方理事会的会长。不过,他要阐述的虽说只是他个人的观点,但所有航空公司的大多数飞行员都和他的想法一致。 几位委员身体向后,靠在斜靠椅上听他发言。 德莫雷斯特上来便说,在航空港卖保险是从航空业创立之初便遗留下来的糟粕,荒谬可笑。保险办理台和保险自动售卖机的存在以及把它们放在航空港大厅显眼的位置完全是对民航的一种侮辱。因为按照里程来算,民航的安全记录比其他任何交通方式都好得多。 出门在外,无论是搭火车还是乘汽车,坐远洋邮轮还是自己从车库里开车出去,谁会带那些硬塞到他怀里的意外伤亡保险单呢?当然不会带了! 那为什么坐飞机要带呢? 德莫雷斯特自问自答。他说,原因在于保险公司一看就知道这一领域大有油水,“却从来不考虑后果”。 民航业还很年轻,所以很多人觉得乘飞机旅行很危险。但事实证明,一个人乘坐民用飞机反而比待在家里更安全。虽然飞行事故是极罕见的,但是一旦发生,大家心里对飞行的不信任就会被无限放大。影响非常巨大,而且人们不会记得,其他交通方式造成的死伤比飞机失事更多。 德莫雷斯特指出,保险公司自己已经证明了飞行的安全性。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在空中飞行的次数远高于普通乘客,他们可以按常规保险费率购买标准人寿保险,而且如果集体购买保险,其保险费率比普通人还要低。 但是,有些保险公司受贪婪的航空港管理层教唆,又有航空公司的默许,还在继续利用乘客的恐惧心理和轻信别人的特性大发横财。 坐在员工席上的梅尔听着这番话,不得不承认他姐夫条理非常清晰,但他不应该说“贪婪的航空港管理层”。5位委员里面有人听到这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阿克曼太太也是。 可弗恩·德莫雷斯特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各位女士,先生,接下来要说到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了。” 他说,这对每位乘客以及所有机组成员来说,都意味着一种切实存在的危险,而且这一危险是由航空港保险售卖柜台还有售卖机随意而不负责任的销售保单造成的……“只要缴纳几美元保险费,保单上就会允诺高额保险赔偿金。” 德莫雷斯特越讲越生气:“这个体系——把这种伤害公众的行为美化一下的话,姑且称为体系……大多数飞行员都不会这么叫它——用来捞钱再好不过了,疯子和犯罪分子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搞破坏、谋财害命。他们的目标再简单不过:为自己或其他受益人骗取赔偿金。” “机长!”那位女委员,也就是阿克曼太太,坐在椅子里向前探身。从她的声音和表情上看,梅尔觉得这会儿她对弗恩刚才那句“贪婪的航空港管理层”慢慢回过味来,正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机长,您的观点我们已经听了不少了。那您说的这些有没有真凭实据呢?” “有啊,太太。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 弗恩·德莫雷斯特准备的例子充分而透彻。他用图表和曲线图向大家展示,每年因爆炸或其他形式的暴力犯罪造成的空难平均有1.5起。动机虽各不相同,但是一直普遍存在的一个原因就是犯罪分子能从飞行保险中获取经济赔偿。此外,还有爆炸未遂的案例,以及疑似搞破坏造成的空难,但没有证实。他举出几个著名的案例:加拿大太平洋航空公司1949年和1965年共发生过两起;1957年西北航空公司发生过一起;1960年国民航空公司一起,还有1959年那一起疑似破坏行为;1952年和1953年墨西哥航空两起;1960年委内瑞拉航空公司一起;1962年美国大陆航空一起;1964年太平洋航空公司一起;联合航空公司1950年和1955年共两起,还有1965年的疑似破坏一起。这13起事故当中,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的有9起。 当然,如果证实是有人蓄意破坏,这些企图骗保的人自然不会得到保险赔偿。简而言之:搞破坏得不到赔偿。懂得稍多一些的正常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还知道,即便空难发生之后无人生还,只要能找到飞机残骸,就有可能确定是不是发生了爆炸,而且通常还能查出爆炸是怎样引起的。 德莫雷斯特提醒几位委员,制造爆炸或暴力破坏事故的人往往不是正常人,而是那些精神异常、心理变态、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和疯子。这些人懂得不多,就算懂,因为精神异常,也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一面,会歪曲事实,坚定自己想要相信的看法。 阿克曼太太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这一次,她对德莫雷斯特的反感溢于言表。“我想,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机长您本人,都没有资格讨论这些精神病患内心的想法。” “我没有讨论这个,”德莫雷斯特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不是重点。” “抱歉,您确实在讨论这些。我恰恰觉得这就是你的重点。” 弗恩·德莫雷斯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不习惯受到别人的质疑。他从来都藏不住脾气,顿时火冒三丈。“太太,您是一直都蠢得要命还是故意在这里装疯卖傻?” 委员会的主席用手中的小槌子猛敲桌子,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 梅尔觉得,现在他最好就此打住。弗恩还是专心开他的飞机好了,那才是他最拿手的。论言语交际,他刚才已经被三振出局了。此刻,让航空港委员会按德莫雷斯特的想法去做,几乎不可能——除非梅尔愿意帮德莫雷斯特一把。梅尔在心里掂量了一阵,不知到底该不该帮他。他怀疑德莫雷斯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但是,他还有机会把刚才的对话变成一个笑话,大家笑笑也就算了,米尔德里德·阿克曼太太也不会介意。梅尔最擅长做这种事,他常常能化戾气为祥和,保全双方的面子。而且,他知道米尔德里德·阿克曼挺喜欢他,两人一直相处得不错,无论梅尔说什么,她总是听得聚精会神。 梅尔最终决定:管他呢。换作他需要帮忙,还不知他这位姐夫肯不肯伸出援手呢。让弗恩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吧。无论如何,梅尔打算几分钟后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德莫雷斯特机长,”主席冷眼旁观道,“你最后那句话可不该说,说得也不合适,请你收回。” 德莫雷斯特还涨红着脸。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我收回。”他瞟了阿克曼太太一眼。“请这位女士原谅。但愿她能理解这个让我和大多数民航飞行员提起来就十分激动的话题。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事非常明显……”他没把这句话说下去。 阿克曼太太正狠狠地盯着他。梅尔觉得他刚才那番道歉真是糟透了。现在就算自己想打圆场,也来不及了。 5位委员中的一个问道:“机长,你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 德莫雷斯特向前迈了一步,满嘴劝服的语气:“我想让你们废除航空港的保险售卖机和保险售卖柜台,而且保证以后不会再把场地租给此类经营。” “你是说把保险销售全部取缔?” “在航空港内——全部取缔。我得说,各位女士、先生,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正在敦促其他航空港做同样的事。我们正请求国会采取行动,把航空港销售保险列入违法行为。” “光在美国这么做,有什么用?乘飞机出行是国际事业啊。” 德莫雷斯特微微一笑:“这一运动也是国际性的。” “怎么算国际性的?” “我们获得了48个其他国家飞行员群体的积极支持。大多数人都相信,如果北美能树立榜样,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加拿大,其他国家都会效仿。” 那位委员继续质疑道:“不得不说,你们的构想还挺大。” “可不是嘛,”主席插话了,“如果公众愿意买飞行保险,那是他们的权利啊。” 德莫雷斯特点头同意。“当然,没人说他们不能买。” “可你说了呀。”阿克曼太太又发话了。 德莫雷斯特嘴角的肌肉有些发紧。“太太,只要大家愿意,出行保险爱买多少就买多少。只要有远见,通过保险代理甚至是旅行社提前买好就行。”他看了其他几位委员几眼。“现在有很多人出行时都会投保一揽子人身意外险;爱去哪儿旅行就去哪儿旅行,永远都有保障。投保方式有很多。比如,几家大型信用卡公司——大来、美国运通、CarteBlanche——都会为持卡人提供永久旅行险,每年可以自动续期,完成缴费。” 德莫雷斯特指出,大多数出差的商旅人士名下至少有一张信用卡,所以取缔航空港的保险售卖并不会给商旅人士造成麻烦和不便。 “而且这种保险的费率都很低。我很清楚,因为我自己投的就是这种保险。” 弗恩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保险都是通过正规渠道销售的。会有经验丰富的人来处理你的投保申请。从申请到投保成功之间会有一两天的间隔期。因此,那些精神病患、疯子或神经错乱的人就更有可能被发现,他的投保动机也会受到质疑。” “还有一点——要知道,那些精神病患或神经错乱的人都是冲动行事的怪物。拿飞行险来说,在航空港保险自动售卖机和保险柜台办理保险非常迅速,不问问题就给他们保单,这恰恰会给他们的一时冲动留有可乘之机。” “我想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了,”主席一针见血地说,“这些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机长。” 阿克曼太太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我个人倒是想听听贝克斯菲尔德先生的看法。” 几位委员都把目光转向梅尔。他向大家示意:“对,我的确有些想法,但我想等德莫雷斯特机长说完再说。” “他已经说完了,”米尔德里德·阿克曼说,“我们都这么觉得。” 另一个委员大笑起来,主席敲了敲他的小槌。“对,我也这么认为……请说吧,贝克斯菲尔德先生。” 梅尔站起来,弗恩·德莫雷斯特气呼呼地瞪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还是先把话说清楚,”梅尔开口了,“刚才弗恩说的这些,我恰恰持相反观点。你们可以把这叫作家庭内部纠纷。” 几位委员都知道弗恩·德莫雷斯特是梅尔的姐夫,听到他说的这番话都笑了起来。梅尔意识到,几分钟前的紧张气氛已经有所缓和。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会议,知道别那么一本正经总是最好的办法。如果弗恩能花点儿心思打听一下,也会明白这一点的。 “有几点我们需要考虑,”梅尔继续说道,“首先,我们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大多数人天生怕坐飞机。我坚信,无论我们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安全记录有多高,这种感觉一直都在。顺便说一句,弗恩说的有一点我倒是同意,那就是我们的安全记录现在的确相当高了。” 他继续往下说:正是因为有这种天生的恐惧,许多乘客觉得买了飞行保险会更安心,更踏实。他们想买,他们还希望在航空港就能买到,航空港保险自动售卖机和柜台的巨额保险销售量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乘客有权选择是否购买保险,我们也应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这是他们的自由。至于提前购买保险,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会想到这一点。而且,梅尔还补充说,如果飞行险以这种提前销售的方式往外卖,那航空港——包括林肯国际航空港在内——的一大笔收入就要泡汤了。说到航空港收入,梅尔微微一笑,航空港委员们也冲他笑了笑。 梅尔知道,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出售保险特许售卖权获得的收入非常重要,可丢不得。林肯国际航空港每年从保险特许售卖上获得的收入高达50万美元。没几个购买者知道,他们每付1美元保费,航空港会抽取25美分。保险是航空港四大特许经营之一,对航空港的财政贡献仅次于停车场、餐馆以及租车行业。其他大型航空港的保险收入和林肯国际差不多,甚至更高。梅尔心想,弗恩·德莫雷斯特那句“贪婪的航空港管理层”说得也不算错,但既然赚了这么多钱,话就不能那么说。 梅尔决定还是别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只要简单地提一下收入就够了。那些委员对航空港的财政非常熟悉,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他翻了一下笔记。上面是林肯国际航空港里其中一家保险公司昨天提供给他的资料。梅尔并没有要这些资料,也没跟他办公室以外的人说今天会进行跟保险有关的辩论。但是,那些做保险的人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他们的消息总是非常灵通——于是迅速做出反应,来保护自身的利益。 如果这些资料和他的观点相左,他肯定不会拿来用。幸亏这些资料刚好能支持他的观点。 “现在,”梅尔说,“我们来谈谈搞破坏之类的事件。”他发现5个委员都在认真地听他说。 “这一点,弗恩刚才谈了很多,但不得不说,仔细听完之后,我认为他的话基本上太夸大其词了。经过查证,为了骗取保险赔偿金而引发的空中爆炸案实际上少之又少。” 坐在听众席的德莫雷斯特机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的天!得再发生多少起空难才算多呢?” 主席再次严厉地敲了敲小槌。“机长……请您坐好!” 等德莫雷斯特重新坐好,梅尔才心平气和地说下去:“既然你问了这个问题,答案就是‘再也不要发生’。更肯定的问题是:就算不提供可以在航空港购买的保险,难道这些空难就不会发生了吗?” 梅尔停下来,好让大家回味自己的观点,等他们想明白了再继续往下说。 “当然,有人会说,如果航空港不提供保险售卖,我们所说的灾难就永远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此类犯罪都是一时冲动的结果,都怪在航空港保险购买太方便。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即便这些犯罪行为事先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飞行险没那么容易买,犯罪行为也许就无法实施。我想,以上这些就是弗恩以及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论点。” 梅尔匆匆瞥了他姐夫一眼,此刻,德莫雷斯特机长除了沉着一张脸,没有别的表示。 “这些论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弱点,”梅尔说道,“那就是他们完全是假设出来的。在我看来,策划实施此类犯罪的人不会因为航空港不卖保险而退缩,他们只需去别的地方获得保险,弗恩自己也说了,买保险相当简单。” 梅尔指出,换种说法,在那些蓄意破坏的犯罪分子心里,骗取航空保险金只是他们的次要动机,不是主要目的。空中破坏案的发生,其真正原因与亘古不变的人性弱点有关——三角恋,贪婪,生意破产,自杀等。 梅尔认为,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这些动机就不可能消失。因此,那些担心航空安全并且希望阻止破坏行为的人提倡的不应该是废除航空港的保险售卖,而是加强空中及地面的其他预防措施。措施之一就是加大对炸药销售的管控力度,因为炸药是如今大多数空中破坏分子的首选作案工具。另外一种做法就是研发“嗅探”装置来检测行李中的爆炸物。梅尔对聚精会神的航空港委员们说,这类装置目前已经在试用了。 第三种是飞行保险公司强烈要求的,那就是飞行前让乘客打开行李接受检查,和现在的海关检查一样。但是,梅尔认为最后这种做法显然难以实施。 他认为,应该更加严格地执行现有法律,禁止携带随身武器上商用飞机。而且,设计飞机时应该考虑到破坏行为,提高飞机对内部爆炸的防御能力。这样一来,就有了另外一种想法——也是保险公司大力提倡的——那就是以增加飞机总重、航空公司收入受损为代价,把行李舱内壁造得更厚、更坚固些。 梅尔指出,联邦航空管理局已经研究了反对在航空港销售保险的禁令。梅尔瞥了弗恩·德莫雷斯特一眼,他正气得直瞪眼。他俩都知道,联邦航空管理局的“研究”是航空公司飞行员心里的一根刺,因为这项研究正是一位保险公司的总裁负责的,他自己就是卖航空保险的,能否确保研究的公平公正,很值得怀疑。 保险公司给他的材料里还有好几点,梅尔没说,他觉得刚才那些已经足够了。而且,剩下的那些论点有些不太有说服力。虽然刚才他建议把行李舱改造一下,但连他自己都很怀疑这一点。他想知道,这额外的重量到底是为谁好呢——乘客、航空公司,还是卖飞行险的保险公司?不过,另外几个论点挺有力的,站得住脚。 “所以,”他总结道,“我们必须决定,能不能因为这些假设或无凭无据的事而剥夺某项公众明显需要的服务。” 梅尔坐回自己的位置,米尔德里德·阿克曼赶忙强调:“我觉得不能。”她朝弗恩·德莫雷斯特投去得胜的目光。 其他几位委员也纷纷表示赞同,随即暂时休会,剩下的事留待下午讨论。 会议室外的走廊上,弗恩·德莫雷斯特正在等梅尔。 “嗨,弗恩!”梅尔赶忙打招呼,想赶在他姐夫开口之前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你不会不高兴吧。朋友亲戚之间也难免有分歧。” 说他俩是朋友,当真言过其实了。虽然德莫雷斯特娶了梅尔的姐姐萨拉,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和弗恩·德莫雷斯特向来互相看不顺眼,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而且最近两人的这种不顺眼已经愈演愈烈,说是公开敌对也不为过。 “你小子算说对了,我就是不高兴。”德莫雷斯特说。他这会儿并没有在气头上,但眼神依然恶狠狠的。 几位委员陆续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委员们打算去吃午餐。几分钟后,梅尔也会加入到他们当中。 德莫雷斯特轻蔑地说:“你们这种人,整天待在地面上,围着办公桌打转,榆木脑袋。要是跟我一样常在天上飞,看法就不一样了。” 梅尔严肃地说:“我也没有一直围着办公桌打转。” “哦,老天爷呀!别再跟我吹嘘你那战斗英雄的光荣事迹了。你现在的飞行高度是零英尺,你的思维方式就能证明这一点。不然,你会和所有自尊自重的飞行员一样,反对这种保险交易。” “你确定是自尊自重,而不是妄自尊大吗?”梅尔下定决心,如果弗恩想大吵一架,那他绝对奉陪到底。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围观。“你们这群飞行员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自己看成了不起的大英雄,云中机长,总觉得自己的脑瓜也很了不得。其实不然,你们不过是精通了几个方面而已。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你们一定是自动驾驶的时候在空气稀薄的驾驶舱坐得太久了,脑子都变迟钝了。所以,一旦有人真心实意地提出跟你们不一样的意见,你们的反应就像被宠坏的小孩儿一样幼稚。” “你说这话我不跟你计较,”德莫雷斯特说,“但真要说到幼稚,那也是你幼稚。更重要的是,你并没有真心实意。” “听我说,弗恩……” “你说的,真心实意地提意见。”德莫雷斯特厌恶地说,“真心实意,别恶心我了!你在会议室里用的是保险公司给你的烂材料。你是照着上面念的!我在座位上都看到了,我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份。”他摸摸手上的那叠书和文件。“丢不丢人,你自己都懒得收集例子写发言稿。” 梅尔脸红了。他姐夫说得他哑口无言。他确实应该亲自动手的,至少应该修改一下保险公司给他的材料,重新打印一份。开会前的这几天他确实比平时要忙,但这不是借口。 “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弗恩·德莫雷斯特说,“到了那一天,我会提醒你今天这一幕。在这之前,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再看见你。” 还没等梅尔回答,他的姐夫就转身走了。 梅尔此刻站在航站楼大厅内,身边还站着塔尼娅。自打那次他和弗恩不欢而散,梅尔回想过好几次,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更好地处理两人的冲突。他当然可以和姐夫持不同意见,现在梅尔也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的观点。但他当时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避免和弗恩·德莫雷斯特直接发生冲突。德莫雷斯特向来不懂得圆滑变通,那次自己怎么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从那天起,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今晚在航空港咖啡厅柜台前遇见德莫雷斯特是梅尔继上次航空港委员会例会后第一次见到他姐夫。梅尔跟他姐姐萨拉一直不太亲近,两人之间很少走动。但梅尔和弗恩·德莫雷斯特迟早都得见面,就算解决不了两人之间的分歧,起码也应先消除隔阂。梅尔心想,从那份措辞激烈的雪天委员会报告来看,肯定是弗恩蓄意报复才写成那样的,所以两个人的隔阂越早消除,情况就越有利。 “早知道会把你弄得心神不宁的,”塔尼娅说,“我就不提保险的事了。” 尽管往事只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梅尔还是再次意识到塔尼娅对他的关心是多么细致入微。他想不起还有谁会像塔尼娅一样总能猜透他的心思。这样一来,他觉得两人的心离得更近了。 梅尔知道塔尼娅正盯着他的脸,那双眼睛充满柔情,善解人意,此外,还有一种女性的魅力和性感,梅尔觉得这眼神马上就会变成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突然特别希望两个人能离得再近些。 “你没把我弄得心神不宁,”梅尔回答道,“你把我拉得更近了。此刻,我很想要你。”四目相对之时,梅尔继续说,“方方面面都想要。” 塔尼娅还是一如既往地坦率直白。“我也想要你。”她莞尔一笑,“已经很久了。” 梅尔真想冲动一次,两个人现在就离开,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也许可以去塔尼娅的公寓……什么都不管!但梅尔立刻冷静了下来:他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行。 “我们晚点儿再见,”他对塔尼娅说,“我是说今晚。我也不知道还要多久,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回家。”梅尔真想伸出手把她抓住,拉进自己的怀抱,但大厅里此时正人来人往。 塔尼娅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他手上,感觉就像一股电流涌遍了全身。“我等你,”塔尼娅说,“你让我等多久就等多久。” 过了一会儿,塔尼娅离开了,马上消失在了环美航空柜台附近拥挤的乘客中。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6 虽然半个小时前跟梅尔通电话时,辛迪·贝克斯菲尔德还信誓旦旦的,但现在,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她希望身边能有个信得过的人为她指点迷津。今晚到底该不该去航空港呢? 虽然参加阿奇多纳儿童救助基金会的各路友人在鸡尾酒会上大声地喧闹着,但辛迪还是觉得孤单寂寞,她坐立不安地琢磨着自己可以采取的两种行动。今晚的酒会上,她多半时间都在各个群体之间来回走动,兴高采烈地跟大家攀谈,和认识的或想要结识的人打招呼。但不知怎的,今晚和以往很不一样,辛迪对自己无人陪伴的反应异常强烈。过去几分钟里,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满腹心事。 她再次盘算起来: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但她不想一个人进去。所以,她现在可以回家,或者去找梅尔,跟他大吵一架。 跟梅尔通话的时候,她坚持要去航空港跟他面谈。但辛迪知道,如果真去了,必然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次大摊牌,到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心里清楚,他俩迟早都要摊牌,所以最好今天就把话全都说清楚,以后还要处理相关的杂事。可他们结婚毕竟已有15个年头,不像一次性雨衣,说扔就扔。无论两个人有多少缺点和分歧——辛迪可以想出一大堆——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之间已经有了感情的纽带,要她割舍,谈何容易。 就连现在,辛迪还依然相信,只要两个人同心协力,他们的婚姻就还有救。关键在于:他们还想挽救这段婚姻吗?辛迪明白,如果梅尔可以答应她的几个条件,她是愿意挽回的。可是,过去梅尔不愿意答应她,而且她很怀疑梅尔会不会像她希望的那样做出巨大的改变。如果坚持不改,两个人继续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最近,他们两个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以前他们可是常用这一招来弥补裂痕的啊。那方面确实出了点儿问题,但辛迪也说不清楚。她还想和梅尔亲热,就连现在,光是那样想想,她自己就能起反应,此刻,她能感觉到自己正春心荡漾。但是,往往机会就摆在眼前,两人之间的精神隔阂却总让他们拒对方于千里之外。结果就是——至少辛迪是这样——她内心充满了沮丧、愤怒,到后来饥渴难耐,非找个男人不可。是个男人就行。 她还孤零零地站在密歇根湖酒店豪华的大厅里,今晚的媒体招待会就在这里举行。身边的人都在低声交谈着,多半是在聊今晚的暴风雪,还有他们每个人来这儿参加晚宴有多不容易。辛迪心想,至少他们不像梅尔,再不容易也还是来了。有个人偶然提到了阿奇多纳,辛迪突然想起,她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次慈善活动到底是为了哪个阿奇多纳——厄瓜多尔的还是西班牙的……该死的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好吧,我是没你那么聪明。 她的手臂被一个人的胳膊轻轻地碰了一下,只听那人亲切地说道:“不喝点儿什么吗,贝克斯菲尔德太太?我给你拿一杯?” 辛迪转过身来。问话的是个报社记者,名叫德里克·伊登,辛迪跟他并不太熟。他的署名文章常登在《芝加哥太阳时报》上。和许多记者一样,他为人随和,非常自信,还带着一点儿洒脱不羁的味道。辛迪知道,他们在前几次活动中已经彼此打过照面了。 “好啊,”辛迪说,“来杯加水的波旁威士忌,水要少加一点儿。您叫我名字就好,我想您知道吧。” “那当然,辛迪。”那个记者毫不掩饰爱慕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辛迪想,这有什么奇怪的?她知道自己今晚看上去美极了,来之前她可是精心梳妆打扮过的。 “我马上就回来,”德里克·伊登向她保证,“别走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说完,朝吧台走去。 辛迪边等边环顾拥挤的大厅,目光和一个戴插花帽子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碰到一起。辛迪立马朝她温柔地笑笑,那个女人点点头,眼睛却看向了别处。她是一个社会版面的专栏作家。她身旁站着一位摄影师,在同她商量拍些照片,可能会用在明天报纸的全页版面上。戴插花帽子的女人让那几位慈善义工和他们的客人围在一起,他们立马挤作一团,脸上露出笑容,尽量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但其实很高兴自己能被选中拍照。辛迪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选,她孤身一人,自然无足轻重,如果梅尔能来,也许就不一样了。在这座城市的社交圈里,梅尔还是挺有名气的。但令人气愤的是,梅尔对社交满不在乎。 那位摄影师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一闪一闪的,戴帽子的女人在记名字。辛迪都快哭了。几乎每逢慈善活动……她都会自愿参加,辛辛苦苦地伺候那些刁钻刻薄的委员,心甘情愿地跑腿打杂,做社交名媛大多不会做的事,结果却像现在这样备受冷落…… 该死的,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该死的烂雪!去他的那个有事没事专搅和别人婚姻的臭航空港! 报社的那个德里克·伊登回来了,手里拿了给辛迪和他自己的酒。他穿过房间朝辛迪走来,看到辛迪注视着他,便冲她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对自己充满信心。如果辛迪了解男人,就能看出他这会儿也许正在盘算,今晚跟她睡上一觉的胜算有多大。辛迪猜想,做记者这行的,对那些备受丈夫冷落、孤独寂寞的人妻一定非常了解。 辛迪自己也在盘算着跟这个德里克·伊登发生一夜情的可能。估计他30岁出头,有一定的两性经验,但还算年轻,兴许自己还能教他一两招技巧,正和辛迪心意。从外形来看,他还是挺不错的。应该会体贴入微,也许温柔有礼,会有予有求。而且,他也有这个意愿,他去拿酒水之前就已经有所表示了。只要精神敏感的两个人心往一处想,用不了多久就能彼此会意。 几分钟前,她还在权衡到底是回家还是去航空港。此刻,她似乎有了第三种选择。 “给你。”德里克·伊登把酒递给她。辛迪看了一眼,杯子里有不少波旁威士忌,估计是他让酒保多倒了些。真是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明目张胆啊。 “谢谢。”她嘬了一小口,隔着玻璃杯看着他。 德里克·伊登端起他的酒,微笑道:“这里挺吵的,是不是?” 辛迪心想,亏他还靠写文章吃饭呢,对话这么老套。她已经想到了,如果自己说是,他立马就会说,那咱们去个安静一点儿的地方吧?接下来的对话也不难想象。 辛迪拖着没回答,又嘬了一口波旁威士忌。 她在考虑。当然,要是莱昂内尔在市里,她就不用跟这个男的纠缠了。莱昂内尔是她避风的港湾,往日一直希望辛迪和梅尔离婚,好娶辛迪为妻。可莱昂内尔是一个建筑师,现在在辛辛那提(还是在哥伦比亚?)出差,做他该做的事,要他回来,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梅尔并不知道辛迪和莱昂内尔的私情,至少不是很清楚,不过辛迪觉得梅尔已经疑心她在外面有人了,一直偷偷摸摸的。她还有种感觉:梅尔其实并不在意。这恰好为他专心打理航空港、对辛迪不闻不问找到了借口。那个该死的航空港,在他们的婚姻里比插足的第三者还可恶一百倍。 以前,他们之间也不是这样的。 刚结婚那会儿,梅尔才从海军部队退役不久,辛迪一直对他的事业心引以为豪。后来,梅尔迅速跻身民航管理界,虽然职位不高,但每次升职或接受新的任命,她都非常开心。梅尔的地位一步步升高,辛迪也妇凭夫贵,在社交圈体现得尤为明显。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每晚都有应酬。辛迪会代表两个人接受鸡尾酒会、私人晚宴、首演之夜、慈善晚会等诸多邀请。碰到同一天晚上有两场应酬,辛迪最擅长判断哪一场更重要,然后把另一场委婉地推掉。参加那些社交活动并结识一些大人物,对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就连梅尔也明白这一点。辛迪的所有安排他都好好配合,毫无怨言。 辛迪现在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她和梅尔的长远目标是不一样的。梅尔把他们的社交生活看作满足事业抱负的一种手段,事业是最重要的,社交手段最终可以弃之不用。相反,辛迪把梅尔的事业看作进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回想过去,她有时觉得,如果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能很好地理解对方的观点,也许就能互让一步。但很可惜,他们都没能理解对方。 自从梅尔出任林肯国际总经理一职并当选为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会长,他们俩便逐渐出现了分歧。 得知丈夫的活动和影响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华盛顿特区,辛迪简直欣喜若狂。梅尔常常被叫到白宫,和肯尼迪总统交往甚密。这让辛迪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踏进华盛顿的社交圈了。她乐观地憧憬着未来,仿佛看到自己同杰基、埃塞尔或琼在海厄尼斯港或白宫的草坪上散步,合影留念。 但这些全都没发生。梅尔和辛迪并没有踏进华盛顿社交圈半步。他们原本可以轻易做到,但在梅尔的一再坚持下,他们开始谢绝一些邀请。梅尔跟她分析说:如今,他在事业上积累的声望已经很高了,再也不需要担心是否能“打入”社交圈,而且他向来都不在乎自己的社交地位。 等辛迪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这种变化,于是跟梅尔大吵了一架。这也是一个错误。梅尔有时想跟她讲理,但往往辛迪一发火,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坚持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们越吵越凶,吵了一个星期,辛迪变得更不讲理了,两个人的关系也进一步恶化。蛮不讲理是辛迪的一个缺点,她自己也知道。她多半也不想那样,不过有时候看到梅尔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的暴脾气就一下子蹿上来,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像今晚打电话时那样。 长达一周的争论过后,其实也没有完全结束,他们开始频繁地争吵,虽然尽量避免当着孩子们的面吵闹,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一次,瑞贝塔大声对他们说,以后放学她打算先去朋友家,“因为要是待在家里,你们吵架的时候我没法做作业”。这让他们觉得羞愧难当。 最后,他们的相处模式变成了这样:有些晚上梅尔会陪辛迪出席社交活动,前提是必须事先征得他的同意。除此之外,梅尔常花大把时间待在航空港,不经常回家。辛迪发现自己独守空房的日子越来越多,干脆集中精力投身于梅尔嗤之以鼻的“青年女子慈善”,“傻乎乎地在社交圈里往上爬”。 辛迪心想,也许有时候在梅尔看来,自己确实挺傻的。但她没什么别的可做啊,而且她刚好特别喜欢在社会地位上跟人一较高下——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男人说她们蠢也没什么,毕竟他们每天有很多事要忙。拿梅尔来说,他每天要忙活的就是他的事业,他的航空港,他的责任。辛迪能做什么呢?整天待在家里打扫卫生? 至于自己是否才思敏捷,辛迪从来不抱幻想。她的头脑并不灵光,而且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的才智永远赶不上梅尔。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啊。刚结婚那些年,梅尔常常觉得她偶尔傻里傻气的很有趣。可如今,梅尔在嘲笑她的时候——最近老是故意嘲笑她——似乎忘了这一点。以前当女演员时,辛迪对自己的前景认得挺清——她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大明星,就连小明星都当不成。以前,她确实会时不时嚷嚷,要不是结婚葬送了她的演艺生涯,她现在没准早已大红大紫了。但那只是想抬高自己,提醒别人——包括梅尔——她不仅仅是航空港总经理的妻子,也是有独立身份的人。可辛迪自己心里明白——作为一个职业女演员,她基本上只能演一些跑龙套的小角色,升不上去了。 不过,在当地参加社交应酬这种事,辛迪还是可以应付的。借此,她会觉得自己也算有头有脸,是个人物。虽然梅尔对此非常不屑,觉得辛迪做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但她努力往上爬,已经结交了不少社交名人。放在以前,她哪有机会接触这些人,哪有机会参加今晚这种活动……只不过在这种场合,她需要梅尔的陪伴,可梅尔跟以往一样,只把他那该死的航空港放在首位,这让她失望极了。 梅尔这种人,身份地位都不用愁,向来难以理解辛迪多么渴望在社交圈赢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怀疑梅尔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一点。 反正明不明白都一样,辛迪已经开始努力了。她都计划好了,但她也知道,如果将来还要继续和梅尔过日子,免不了还有一大堆家庭纠纷在等着她。辛迪的雄心壮志是,等女儿到了社交年龄,就带她们(先是瑞贝塔,然后是莉比)到帕萨旺舞厅参加舞会,那儿可是全伊利诺伊州年轻女孩初次踏入社交界最受人瞩目的地方。作为两个女儿的母亲,辛迪自己也能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 她跟梅尔随口提过一次,可梅尔却生气地说:“除非我死了!”他劝辛迪,那些初次进入社交界的姑娘还有她们那些傻乎乎的、皮笑肉不笑的母亲所属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还声称,为这些姑娘在社交场合初次露面举行的舞会——谢天谢地现在所剩寥寥——是要把充满势利的阶级结构永远保留下去,已经过时了。幸亏国家现在正摒弃这一套,不过从辛迪这类人的想法来看,残余势力还很强大。梅尔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他跟辛迪说过)能够意识到她们和别人是平等的,而不是受到旧思想的荼毒,傲慢地以为自己在社会上高人一等,诸如此类。 以前,梅尔宣布什么政策时总是简单明了,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讲了老半天。 莱昂内尔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辛迪的整个想法很棒。莱昂内尔的全名是莱昂内尔·厄克特。现在他变成了一个问号,在辛迪的生活中不断徘徊。 说来好笑,辛迪和莱昂内尔的结缘全是因为梅尔。梅尔在一次市民午餐会上介绍他俩认识。那次午餐会上,莱昂内尔因为为城市做了某项建筑设计而受邀参加,梅尔则代表航空港出席。他们二人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餐会过后,莱昂内尔打电话给辛迪,二人会一起吃午餐和晚餐,后来见面越来越频繁,最后干脆有了男女私情。 跟许多搞婚外情的人不一样,莱昂内尔把他们的事看得很认真。他一个人住,已经跟他妻子分居好几年了,不过还没有离婚。现在他想离婚,也希望辛迪这么做,这样他们两个就可以结婚了。这时,他得知辛迪的婚姻也岌岌可危。 莱昂内尔和与他分居的妻子一直都没有孩子,他曾对辛迪吐露,自己一直觉得遗憾。他还说,如果他和辛迪尽快结婚,两个人再生个孩子还来得及。而且他非常乐意给瑞贝塔和莉比一个家,会尽力做个好父亲。 辛迪一直没下决心,原因有好几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希望自己和梅尔的关系能够缓和,婚姻能比以前牢固一些。她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还爱着梅尔。辛迪发现,年纪越大,对爱也变得越犹疑,但至少她已经习惯跟梅尔一起生活了。他就在自己的生活里,还有瑞贝塔和莉比;和许多女人一样,辛迪害怕生活发生什么巨大变动。 而且,她起初一直觉得离婚再婚有损她的社交名声。但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好多人离了婚也没退出社交圈,哪怕是暂时退出也不必,有些人上周还见她跟老公一起出席,这周就换新老公了。辛迪有时候甚至觉得,谁要是没离过一两次婚,那才显得奇怪呢。 跟莱昂内尔结婚说不定可以提高辛迪的社交地位。莱昂内尔对派对和娱乐活动的态度比梅尔随和多了。而且,厄克特家族是本市颇受尊敬的名门世家。莱昂内尔的母亲仍像个老贵妇一样,操持着德雷克大酒店附近日益衰败的家族宅院。旧式的英式男管家会领客人进门,并由年迈的女仆端着银制的盘子送上下午茶。莱昂内尔带辛迪去他家喝过一次茶。后来他说他母亲对辛迪的印象很好,而且他保证,等瑞贝塔和莉比初次在社交场合露面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说服母亲主持她们的社交舞会。 当时,因为她和梅尔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辛迪本可以把心一横,跟莱昂内尔私订终身,但只有一件事令她不满意。莱昂内尔那方面不行,像只要死的鸭子。 他很努力,偶尔也能给辛迪惊喜。但两人缠绵之时,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像个发条松动的钟表,走走停停。 有天晚上,他们两个在他公寓的卧室里再次寻欢未果,都很沮丧。莱昂内尔郁闷地说:“要是你在我18岁那年认识我就好了,那时候我就像一只年轻的公羊。”可惜莱昂内尔现在远不止18岁,他已经48岁了。 辛迪设想过,他们这对野鸳鸯现在尚且能享受些许欢愉,如果嫁给莱昂内尔,真住到一起时,这种欢愉恐怕就所剩无几了。当然,莱昂内尔会尽力在其他方面补偿她——他那么和善、慷慨和体贴——但那些能满足她吗?辛迪那方面的需求还远没有消退,她的情欲一直很旺盛,最近对异性的渴望似乎更强烈了。但尽管莱昂内尔在那方面不行,可现在她跟梅尔也没好到哪儿去,所以有什么区别呢?总的来看,莱昂内尔能给她的更多。 也许解决办法就是嫁给莱昂内尔·厄克特,然后再找其他人共享床笫之欢。后者可能不太好办,尤其是她才新婚不久,但如果小心一点儿,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她认识一些人,男女都有,有些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满足自己的,婚姻还不受影响。毕竟她之前成功地骗过了梅尔。他或许对她也有怀疑,但辛迪敢肯定,梅尔根本不知道她跟莱昂内尔或其他人的事。 现在,今晚呢?她该不该像之前考虑的那样,去航空港跟梅尔摊牌?还是任由自己和这个报社的男人德里克·伊登搅在一起?他正站在自己身边等着回话呢。 辛迪突然想到,也许二者可以兼顾。 她朝德里克·伊登笑笑。“再跟我说一次。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里太吵了。” “对,是很吵。” “要不,咱们跳过晚宴,找个安静一点儿的地方吧。” 辛迪真想放声大笑。但她只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辛迪看了看那些参加阿奇多纳儿童救助基金会媒体晚会的主办方和宾客。摄影师这会儿已经不拍照片了,那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她可以悄悄地溜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德里克·伊登问道:“你的车在这儿吗,辛迪?” “没有,你呢?”因为天气的原因,辛迪是坐出租车来的。 “我有。” “那好,”辛迪说,“那我不跟你一起离开。你把车开到外面等着,我15分钟以后到大门那里找你。” “最好20分钟再出来。我还得再打几个电话。” “好。” “你有什么推荐的吗?我是说,我们去哪儿?” “全听你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先吃晚饭怎么样?” 辛迪觉得有些好笑:他的这个“先”是一个信号,想确定辛迪明不明白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了,”辛迪说,“我赶时间。之后,还得去别的地方。” 她看到德里克·伊登朝下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她的脸。她感觉到他在吸气,心想他一定觉得自己今天交了好运。“你真是太棒了,”他说,“等你从那几扇门里走出来,我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撞了大运。” 说着,他转过身,悄悄溜出大厅。一刻钟后,辛迪趁人不注意也跟了出去。 离开密歇根湖酒店时,她取回了自己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还在下雪,一阵刺骨的寒风在湖畔和外车道之间的空地上呼啸而过。坏天气让辛迪想起了航空港。几分钟前她曾信誓旦旦地说今晚一定会去航空港,但现在还早,才不到晚上9点30分,有的是时间做其他事。 酒店的一个门童从门口的遮蔽处走过来,碰了碰自己的帽子。“女士,要叫出租车吗?” “不用了。” 正在此时,停车场的一辆车打开了车灯。那辆车发动了,在松软的雪地上打了一个滑,朝辛迪等待的这个大门开来。是辆雪佛兰,几年前的旧款了。辛迪看见德里克·伊登就坐在方向盘的后面。 门童把车门打开,辛迪坐了进去。车门一关,只听德里克·伊登说道:“抱歉,车里很冷。我得给报社打个电话,然后为咱俩安排一下。我也刚刚坐到车里。” 辛迪冻得发抖,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不管去哪儿,只要暖和就行。” 德里克·伊登把手伸过来,握住辛迪的手。因为辛迪的手就放在膝头,他把她的膝盖也握住了。她稍稍感觉到德里克的手指在动,然后又把手放回方向盘上。只听他柔声说:“会让你暖和起来的,我保证。”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7 距离环美航空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预定起飞时间晚上10点还有45分钟,负责指挥本次飞行的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正在为5000英里直飞罗马的行程做着最后的准备。 普通飞行准备都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都要进行的。其他更紧急的准备是在过去24小时内做的。 从任一大型航站楼出发的航班其实就像汇入大海的一条小河。在奔腾入海之前,小河沿途不断汇聚各个支流,已经把源头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每条支流又有其他或大或小的补给源。最终,奔至河口的小河已经汇聚四方,集所有河流之大成。把这些换成航空术语,奔腾入海的河流就是起飞时的客机。 2号航班是一架波音707–320B洲际客机,注册号为N–731–TA。由4台普拉特·惠特尼公司制造的涡轮风扇发动机提供推力,能够支持每小时605英里的巡航速度。最大满载航程是6000英里,也就是从冰岛到香港的直线距离。这架飞机可以承载199位旅客和25000美加仑[1]的燃油——足够填满一个超大游泳池。环美航空花了650万美元购得此机。 前天,这架N–731–TA刚从德国的杜塞尔多夫飞回来,在离林肯国际还有2小时路程的时候,有一台发动机运行过热。为了保险起见,机长下令把那台发动机关掉。机上的乘客没有人知道他们是靠3台而不是4台发动机飞行的。在必要情况下,这架飞机其实可以只靠一台发动机工作。尽管如此,飞机最终还是准时到港。 不过,公司还是用无线电通知了环美航空维修部。因此,一组机械师就在旁边候着,等乘客和货物全都下飞机后便立即把飞机推进机库。飞机还在朝机库滑行的时候,那些诊断问题的专家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设法寻找是哪儿出了问题。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原来是那台发动机的一个不锈钢气管道在飞行途中破裂折断了。必须立即把这台发动机卸下来换个新的。这个过程相对简单。比较复杂的是:在这台发动机因为过热而被关闭前的几分钟里,温度极高的热气一定跑到发动机短舱里去了。不难想象,这些热气可能已经对飞机电力系统里的108对电线造成了损害。 仔细检查后,机械师发现有些电线虽然已经受热,但没有一条出现明显受损的痕迹。换作汽车、巴士或是卡车遇到类似的情况,继续使用肯定没问题。但航空公司不敢冒这个险。他们最终决定把108对电线也全部换掉。 换电线是个高超的技术活,因为必须分毫不差,而且整个过程单调沉闷。由于发动机短舱内部空间有限,每次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工作。此外,每一对电线都得标注清楚,费劲地连接到圆柱形插头上,而且得安排两组电气机械师昼夜不停、交替工作才行。 整项工作会花掉环美航空几千美元,耗费熟练机械师大量时间,大型飞机在地面停飞也会减少公司收入。但这些损失公司必然要一力承担,毫无怨言。为了保障高标准飞行安全,任何一个航空公司都愿意接受这些开销。 这架波音707——N–731–TA——原计划飞罗马前先去西海岸飞个来回,现在只能停飞。营运部得到通知,急忙调换航班把这个缺口补上。一架中转航班也因此取消,几十名乘客被换到与其竞争的另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班上去了,因为没有可以替代它的航班。一架几百万美元的喷气式客机,哪家航空公司都不愿意让它闲着备用。 但是,营运部催促维修部尽快修好这架707,不要耽误飞往罗马的2号航班,因为离2号航班原定的起飞时间只有36个小时了。纽约的营运部副总裁亲自打电话给环美基地的维修部总管,得到如下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为您把它修好。”一位技术一流的作业组长已经带着一组顶级机械师和电气师在忙活了,大家都明白尽快完成这项工作有多重要。还有一组队员被召集起来,准备晚上去把他们替换下来。两组人马都得加班加点,把活儿干完。 大家可能想不到,飞机机械师对他们修过的所有飞机都非常关心。完成极为复杂或者像这次一样紧急的修理工作后,他们会继续跟进这架飞机的状态,确认之前有没有修到位。如果飞机运转良好(一般都会这样),一种满足感便油然而生。几个月后,看到某架飞机滑入机库,他们还会相互提醒:“就是这架老842。还记得那次吗……可没少费工夫。咱们把它全修好了。” 从N–731–TA出现故障到之后一天半的时间里,维修一直在紧张进行。虽然这项工作只能慢慢来,急不得,但他们还是希望尽快完成。 最后,离2号航班起飞还有3个小时的时间,这100多对电线终于重新安到飞机上了。此外,还得再花一个小时更换飞机发动机整流罩并在地面调试发动机。随后,在飞机投入使用之前,必须进行试飞。就在这时,营运部打紧急电话来催了:“那架N–731–TA还能不能飞2号航班了?如果不能,你们维修部就给句痛快话,也好通知售票部门做好长时间延迟起飞的准备,趁乘客还没出门赶快通知他们。” 维修主管手指交叉祈求好运,回答说:只要试飞合格,就能准时投入使用。 就算可以,时间也只是刚刚够用。一直在环美航空基地待命的首席飞行员负责试飞,他在暴风雪中逐渐将飞机抬高,飞到视野较为清晰的高度。回程时他向地面报告:“你们在下面可能永远看不到,月亮还在呢。”随后,确认这架N–731–TA完全适宜飞行。首席飞行员都喜欢做这类工作,不用飞离办公桌太远就能帮他们积累所需的飞行时数。 首席飞行员着陆后,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干脆直接把飞机滑到航站楼47号登机口,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的乘客就在此登机。 至此,维修部算是渡过了难关——这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工作虽然紧张,但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会走什么捷径。 飞机在登机口一停,一堆工作人员便围了上去,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活像四处奔走的小精灵。 往飞机里装配食物是一项重要工作。起飞前的75分钟,离港管制会通知准备航食的餐饮厨房,根据预计旅客人数为该次航班预定食物。今晚2号航班头等舱只有两个空位,经济舱应该能坐满3/4。头等舱会和往常一样,多准备6份餐食;经济舱餐食和乘客人数一致。这样,如有需要,头等舱的每位乘客可以要两份餐食,经济舱的乘客则不能。 虽然算得很准,但直到最后一刻才上飞机的乘客也不用担心吃不上饭。备用飞机餐——包括犹太洁食在内——在登机口附近的储物柜里就能拿到。如果有乘客在快关舱门时意外出现,他的餐食就会随他一起送进机舱。 酒类需要经过空乘签收,也会送上飞机。头等舱乘客喝酒是免费的,经济舱乘客每杯要1美元(或相当于这个金额的外币)。如果有乘客知道内部消息,还可以钻点儿小空子。因为乘务员基本不带零钱,有时候一点儿零钱都没有,所以乘务员找不开零钱的时候就会免费给乘客酒喝。有些经常坐飞机的乘客常年在经济舱免费蹭酒喝,只要拿出一张50或20美元的钞票,坚持说自己没有更小的面额即可。 食物和酒装上飞机的同时,空乘还要清点和补充其他供应品。总共有好几百种,从婴儿尿布、毛毯、枕头、呕吐袋和基甸《圣经》到“送饮料的八孔托盘”等各式杂物,一应俱全,全都是随用随换的。每次飞行结束后,航空公司从来都懒得清点这些存货。不管丢了什么,换上就行,没有人管。因此,如果乘客走出机舱时带走了哪样便携用品,基本上也没人拦着。 飞机上为乘客提供的用品还包括杂志和报纸。通常每架航班都会提供报纸——只有一种情况例外。环美航空公司供应部有一条雷打不动的规定:如果报纸头版报道的是飞机失事的消息,就得把这些报纸扔掉而不是送上飞机。大多数其他航空公司也有类似的规定。 今晚,2号航班上的报纸可不少。上面主要报道的是天气——这三天的冬季大暴雪对整个中西部地区造成的影响。 在2号班机的乘客办理登机手续的同时,他们的行李也会被送上飞机。乘客会目送自己的行李在值机柜台后面消失不见,其实这些行李是被一系列传送带送到登机门地下很深的一个房间里去了。行李工私底下把这个房间叫作“狮穴”。至于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行李工酒过三巡之后才偷偷吐露):敢把自己心爱的行李送到这个房间的人,要么是知而无惧,要么是不知无畏。愁眉苦脸的行李主人可以证实这一点,有些行李进了狮穴就再也找不到了。 狮穴里,有一名值班员工会看着每一件行李被送进来。这名工作人员会根据行李签上标注的目的地拨动操作台上的控制杆。过不了多久,一个自动手臂就会伸出来,抓住那件行李,把它和同一趟航班的其他行李堆在一起。然后再由其他员工把这些行李运到相应的飞机上。 这个系统正常工作的时候还是挺有效的,可惜它常常无法正常工作。据航空公司私下里讲,托运行李是坐飞机旅行全程效率最低的一个环节。在这个依靠人类智慧可以把船屋大小的航天器送入外太空的时代,乘客一件小小的行李却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阿肯色州的派恩布拉夫或明尼阿波利斯的圣保罗(国际航空港),甚至连和乘客同时抵达都无法保证。大量航空行李——每100件中至少有一件——被送到了目的地之外的地方,或是延迟抵达,更有甚者,干脆找不到了。行政人员只能难过地承认,在行李传送过程中的确有许多可能出现人为操作失误的地方。效率专家会定期检查航空行李运输系统,定期对其进行维护改进。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设计出一款毫无缺陷甚至是接近完美的系统。结果就是,所有航空公司不得不雇用人手,在每个主航站楼专门负责寻找丢失的行李。这些员工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有经验的乘客会在办理登机手续时谨慎地确认工作人员没有把行李签上的目的地贴错,尽量确保万无一失。可工作人员还是经常出错。匆忙中贴错行李签的事时有发生,如果发现错了,必须把错的换下来。即便是这样,行李一旦离开乘客的视线,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祈求上帝保佑,某时某地让他和他的行李再次重逢。 今晚,在林肯国际航空港——虽然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2号航班的行李当中已经有弄错的了。两件本应送去罗马的行李此刻正被装入飞往密尔沃基的班机。 现在2号航班正在有条不紊地装货。航空邮包也不例外。今晚,这些重达9000磅[2]的彩色尼龙邮包将被送上飞机。有些是送往意大利的,再由意大利城市转送到更远的地方。那些地名听起来就像是会在马可波罗游记里读到的……什么桑给巴尔、喀土穆、蒙巴萨、耶路撒冷、雅典、罗得岛、加尔各答…… 今天的邮件比往常要多,对环美航空来说,这是一笔额外收入。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原计划在环美航空2号航班起飞前不久起飞,但刚刚宣布要延迟三个小时。在停机坪上密切关注航班延迟动态的邮局主管迅速命令工作人员赶快把英国海外航空那架飞机上的邮件换到环美航空的飞机上。英国海外航空估计会不高兴,因为空运邮件的利润很高,各家航空公司对邮件业务竞争激烈。所有航空公司都会派身穿公司制服的代表驻扎在航空港邮局,他们的任务就是密切关注邮件的动向,确保自家公司能从中“分一杯羹”,能争取更多业务最好。邮局的主管有时也会偏心某家航空公司的人,多给他们一些业务。但是遇到飞机延误这种情况,攀私人交情就不顶用了。这时只剩下一条铁律:哪条航线快就走哪条。 航站楼内较低的一层,离那架现在是2号航班的波音707几百英尺的地方,就是环美航空在林肯国际的管制中心。里面人声嘈杂,拥挤不堪,到处是人、桌子、电话、电传打字机、电报传真机、专线电视和信息公告板。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负责引导2号航班和其他环美航空航班的准备工作。像今晚这种情况,暴风雪打乱了原定的航班安排,到处都乱哄哄的,整个场景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城市里的老式报馆。 管制中心一角是载重管制桌——桌上的纸摊得到处都是,把桌子都盖住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正在伏案工作,他的全名很特别,叫弗雷德·菲姆福特。菲姆福特在闲暇时间是个业余的抽象派画家,最近他一直热衷于在帆布上随意挥洒颜料,然后骑着儿童三轮车在上面辗来辗去。众所周知的是,每逢周末他都会嗑药,而且体味很重。跟他一起在管制中心工作的同事为此不胜其扰——今晚室外虽然天寒地冻,但管制中心里面又挤又热——大家不止一次建议弗雷特·菲姆福特要勤洗澡。 不过说来也奇怪,别看菲姆福特不修边幅,可他的头脑却像数学家一样灵敏。连他的主管都打包票说他是这个部门里面最优秀的载重管制员之一。此刻,他正在为2号航班的载重出谋划策。 弗雷德·菲姆福特偶尔会跟他那些穷极无聊的朋友解释说:“兄弟,一架飞机就好比一只小鸟,会左摇右摆。你要是不掌握点儿窍门,就等着整架飞机晃来晃去吧。不过,只要我出马,就能让它既不摇也不晃。” 窍门在于要正确分配机舱内的重量,使飞机的支点和重心落在预定的位置,这样飞机就可以保持平衡,在空中平稳地飞行。弗雷德·菲姆福特的工作就是计算2号航班(和其他航班)可以装载多少货物,还有应该把这些货物放在何处。没有他的允许,任何邮袋和行李货物都不能随意放在机舱的任何地方。同时,他还得尽量多往飞机里装东西。“从伊利诺伊飞罗马,兄弟,”弗雷德常爱说,“那可是长长的意大利面啊。光用橘子酱可不够。” 他的工作装备有:各种图表、旅客名单、各种表格、一台加减计算器、最新信息、一台无线对讲机、3台电话机——还有他神秘莫测的直觉。 停机坪的邮局主管刚刚在对讲机里请他再往飞机前舱里装300磅的邮件。 “收到——容我想想。”弗雷德·菲姆福特回答道。他在各种表格里找到那张旅客名单。过去两个小时里,这份名单又添了不少乘客。航空公司对每位乘客的平均体重有个估计值:冬天是76.5公斤,夏天是72公斤。通常按平均体重来算没什么问题,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飞机上坐的是一只橄榄球队,身材壮硕的球员会立即打乱之前的估算。此时,载重签派员就必须把估算值扩大,但扩大多少要看他们对球队有多熟悉。棒球和曲棍球队员没什么问题,他们身材小一些,适合平均体重。从今晚的乘客名单上看,搭乘2号航班的都是些普通乘客。 “宝贝,可以再加些邮件,”弗雷德·菲姆福特冲着对讲机答道,“但是,得把那口棺材移回后舱,从过称单上看,这家伙是个死胖子。还有,有一台西屋电气公司包装好了的发电机。把它固定在机舱中间,其他的货物可以塞在它周围。” 菲姆福特的问题刚刚又多了一个,2号航班的机组人员要求在常规燃油量的基础上再多加2000磅燃油,供滑行和在地面运转使用。今晚,机场上的所有飞机都有可能开着发动机,长时间延迟起飞。一架喷气式客机在地面运转起来简直就是个吸油怪,像极了一头饥渴的大象。德莫雷斯特机长和哈里斯才不想浪费他们飞往罗马要用的珍贵燃油。同时,弗雷德·菲姆福特还得算好,那些多要的燃油现在正被吸入N–731–TA的机翼油箱内,在飞机起飞之前也许并不会耗尽。因此,剩下的燃油还得算到起飞总重里去。问题是,到底算多少合适呢? 飞机起飞时的毛重是有安全标准的,但每架航班都希望尽量多装,以赚取最大利润。弗雷德·菲姆福特脏兮兮的指甲在他的计算器上来回跳舞,匆匆进行着加减运算。他一边思考运算结果,一边用手摸摸胡子,体味比之前更重了。 增加燃油的决定是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在过去半个小时内做出的众多决定之一。应该说,有些决定是德莫雷斯特让安森·哈里斯机长做的,只不过最后这些决定都要经由他这位负最终责任的航线检查机长批准而已。弗恩·德莫雷斯特很享受他今晚的这个身份——虽说大多数工作都由别人来做,但他一点儿都不想放弃自己的权力。到目前为止,德莫雷斯特并没有挑剔安森·哈里斯的任何决定,这并不奇怪,因为哈里斯的经验和级别基本和德莫雷斯特不相上下。 今晚,他俩在环美航空机库机组人员休息室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哈里斯一直阴沉着脸,气呼呼的。德莫雷斯特发现安森·哈里斯穿的是公司规定的标准衬衫,心里不由得暗笑。衬衫有些小,哈里斯机长只好时不时伸手拉拉领口。他总算找到了一位好心的第一副驾,跟他换了衬衣,后来这位副驾饶有兴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机长。 几分钟后,哈里斯机长平静下来。他那浓密的眉毛已经有些花白了,作为一个老驾驶员,他深知不能带着怨气进驾驶舱,否则整个机组都不可能高效飞行。 在机组人员休息室里,两位机长都在检查他们的信箱,里面照例有一叠邮件,有些是公司的最新公告,今晚飞行之前必须阅读。其余的是首席飞行员、医务室、研究部、制图室还有其他部门送来的备忘录,他们可以带回家随后再看。 安森·哈里斯此刻正往他的飞行手册里增添几条修订过的内容——德莫雷斯特说过要检查的——而弗恩·德莫雷斯特正在研究机组航班安排表。 机组航班表每月编排一次。上面写着机长,以及第一和第二副驾的飞行日期和航线。大厅尽头的乘务员休息室里也有一张类似的表格。 每位飞行员每月都可以申请他想飞的航线,而且那些级别最高的飞行员可以优先选择。德莫雷斯特总能飞他想飞的航线;格温·米恩也是一样,她在乘务员中的级别跟德莫雷斯特一样高。这种申请体系正好促成了飞行员和空姐们像德莫雷斯特和格温今晚事先安排的那样,一起规划在某地“逗留”。 安森·哈里斯已经在匆忙之中改好了他的飞行手册。 弗恩·德莫雷斯特咧嘴笑了:“估计你的飞行手册没什么问题了,安森。我改主意了,不检查你的手册了。” 哈里斯机长没什么表示,只是嘴角紧了一下。 这趟航班的第二副驾是一个年轻的两道杠,名叫赛伊·乔丹,这会儿正加入到他们当中来。乔丹是个随机工程师,也是个合格的飞行员。他长得骨瘦如柴,双颊深陷,总哭丧着脸,一副没吃饱的样子。乘务员会给他多留些食物,但似乎没什么用。 经常跟德莫雷斯特搭档担任第二指挥的第一副驾今晚接到通知,留在家里。不过按照工会的合同规定,他可以领到双程飞行的全额工资。这位第一副驾不在,德莫雷斯特便会做一些第一副驾的工作,其余的由乔丹代劳。安森·哈里斯主要负责飞行。 “好,”德莫雷斯特对其他两个人说,“我们走吧。” 被大雪覆盖的员工大巴就等在机库门口,车窗内壁满是水汽。2号航班的5位空乘已经坐在大巴里了,德莫雷斯特和安森·哈里斯走进车内,乔丹跟在身后。几位空乘一起跟他们打招呼“晚上好,机长……晚上好,机长。”一阵寒风夹杂着飞舞的雪花随着三位飞行员钻入车内。大巴司机赶忙把车门关上。 “嗨,姑娘们!”弗恩·德莫雷斯特高兴地挥挥手,朝格温眨眨眼。安森·哈里斯则中规中矩地道了声“晚上好”。 狂风敲打着巴士,司机小心翼翼地沿着铲干净的道路摸索前行,两旁是高高堆起的积雪。那辆美联航公司运餐车今天傍晚的遭遇早就在航空港传开了,所有司机现在都更加小心。快开到目的地了,航站楼明亮的灯光成了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远处的飞机场上,飞机一架接着一架的起飞和降落。 车停了,机组人员急忙跑下车,奔向最近的门口躲避风雪。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航站楼低层的环美航空办公地。而乘客的登机口——包括2号航班使用的47号登机口——在上面一层。 空乘人员下车去做她们的行前准备工作,而三位飞行员则朝环美航空的国际签派办公室走去。 签派员像往常一样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各种飞行员用得上的信息,非常烦琐。他把文件夹摊开放在签派室的柜台上,三位飞行员凑上去埋头看起来。柜台后面有6位工作人员,此刻正在搜集航路、航空港条件和天气等国际信息,供今晚环美公司的其他国际航班使用。大厅尽头还有一个类似的签派室,是为飞国内的航班准备的。 就在这时,安森·哈里斯用烟斗敲了敲那份初步载重舱单,要求多加800千克燃油供滑行使用。他看了一眼德莫雷斯特和正在查看油耗图表的第二副驾乔丹。二人都点头同意,于是签派员匆匆写了一张通知单,随后会传给停机坪的燃料供应处。 公司的天气预报员加入到这四人当中。这个年轻人面色有些苍白,戴着无框眼镜,一副书生模样,看上去好像极少单独外出查看天气。 德莫雷斯特问道:“电脑上今晚怎么说,约翰?我想,总比这里好些吧。” 如今,越来越多的航空天气预报和飞行计划都是用电脑算出来的。环美和其他航空公司依然保留了一部分人力,负责把电脑计算的结果告知飞行员,但人工天气预报员估计很快就会被淘汰。 这位天气预报员摊开几张影印的天气预报图,摇了摇头。“恐怕到大西洋中部之前,情况都不会好到哪儿去。这里的天气很快会转好一些,但你们是往东飞的,正好赶上从咱们这儿离开的天气。咱们这场暴风雪目前从这儿一直延伸到纽芬兰,以及更远的地方。”他用铅笔尖描了一下大幅降雪范围。“还有,你们航路沿线的底特律和多伦多航空港都达不到最低限制,已经关闭了。” 签派员扫了一眼工作人员递给他的电传打字条,在一旁插话说:“再加一个渥太华,他们马上也要关闭了。” “过了大西洋中部以后,”天气预报员说,“看起来,一切都很不错。你可以看到,南欧有一些零散气流,但以你们的飞行高度,不会受太大影响。罗马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 德莫雷斯特机长向前探身,仔细查看那张南欧地图。“那不勒斯呢?” 天气预报员有些困惑不解。“你的航班又不往那儿飞。” “对,但我感兴趣嘛。” “它跟罗马处于同一个高压脊。天气应该不错。” 德莫雷斯特咧嘴笑了。 这位年轻的天气预报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与此次飞行相关的气温变化、高压脊、低压槽还有高空风。他建议飞过加拿大上空那段的时候选择比往常偏北一些的航线,避开偏南飞行可能会遇到的强烈逆风。几位飞行员听得都很认真。无论是用电脑还是人工计算,选择最佳飞行高度和航路就像是在下棋,后天智力终将战胜天然局限。所有飞行员都受过此类训练,航空公司的天气预报员也一样,所以他们比美国气象局的那些人更了解每架航班的特殊需求。 “只要你们的燃油够用,”环美的天气预报员说,“建议采取33000英尺的飞行高度。” 第二副驾看了看他手上的图表;N–731–TA爬升到那个高度之前,一开始负载较多的燃油肯定会消耗掉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第二副驾报告道:“升到33000英尺的时候,我们应该能到底特律附近。” 安森·哈里斯点点头。他用一支镀金圆珠笔飞快地填好了飞行计划。几分钟后,他会把这份飞行计划提交给空中交通管制中心。届时,空中交通管制会告诉他他请求的飞行高度是否可行,如果不行,还有哪些其他选择。弗恩·德莫雷斯特通常会自己准备飞行计划,但今天他只扫了一眼哈里斯机长填好的那张表格,就签字了。 到目前为止,2号航班的所有准备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外面还在下着暴雪,但让环美航空引以为豪的“金色商船”号应该可以按时离港。 三位飞行员登上飞机时,格温·米恩跟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她问道:“你们听说了吗?” 安森·哈里斯问:“听说什么?” “我们得延迟一个小时。登机口的同事刚说的。” “该死!”弗恩·德莫雷斯特叹道,“真该死!” “显然,”格温说,“很多乘客还没来,堵在半道上了——我猜是下大雪的缘故。有些人打电话来,离港管制决定再给他们一些时间。” 安森·哈里斯问道:“登机也延迟了吗?” “对,机长。还没广播通知登机呢。至少还得再等半个小时。” 哈里斯耸耸肩。“哦,好吧,我们先放松一下好了。”说着,朝驾驶舱走去。 格温主动提议:“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端咖啡。” “我要去航站楼里喝咖啡。”弗恩·德莫雷斯特说。他朝格温点点头:“你跟我一起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呃,也行。” “去吧,”哈里斯说,“可以让其他姑娘给我倒咖啡,时间还很充裕。” 一两分钟后,格温走在弗恩·德莫雷斯特的身旁,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跟上他的步子。二人沿着环美的离港通道,朝主航站楼的大厅走去。 德莫雷斯特在心里盘算:延迟起飞也不是什么坏事。在这之前,他首要考虑的是2号航班,把格温怀孕的事暂时抛在了脑后。但是,喝咖啡抽口烟的空当,他可以找机会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聊。也许,现在可以把他之前没能开口的话题——打胎——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1] 1美制加仑≈3.785升。——编者注
[2] 1磅≈0.454千克。——编者注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8 D·O·格雷罗紧张极了,眼看手里的烟快要抽完,用烟头又点起一支。他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此刻,他紧张焦虑,坐立难安。跟之前组装炸药时一样,他觉得脸上和衬衣里已经汗如雨下,快淌成河了。 他这么焦躁不安是因为时间——此刻到2号航班起飞前的时间。眼看就来不及了,时间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一点无情地流走,已经所剩无几了。 格雷罗正坐着大巴车赶往航空港。半小时前,这辆大巴驶入肯尼迪高速路,通常只要再开15分钟就能到林肯国际,而且一路可以开得飞快。但是,这条高速路和伊利诺伊州其他任何一条高速路一样,受到暴风雪的阻隔,到处都在塞车。还没开一会儿就得停下来,要么就只能往前挪一两步。 离开市里前往航空港时,大巴上坐着的十几名乘客——全都是乘2号航班的——已经接到通知,他们的航班会延迟一个小时。即便如此,照目前这种状态下去,估计到航空港还得再花两个甚至是三个小时。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着急。 和格雷罗一样,他们已经在环美航空设在市里的营业点办理了登机手续。那时,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可现在,眼看车堵得越来越厉害,他们不知道2号航班还会不会一直等他们。 司机的态度也让人灰心丧气。乘客问他,他回答说如果从市区营业部开往航空港的大巴迟到了,通常情况下飞机会一直等到大巴抵达。但如果天气条件真的很差,像今晚这样,那可就说不准了。如果航空公司觉得那辆大巴还有好几个小时才能到——确实有这可能——也许就会让航班先走。而且司机还说,这辆车上没多少人,估计2号航班的大部分乘客已经在航空港了。这种情况在国际航班中很常见,他解释说,因为前来送行的亲友会开车载他们去机场。 大家在车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个不停,可D·O·格雷罗把自己细长的身子贴在座位上,并没有参与其中。其他乘客看起来大多是去旅游的,只有一个意大利家庭例外,那对夫妻带着几个孩子用意大利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聊得很开心。 “换了是我,各位,我就没那么担心,”几分钟前司机对他们说,“前面的交通状况好像畅通一些。我们也许刚好能赶到。” 但是,到目前为止,大巴车的速度还是没有加快。 D·O·格雷罗坐在司机后面三排,占了一个双人座。那个非常重要的公文包安然无恙地放在他腿上。格雷罗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朝车子前方黑漆漆的道路使劲儿张望,他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从大巴车的巨型雨刷器清理出来的两块视野区向外看去,只能看到前方车辆的一盏盏车灯,一眼望不到头,灯光在暴雪中越来越弱。虽然一直在出汗,但他苍白的薄嘴唇此时又干又涩,他用舌头舔了一下。 对格雷罗来说,“刚好能赶到”航空港及时登上2号航班远远不够。他还需要至少10分钟或15分钟的时间去买飞行保险。他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出发,预留充足的时间买好飞行保险。他原本打算最后一刻才买保险,这样就能尽量减少保险办理员对他的询问。本来感觉这一想法挺精明的,但他没料到今晚会遇到这种天气。只要想想现在这个季节,他应该能预料到这一点的。正因为格雷罗总是忽略一些非常重要的可变因素,他做生意才老是失败,宏伟的计划往往也因此化为泡影。他发现:问题在于,无论什么时候做规划,他总相信一切会完全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顺利进行,所以意料之外的事总会让他措手不及。他痛苦地想——说得更确切一些——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他心想,等到了航空港——确定2号航班还没有起飞——他可以走到环美航空的柜台前,告诉他们自己来了。然后,他会坚持要求给他一点儿时间,在飞机起飞前买一份飞行保险。但是,这会招来让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件事:引起别人的注意。其实,他之前愚蠢地漏掉了一件事,也许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除了那个装着炸弹的又小又扁的公文包,他一件行李也没带。 在市区办登机手续的时候,票务员就指着排在后面某个人的一大堆行李问过他:“这是您的行李吗,先生?” “不是。”D·O·格雷罗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他的小公文包。 “我……呃……只带了这个。” 那个票务员扬了下眉毛。“先生,飞罗马却不带行李?您还真是轻装旅行啊。”他指了指那个公文包。“您要托运那个包吗?” “不用了,谢谢。”D·O·格雷罗当时只想赶快拿了机票离开那里,去大巴车上占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是,那位票务员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罗知道,从此刻起,这个人一定记住他了。他在这个票务员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都怪他忘了带一件行李,本来挺容易办到的。当然,他没这么做是因为本能。格雷罗很清楚——但其他人不知道——2号航班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因此带什么行李都是多余的。但他应该带一件行李的,至少可以用来掩人耳目。等飞机出了事,调查询问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起有位乘客——也就是他自己——没带行李登机,一定会讨论一番。无论那时调查员对D·O·格雷罗有什么怀疑,这件事一定会增加他的嫌疑。 但是如果找不到飞机残骸,他提醒自己,调查人员又能证明什么呢? 什么都证明不了!受理飞行险的保险公司只能理赔。 可万一这大巴车一直到不了航空港呢? 那家意大利人的几个孩子在大巴车过道上闹哄哄地跑来跑去。孩子的母亲坐在后面几排,仍然在用意大利语跟她丈夫说个不停;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扯直了嗓子哇哇大哭的婴儿。这两个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孩子在哭。 格雷罗的神经都快崩溃了。他真想一把抓过那个婴儿把他掐死,然后朝剩下的几个人大喊一声,闭嘴!闭嘴! 他们就没感觉吗?难道这群笨蛋不知道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不是时候,格雷罗的整个未来——至少,他家人的未来……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计划能否成功……所有一切,全都取决于能否提前到达航空港。 在过道里来回乱跑的孩子当中有一个五六岁左右的男孩,长着一张聪明可爱的小脸。他被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摔在格雷罗身旁的空位上。在摇摇摆摆保持平衡的时候,这孩子把手伸了出来,打在格雷罗仍放在膝头的公文包上。那个公文包向旁边滑了下去,格雷罗忙伸手去抓。他总算没让包继续往下掉,然后扭头大声叱责那孩子,脸都气得快变形了,抬手就要打他。 那个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用意大利语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格雷罗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忍了下来。车上的其他人也许正看着呢。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再次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只好拼命搜索从替他搞建筑项目的几个意大利人那儿学来的几句意大利语,尴尬地说:“你太吵了”。 那孩子认真地点点头。“是”。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好了,”格雷罗说,“没事了。快走吧!到一边儿去!” “是。”那个孩子又答道,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格雷罗,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格雷罗突然想到这个孩子还有其他人也会登上2号航班。那,又能怎样。现在没有必要感情用事,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况且,到时候,等他一拉公文包外面的那个圆环,整架飞机都会被炸碎。还没等大家——尤其是孩子们——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男孩转身走了,回到他妈妈身边。 终于!大巴车开得比之前快了,现在正在加速!D·O·格雷罗从挡风玻璃向外看过去,前方路面上的车辆没之前那么多了,前面闪烁的车灯也在飞快地移动。他们也许可以……也许刚好……赶到机场,还来得及让他买份保险,而且不必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时间还是很紧。他只求保险柜台那里人不要太多。 他发现那几个意大利小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如果他真的打了那个孩子——差点儿就打了——大家一定会不依不饶。还好,他避免了一场风波。可惜,他在办理登机手续时有些引人注目,但现在想想,好像也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危害。 还是危害已经造成了? 新的顾虑又搅得他心神不宁。 大巴车开走后,万一那个好奇他怎么一件行李都没带的票务员又想起这事,怎么办?格雷罗知道自己当时显得很紧张,万一那个票务员留心了,肯定会对他产生怀疑。然后跟其他人说起这件事,说不定会告诉他的主管,那个主管兴许现在已经打电话给航空港了。就连此刻,某个人也许已经专等着大巴抵达航空港盘问格雷罗了——警察?要是打开并检查他仅有的小公文包,里面可装着确凿的证据呢。格雷罗第一次开始担心,万一事情败露了怎么办。可能会被逮捕、监禁。他暗下决心:他是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如果被捕,如果眼看事情就要败露……他会使劲一拉皮包外面的圆线圈,把自己和身边的人全都炸个粉碎。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公文包提手下面摸到了那个线圈,抓住它。这让他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此时此刻,他试着转移注意力,想一些别的事。 不知道伊内兹有没有看到他的留言。 她看到了。 伊内兹·格雷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他们在51号大街那间脏乱不堪的公寓,脱掉鞋子休息一下酸痛的脚趾,然后换下已经被融雪打湿的大衣和头巾。她觉得好像有点儿感冒,浑身乏力。今天服务员的活儿比平时更难干,顾客非常挑剔,小费给的也少。况且她还没有适应这份工作,就更觉得痛苦难忍了。 两年前,格雷罗一家还住在郊区那套舒适宜人的房子里。那时的伊内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一直给人很舒服的感觉,而且保养得很好。后来,时间很快便在她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以前显得颇为年轻的伊内兹如今看起来老了很多。如果伊内兹还在原来那个属于自己的家,今晚就可以好好泡个热水澡放松一下,以前心里每每有不痛快(格雷罗夫妇结婚以来常有不愉快发生),泡个澡就能管用。现在,他们住的公寓大厅尽头倒是有个浴室,不过是三家共用的,里面没有暖气,还四面漏风,墙壁已经开始剥落掉漆。洗澡用的是燃气热水器,放进去好几个25美分的硬币才能出热水。想想就觉得可怕。她决定还是在简陋的客厅坐一小会儿,然后就去睡觉。她根本不知道她丈夫上哪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到客厅桌子上的那张字条。 我这几天不在家。要出趟门。希望能很快带来好消息,给你一个惊喜。 伊内兹觉得,凡是跟她丈夫相关的,很少会有什么惊喜。他行事总是难以捉摸,最近几天尤为古怪。好消息当然是一个惊喜,但她不敢相信格雷罗还能给她什么惊喜。伊内兹看过太多次她丈夫雄心勃勃准备大展宏图,结果却全都化为泡影,因此不敢相信成功还能再次垂青。 留言条的前半部分让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这几天不在家”是要去哪儿?同样让人困惑不解的是:他拿什么当钱花?前天晚上,格雷罗夫妇把他们在这世上仅有的钱全拿出来了。总共是22美元几美分。除了现金,他们只剩一件能典当的值钱东西了:那是伊内兹的一枚戒指,也是她妈妈的,之前她一直不同意把它当掉。也许,很快不当也得当了。 这22美元零几美分里,伊内兹拿走了14美元,用来买吃的、付房租定金。格雷罗把剩下的8美元和零钱装进兜里的那一刻,伊内兹看到了他脸上绝望的表情。 伊内兹打算先把这些疑问放到一边,按刚才计划的那样睡上一觉再说。她太累了,顾不上担心两个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孩子们现在跟她姐姐一起住在克利夫兰,但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收到姐姐的来信了。她关掉客厅里的唯一一盏灯,走进拥挤而又简陋的卧室。 她不知道把睡衣放在哪儿了。快散架的衣柜里,有些东西似乎换了地方。终于,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自己的睡衣,和她丈夫的三件衬衫放在一起。他只有这三件衬衣,所以不管他这次打算去哪儿,格雷罗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这时,其中一件衬衣下面一张折起来的黄纸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把纸拿出来,打开。 这张黄纸其实是一张印好的表格,上面已经用打字机填好了内容。伊内兹手里拿的是用复印纸复印的副本。等她看明白这是一张什么表格之后,在床上坐了下来,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她把表格里的内容又读了一遍。 这是一张环美航空公司和D·O·“伯雷罗”签订的分期付款合同,她注意到格雷罗的名字写错了。合同上说“伯雷罗”已收到飞往罗马的经济舱往返机票一张,已缴纳47美元的定金,并承诺在24个月内将剩余的427美元连本带利分期偿清。 这说不通啊。 伊内兹盯着那份黄色表格,有些头晕。问题一个接一个在她脑子里打转。 他买机票做什么?就算要买,为什么是去罗马?机票钱呢?他不太可能分期付款,不过这一点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D·O·格雷罗以前还许下过很多承诺,最终都无法兑现。对他来说,债多了不压身,伊内兹却常常为此发愁。抛开欠的这笔债不说,他付的那47美元的定金又是从哪儿来的?表格上写了收据,说明钱已经付过。但前天晚上,格雷罗还说他除了凑起来的那些钱,再没别的了啊。而且无论他还要做什么事,伊内兹知道他从来不会跟自己撒谎的。 但是,那47美元总归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到底是哪儿呢? 突然,她想起了那枚戒指——那是一枚镶钻的铂金戒指。一两周前,伊内兹还常常戴着,但她的手指最近有些肿胀,这才把戒指摘了下来,放在卧室抽屉的一个小盒子里。她赶忙把抽屉翻了一遍。装戒指的盒子还在——里面却空了。显然,为了得到那47美元,格雷罗把戒指当掉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懊悔。对伊内兹来说,那枚戒指很有纪念意义。那是她和过去的生活、离散的家庭、极为尊重的亡母仅剩的一丝联系。说得现实一些,这枚戒指虽然不是特别值钱,但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会拿去换钱的。只要戒指还在,无论生活变得多糟,心里也不会慌,因为总能用它多撑几天。现在戒指没了,仅存的一丝保证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但是,即便知道那张机票是用典当戒指的钱买的,还是没有回答她的前几个问题。为什么坐飞机呢?为什么去罗马? 伊内兹依旧坐在床上,开始仔细琢磨,一时忘了困倦。 她并不十分聪慧,否则怎么可能忍受跟格雷罗结婚生子近20年的生活。就连如今,但凡她有些头脑,都不会沦为咖啡厅女服务员,赚那么一点儿小钱。可是,伊内兹脑筋虽慢,但经过仔细分析外加女人的直觉,偶尔还真能找到正确答案。对跟他丈夫有关的事,更是如此。 现在分析已经不管用了,直觉告诉她D·O·格雷罗有麻烦了——而且比他们之前遇到的麻烦都严重。有两件事坚定了她的想法:第一,他最近举动一直有些反常;第二,他说要离开家好几天。按格雷罗目前的状态,如果不是有特别紧急的事,他是不会去罗马的。伊内兹走进客厅,拿着那张留言条回到卧室,又读了起来。这些年,格雷罗给她写的留言条很多,但伊内兹觉得这张写得有些心口不一。 除此之外,她就再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了。但她有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她应该做点儿什么,而且一定要做。 伊内兹并不想就这么算了,她不想看到格雷罗做傻事受罪的样子。她这个人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心眼。18年前她嫁给D·O·格雷罗,答应和他“同甘共苦”。虽然婚后的“苦”日子多一些,但在伊内兹看来,她这个妻子的责任并没有改变。 她继续慢慢地仔细分析,感觉首先应该确定格雷罗是不是已经坐飞机走了;如果还没走,兴许还有时间拦住他。伊内兹不知道格雷罗已经走多久了,也不知道这张留言条是几个小时前写的。她又看了看那张黄色分期付款协议,上面没说航班是哪天,也没写起飞时间,不过她可以打电话给环美航空公司。伊内兹急忙穿上几分钟前刚刚脱掉的衣服。 出门穿的鞋又弄得她双脚发痛,而且大衣还是湿漉漉的,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她顺着公寓狭窄的楼梯往下走,准备去街上。在楼下简陋的过道里,雪花从大门下面的缝隙里灌进来,把附近光秃秃的地板都盖满了。伊内兹看到外面的雪比她进来的时候更厚了。没了公寓的遮蔽,刺骨的冷风朝她袭来,夹杂着更多雪花打在她脸上。 格雷罗夫妇住的公寓里没有电话。虽然伊内兹可以用他们楼下小餐馆柜台上的公用电话,但她不想碰见餐馆老板,也就是公寓的房东。他已经警告过格雷罗夫妇,如果再不把拖欠的房租付清,明天就把他们轰出去。今晚,伊内兹一直不愿意想这件事,如果格雷罗明早还回不来,那她只能一个人应付了。 离这儿一个半街区有一家杂货店,里面有一部公用电话。伊内兹在满是积雪无人打扫的人行道上朝那里走去。 现在是晚上10点差一刻。 杂货店的电话被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占着,伊内兹等了将近10分钟才轮到自己。之后,她拨通了环美航空的号码,里面的录音告诉她订票处所有电话都占线,请她稍等片刻。等这段录音重复了好几遍,才有一个清脆的女声插进来,说自己姓扬,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请你,”伊内兹说,“帮我查一查去罗马的航班。” 那头的扬小姐像是摁了机器开关一样,机械地回答说林肯国际航空港每周二和周五都有环美航空直飞罗马的航班;如果从纽约出发,飞罗马的航班每天都有,还问她要不要现在就预定。 “不,”伊内兹说,“不,我不去。是我丈夫。你是说周五有一架……航班……也就是今晚?” “对,太太——我们公司的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一般都在本地时间晚上10点起飞,不过今晚因为天气原因,这趟航班要延迟一个小时。” 伊内兹看得见杂货店的挂钟。现在差不多10点过5分。 她赶快说:“你是说那趟航班还没飞走?” “没有,太太,还没。” “请……”伊内兹说话前总要先想想怎么说才好。“您好,我想查查我丈夫在不在那趟航班上,这对我很重要。他的名字是D·O·格雷罗,还有……” “抱歉,我们不能透露旅客信息。”扬小姐礼貌而坚决。 “我想你没听明白,小姐。我问的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啊。” “我明白,格雷罗太太,但是很抱歉,这是公司规定。” 扬小姐和其他员工一样,对这条规定非常熟悉,而且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多商人会带秘书或情人一起坐飞机,谎称那是他们的太太,借此享受家庭出游的减价机票。以前,曾经有起疑心的妻子前来查探,给航空公司的男乘客惹了不少麻烦。后来,那些男乘客满肚子怨气,投诉公司违反了保密原则。于是,航空公司现在出台了一项规定,不允许透露乘客姓名。 伊内兹继续说:“就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真的没有。” “哦,天呐。” “如果我没理解错,”扬小姐问道,“您是不是觉得您丈夫可能在2号航班上,但又不能确定?” “对,没错。” “您唯一能做的,格雷罗太太,就是到机场去。也许那趟航班还没有让乘客登机,如果您丈夫在那儿,您就可以见到他。如果已经登机了,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可以帮您,但是您得动作快点儿了。” “好,”伊内兹说,“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也只好试试看了。”她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机场——离这儿还有20多英里,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雪。 “等一下。”扬小姐似乎有点儿犹豫,但听上去比刚才更有人情味了,仿佛伊内兹的沮丧透过电话感染了她。“我真的不该这么做,格雷罗太太,但我可以给您一个小小的建议。” “请说。” “到了机场登机口,别说您觉得您丈夫在飞机上。就说您知道他在飞机上,想跟他说几句话。如果他不在,您一问便知。如果他在,那就更好办了,无论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让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告诉您。” “谢谢,”伊内兹说,“太谢谢了。” “不必客气,太太。”扬小姐又恢复了机械般的声音。“晚安,感谢您致电环美航空。” 伊内兹把电话放回原处,想起自己刚才看到一辆出租车就停在外面。这时,她看到了开车的司机。他戴着一顶黄色的鸭舌帽,正站在杂货店的饮料柜前和另一个男人说话。 坐出租车太贵了,不过要想在今晚11点前赶到航空港,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伊内兹走了过去,在饮料柜前碰了碰那位司机的胳膊。“打扰一下。” 那位司机扭过头来。“啊,怎么了?”他看起来不太友善,满脸横肉,胡子也该刮了。 “我想问,打车到航空港多少钱。” 那位司机眯着眼仔细上下打量着她。“从这儿走的话,打表估计9到10美元吧。” 伊内兹转身就走。她本就不剩多少钱,这一下子就花去一大半。况且她连格雷罗在不在那趟航班上都不知道。 “嘿,说你呢!先别走!”那个司机把正在喝的可口可乐一饮而尽,赶忙追上前去。在门口截住了伊内兹。“那你想给多少钱?” “不是那样的。”伊内兹摇摇头,“只是……我付不起那么多钱。” 那个司机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这种人都觉得给点儿钱就能走似的。这一段路可长着呢。” “对,我知道。” “你去那儿干吗?没钱怎么不坐公交车?” “有急事,我得去那儿……应该去……晚上11点前必须到。” “这样吧,”那位出租车司机说道,“算我今晚该做赔钱生意。收你7美元,不打表。” “那……”伊内兹还在犹豫。7美元,她原打算明天拿这点儿钱当房租给房东的,兴许能让房东先消消火。咖啡馆的工资要到下个周末才能领。 那位司机不耐烦地说:“这是最低价了。你到底坐不坐?” “好,”伊内兹说,“好,我坐。” “那好,这就走吧。” 没靠司机帮忙,伊内兹自己钻进了车里。司机傻笑了一下,用一把小笤帚扫去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积雪。其实,伊内兹在杂货店里找他那会儿,他已经下班了,但他就住在机场附近,正准备直接开车回家。现在还能多赚一点儿。而且刚才他撒了谎,从这儿到机场打表根本用不了9、10美元,一般连7美元都用不了。但他那么说,就营造了一种假象,让乘客自以为得了便宜。他也不用打表,直接开车,把7美元揣进自己的腰包。开车不打表是违法的,但他觉得像今晚这么糟糕的天气,估计没有哪个警察会来查他。 这位出租车司机心里扬扬得意,只消这么一两下子便把愚蠢的女人还有他那可恶的老板都坑了。 他们开车上了路,伊内兹焦急地问道:“你确定可以在晚上11点前开到那儿吗?” 司机扭头冲她吼了一句:“我说能到就能到,让我安静开会儿车行吗?”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承认,能不能赶到还真不好说。路况不太好,其他车跑得都很慢。也许刚好能赶上,但时间肯定很紧。 35分钟后,载着伊内兹的出租车还在大雪覆盖、拥堵不堪的肯尼迪高速路上缓慢前行。伊内兹焦急地坐在后排座位上,紧张地搓着手指,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 与此同时,搭载2号航班乘客的航空港大巴开到了林肯国际离港停机坪的入口处。自从在市区附近甩掉了缓慢移动的车流,这辆大巴车就一直在赶路。现在,航站楼的挂钟显示离11点还差一刻钟。 大巴刚停好,D·O·格雷罗便第一个下了车。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9 “带上那套便携扩音设备,”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指挥道,“我们可能用得上。” 在弗里曼特尔律师巧舌如簧的煽动下,来梅德伍德第一浸会教堂主日学校礼堂参加梅德伍德社区大会的居民此刻正群情激昂。大家准备把会场移到林肯国际航空港去。 “别跟我废话,说什么太晚了或者不想去。”几分钟前,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告诫他的600位听众。他踌躇满志地站在大家面前,穿着那身笔挺的蓝杉西服,鳄鱼皮鞋光可鉴人,头发一丝不乱,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彩——依旧无可挑剔。听众现在对他唯命是从,而且他的话说得越是刻薄,似乎大家就越欢迎。 他继续说道:“别尽找些鸡毛蒜皮的借口说不去。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保姆或者岳母独自在家,要么就是炉子上还炖着汤,因为我根本不关心,此刻你们也不该操心这个。如果你的车陷在雪里了,就把它丢在那儿,搭别人的车。关键就是:我今晚要代表你们到航空港去,让他们觉得我面目可憎。”又一架飞机在头顶轰隆着过去,他暂停了一下。“天呐!——这次总该有人出面了。”最后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掌声和笑声。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也希望你们能去——全都去。现在我只问你们一个简单而直接的问题:你们去吗?” “去!”高喊声响彻礼堂。大家都站起来,欢呼着。 “那好。”弗里曼特尔说,整个礼堂安静下来。“出发前先说清几件事。” 他说,刚才已经说过了,无论梅德伍德社区打算采取何种行动摆脱机场噪声,必须走法律程序,这是最基本的。但这些法律程序不一定非要寂静无声,或是在没有听众的法庭上进行。相反,他们必须引发公众的关注,获得大家的同情。 “怎么才能获得那种关注和同情呢?”弗里曼特尔律师停顿了一下,才自问自答起来。 “我们得亮明自己的诉求,让它有新闻价值。到那个时候,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获得报纸、广播和电视等媒体的关注,按我们想要的方式突出我们的诉求。” 他还说,新闻界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不要求他们跟我们诉求一致,只要公正地报道此事即可。从我的经验来看,他们通常都很公正。如果案件有戏剧性效果,对记者朋友也是好事,那样写起来更能吸引眼球。” 记者席的那三名记者咧嘴笑了,弗里曼特尔又补充了一句:“看看今晚我们能不能给他们演一出好戏。”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一边说,一边留心那些法律合同的进展,上面写明了他是这些私人业主的法律顾问。此刻,那些合同正在礼堂里传来传去。不少合同——他估计至少有100份——此刻已经签好名传到前面来了。他看到大家拿出圆珠笔,丈夫和妻子低着头查看那些文件,一起签名,每家要付100美元。弗里曼特尔律师心花怒放地算过一笔账:100份签好的合同也就是1万美元。一晚上收这么多——已经不少了,而且最后的总费用一定比这多得多。 大家还在传那些合同表格,于是他准备再说上几分钟。 至于今晚他们去航空港做些什么,他对听众说,全包在他身上。他希望可以和航空港管理层当面对质,无论如何,他打算在航站楼示威,一定要让大家难以忘怀。 “我只要求大家凝聚在一起,听我指挥,该提高嗓门的时候就提高嗓门。” 他还特意强调,大家一定要遵守秩序。不能给人抓住把柄,到了第二天说梅德伍德业主代表抗议噪声涉嫌违法。 “当然,”弗里曼特尔笑着建议道,“我们可能会把路堵住,造成一些不便,我知道机场今晚一定特别忙。但我们也无能为力。” 大家又笑作一团。他感觉这些人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出发了。 又一架航班在头顶轰隆而过,他一直等到声音消失。 “太棒了,我们出发吧!”弗里曼特尔律师举起双手,活像喷气时代的摩西,化用某首诗歌里的句子说道:“因为我要履行诺言,还要做多少事才能安眠。” 大家的笑声变为一阵欢呼,众人开始朝门口走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弗里曼特尔律师注意到了那套从梅德伍德第一浸会教堂借来的便携扩音设备,下令把它带上。大会主席弗洛伊德·萨内塔听后赶快照办——自从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之后,就没人理萨内塔了。 弗里曼特尔正在把签好的代理合同往自己的公文包里装。他匆匆数了数,之前算得少了——现在有160多份,也就是能收16000多美元的律师费。此外,刚才几分钟里很多人走过来跟他握手,跟他保证明天早上会把合同连同支票一起寄给她。弗里曼特尔律师简直乐开了花。 至于到了机场怎么做,其实他并没有计划,就跟今晚来参加大会的时候他对怎么掌控这次大会也没什么固定想法一样。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不爱提前把什么都想好。他更喜欢即兴发挥,兵来将挡,怎么对他有好处,就怎么引导大家。今晚这种自由发挥的方法显然已经奏效了,他觉得没有理由不继续这么做。 关键就是让这些梅德伍德的业主坚信,他们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带头人,最终能卓有成效。还有,就是得让这种信任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按法律代理合同规定把4个季度的分期付款全部付清为止。到时候,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钱已经存进了银行,业主就算有什么意见,也不重要了。 所以,按他的分析,这种情绪高涨的场面必须持续10~11个月,而且他也做得到。他特别会煽动这些人,给他们所需的激情和动力。此外,他还得再组织几次今晚这样的集会和示威,因为这些能上新闻,而法庭审理往往上不了。虽然几分钟前他说过,必然要走法律程序,但每次庭审基本都平淡无奇,无利可图。当然,他会尽力营造一些戏剧效果,虽然不少法官如今对弗里曼特尔律师添油加醋制造噱头的花招已经免疫了,严格限制他这种行为。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记得——遇到这种事他就没忘过——只有他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福利和腰包是最重要的。 他看见来自《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个记者汤姆林森正在礼堂外打公用电话,另一位记者站在他旁边。好极了!他一定在通知市里的报社,准备报道他们到航空港后的情况。而且,如果弗里曼特尔之前的安排奏效的话,电视上也会有报道。 礼堂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出发!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0 在航空港明亮的主入口附近,州警巡逻车关掉了它的红色照明灯。 这辆巡逻车从拖挂运输车的事故现场开来,一路为乔·帕特罗尼开道。它现在放慢了车速,开车的州警把车停到路边,朝环美航空的维修主管挥挥手,示意他过去。帕特罗尼加速前行。他开着那辆别克野猫路过时,挥挥雪茄表示敬意,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乔·帕特罗尼最后这一段路一直在加速前进,但还是比平时多开了三个小时,通常从他家开到航空港只要40分钟就够了。现在,他希望自己能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一些。 他在满是积雪、容易打滑的路面上艰难前行,迅速插入开往航空港的车流中,然后转向通往航空机库区的便道。开到挂有“环美维修处”标牌的地方时,他突然把别克车开向右边。又开了几百米,环美维修处高大宏伟的机库便映入眼帘。机库大门都开着,他直接把车开了进去。 机库里有一辆配有无线电的皮卡车,司机正等着带帕特罗尼去机场——去看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客机,此刻30号跑道还被它堵着。这位维修主管从车里走下来,只稍停了一下,重新点上雪茄——完全不顾“禁止吸烟”的规定,然后弯下壮硕的身躯钻进皮卡车的驾驶舱。他指挥司机道:“好了,孩子,把无线电打开。” 皮卡车开得很快,帕特罗尼在无线电里收到了塔台的放行通知。驶离明亮的机库区后,司机一直靠着滑行灯标向前开。在一片白茫茫的夜色中,这些灯标是唯一的向导,借此来分辨哪些是铺好的道路。根据塔台的指示,他们在一条跑道附近停了一小会儿,等待一架达美航空的DC–9客机在大雪中着陆,在喷气机反向推力的作用下轰隆前行。随后地面管制员让他们穿过跑道,还问了一句:“是乔·帕特罗尼吗?” “对。” 那名管制员给别的航班下指令去了,随后才转回这边:“地面管制呼叫帕特罗尼。我们有航空港管理员办公室的一条留言。你在听吗?” “我是帕特罗尼。请讲。” “留言如下:乔,我赌你今晚没法把那架陷在泥里的航班从30号跑道上挪开。要是我输了,给你一盒雪茄,要是我赢了,你给我两张球票。希望你能赢。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留。” 乔·帕特罗尼边笑边按下发话键。“帕特罗尼呼叫地面管制。告诉他,我赌定了。” 他把无线电话筒放好,向司机催促道:“赶快开,孩子。现在我干活儿可有动力啦。” 在30号跑道被住的联络道口,皮卡车停了下来,早先和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聊过的墨航维修组组长英格拉姆迎了上来。这位组长还缩在皮夹克里,尽力不让凛冽刺骨的风雪打在脸上。 乔·帕特罗尼把刚拿出来的那支雪茄咬在嘴里,但没有点燃,从驾驶舱走下来。从机库过来的路上,他把脚上的罩靴换成了毛里的大厚靴,靴筒很高,但地上的积雪比靴筒还要深。 帕特罗尼把身上的外套裹紧一些,朝英格拉姆点点头。两个人认识,但不是很熟。 “好了。”帕特罗尼说。他只能在风中大喊,别人才能听见。“说说什么情况。” 英格拉姆跟他报告情况,那架被困的波音707的机翼和机身就罩在他们正上方,像只可怕的巨型信天翁。大客机的肚子下面,一盏红色的警示灯还在有规律地一闪一闪,四周的卡车和特种车辆,包括一辆员工大巴和轰隆的供电车还聚集在飞机旁边的滑行道上。 墨航的维修组长简单总结了一下目前的进展:乘客已经送走,一开始想让飞机靠自身推力从泥潭里出来,但失败了。后来,他通知了乔·帕特罗尼,把飞机载重降到最低——货物、邮件、行李全部清出,大部分燃油也被油罐车吸走了。又试了一次,依然希望飞机能靠自身推力出来,但还是以失败告终。 帕特罗尼在嘴里大嚼着雪茄,没有点燃——他难得顾全防火大局妥协一次,因为此时飞机的煤油味很大——这位环美航空维修主管走到飞机近处,英格拉姆跟在他身后,从员工大巴里走出几个地勤人员,也跟了上去。帕特罗尼检查时,有个人把飞机前面排成半圆形的便携探照灯打开了。就着灯光,飞机的大起落架也只能看到一部分,其余的都埋在雪下的黑泥里。飞机陷进去的地方是一块草地,离30号跑道几米远,靠近与之相连的滑行道——墨航的飞行员就是因为大雪纷飞一片漆黑才没能看清这条滑行道,拐错了地方陷进泥里。帕特罗尼心想,那会儿地下恐怕早已被水浸透了。下了三天雪,气温又这么低,但草地却没冻硬,真是谁碰到谁倒霉了。也正因如此,之前两次想单凭飞机自身推力从泥里出来,只会让飞机陷得更深。现在,眼看机翼下面的4台发动机都快挨到地面了,让人感到不安。 雪花打着旋拍在他的身上,仿佛《和斯科特去南方》里的场景,但帕特罗尼顾不上这些,在心里掂量着把这架飞机弄出来的胜算能有几分。 他断定,靠发动机自身推力把飞机弄出来还是有可能的,值得一试。如果办得到,这是最快的方法。如果办不到,那就只能动用大型起重包了——把11个尼龙起重包一起放在机翼和机身下面,用气动鼓风机往里面充气。等起重包全部就位,可以用重型千斤顶把飞机轮子顶起来,然后再往下面铺些硬板。但是,整个过程费时费力,并不好办。乔·帕特罗尼希望不必采用这个方法。 他宣布:“我们得从起落架前面开始挖,挖深挖宽。还要在轮子那儿挖两条6英尺宽的沟。等挖到轮子,先把沟填平,然后弄个斜坡,慢慢把轮子抬高。”他转身对英格拉姆说,“这可得挖不少土啊。” 英格拉姆点点头:“可不是嘛。” “等这些都弄完,我们再起动4台发动机,设置全推力。”帕特罗尼指了指那架一动不动,寂静无声的飞机,“这样,它就能往前走了。等它动起来,上了两条沟那边的斜坡,我们就可以让它往这边转。”他穿着在卡车里换好的大厚靴子跺了跺脚,在雪地里看了看软泥地和滑行道之间的椭圆形小道。“还有一件事——咱们得在轮子前面铺些大木板,越多越好。你们有吗?” “有一些,”英格拉姆说,“在其中一辆卡车上。” “卸下来,让你的司机到航空港附近再找一些运过来,越多越好。可以问问其他航空公司和他们的航空港维修处。” 紧挨着帕特罗尼和英格拉姆的地勤人员又招呼其他几个人过来,他们赶忙从员工大巴上下来。其中两个人把装着工具和铁锹的卡车上的防水布卷起来,布上已经盖满了雪。他们把铁锹分发下去,在半圆形探照灯明亮的灯光外,人员来回走动,变得影影绰绰。不时吹来一阵狂风,裹挟着雪花吹得大家看不清彼此。他们只等一声令下,便开始干活。 对准707前舱门的一张舷梯还留在原地。帕特罗尼指着梯子问:“开飞机的小伙子还在上面?” 英格拉姆嘟囔着说:“还在上面。就是那个该死的机长还有第一副驾。” 帕特罗尼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给我添麻烦,”英格拉姆郁闷地说,“而是什么都不肯做。我一到这儿就跟他们说要全推力,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如果一开始就这么做,估计这会儿飞机早就出来了,但他们不敢,所以才会陷得更深。机长今晚犯了个大错,他自己也知道。现在让他把机头朝下抬起机身,估计吓得快动不了了。” 乔·帕特罗尼咧嘴笑了:“换作是我,估计也一样。”他把嚼烂的雪茄扔进雪地里,从外套里又拿出一支,“待会儿让我跟他谈谈。装对讲电话了吗?” “装了。” “那就给驾驶舱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正想办法,我马上就上去。” “好。”他走到飞机附近,英格拉姆冲着召集来的20多个地勤喊道:“好了,大家伙儿,开挖吧!” 乔·帕特罗尼自己也拿过一把铁锹,几分钟内,这群人便开始铲泥、铲土和铲雪,热火朝天地挖起来。 英格拉姆用对讲电话跟高处驾驶舱里的飞行员通完电话,在一名机械师的帮助下在冰冷的泥地上摸索着,开始往飞机轮子前面铺第一层木料,手都冻得失去知觉了。 机场上不时刮过一阵风雪,能见度时有变化,偶尔还能看到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灯光,客机发动机尖锐的轰鸣声也借着风势灌进正在干活的地勤人员的耳中。但是,紧挨他们的30号跑道却一直沉默着,没有使用。 乔·帕特罗尼算了一下:挖完还得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就可以发动这架波音707的发动机,试着让这个大家伙滑出来。与此同时,正在挖沟(两条沟已经开始初具雏形了)的人就可以被替换下来,去还停在滑行道上的员工大巴里暖和暖和。 现在是晚上10点30分。帕特罗尼心想:幸运的话,午夜过后不久就可以回家跟玛丽上床睡觉了。 为了早点儿实现这个愿望,也为了干活不冷,帕特罗尼干得更起劲了。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1 云中机长咖啡厅里,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为格温点了杯茶,自己要了杯黑咖啡。据说咖啡能帮他保持清醒,思维敏锐。飞罗马的路上他可能还得再喝上十几杯。虽然今晚2号航班的驾驶工作大多由哈里斯机长负责,但德莫雷斯特并不想有丝毫懈怠。他飞行时向来非常警醒。和大多数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一样,他清楚地明白:凡是安然无恙活到寿终正寝的飞行员,工作时永远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 “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跟平时可不太一样啊,”格温用她的英式口音温柔地说,“从咱们进航站楼到现在,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呢。” 几分钟前,航空港发布了2号航班延误一个小时的通知,他们便从离港大厅起身离开,在咖啡厅靠里的位置找到一个小隔间。现在,格温正拿着小粉盒照镜子,整理头发。格温的花式发髻压在那顶漂亮的环美航空乘务员制服帽下,令人赏心悦目。她那双会说话的黑色眼睛一瞥,便从镜子转移到弗恩·德莫雷斯特脸上。 “我没说话,”德莫雷斯特说,“因为我一直在想事情,仅此而已。” 格温润润嘴唇,但是没有涂口红——航空公司严禁空乘人员在公共场合化妆。就算没这条规定,格温平时也不怎么涂脂抹粉。她肤如凝脂白里透红,和许多英国女孩一样,好皮肤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想什么呢?以往的伤心事?就因为我说咱们要做爸爸妈妈了?”格温淘气地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弗恩·沃尔多·德莫雷斯特机长和格温多林·艾琳·米恩在此宣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是个……男孩?女孩?……我们也不知道,对吧?还得再等7个月才能知道呢。哦,好啊,也不用等多久了。” 服务员给他们上咖啡和茶的时候,他还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驳斥道:“拜托,格温,我们严肃点儿行吗?” “干吗那么严肃嘛。而且我都没那么在意呢。真要严肃的话,我一个人就够啦。” 他还想再张嘴反驳,格温在桌子下面握住他的手,脸上转为同情的样子。“对不起。这件事对我们俩来说的确是个打击。” 德莫雷斯特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小心翼翼地说:“不一定是个打击。而且如果我们不愿意,这个爸爸妈妈也不是非当不可。” “哦,”格温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绕到这个话题上来。”她啪的一声合上粉盒,把它收起来。“在车里差一点儿就说了,对不对?后来想想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么主意?” “说真的,弗恩!干吗装模作样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两个都再清楚不过了。你想让我把孩子打掉。自从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不是吗?” 他无奈地点点头。“对。”感觉格温的单刀直入还是让他有些尴尬。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以为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打胎的事吗?” 德莫雷斯特扭过头看了旁边一眼,怕被周围的人听到。但咖啡厅里客人的交谈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交叠在一起,十分嘈杂。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这次轮到格温严肃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细长的十指曾让他心动不已。现在她双手相握,放在身前。“我考虑过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顿时有了精神。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赤裸裸的拒绝。他尽力把话说得听上去有道理一些。“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也许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不太舒服,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而且只要治疗得当,细心护理,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并发症。” “我知道,”格温说,“非常简单。前一秒还怀着,下一秒就没了。”她直视着弗恩,“对吧?” “对。” 他嘬了一口咖啡。也许事情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弗恩,”格温柔声说,“你想过吗?我肚子里有一条小生命,就在现在——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啊。它是我们爱的结晶。属于我们俩,属于你,也属于我,是我们的一部分。”她的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打量着他脸上的反应。 他故意厉声强调:“不对。现在它只是个胚芽,还没成形,不是胎儿,起码目前还不是。它以后会变成胎儿,但现在还不是。它现在既没有生命,也不会呼吸,更没有感情。拿掉它——尤其是趁现在就把它打掉——和扼杀一条生命完全是两码事。” 格温像之前他们来航空港的路上一样,一下子火冒三丈。“你是说再往后拖,就没现在好办了是吗?要是我们过一阵子再打胎,等孩子有了思维而且手脚齐全再打掉他,就没现在这么道德了。到时候打比现在打差一点儿。是这个意思吗,弗恩?” 德莫雷斯特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我也不是有心的。不管怎样,你别歪曲我的话呀。” 格温叹了口气:“我又无理取闹了。” “只有你才有资格无理取闹啊。”他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游移。想到再过几个小时……那不勒斯,和格温一起……依然让他觉得兴奋不已。 “我很爱你,弗恩。真的很爱你。” 他在桌下重新握住她的一只手。“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咱们才觉得难办。” “问题在于,”格温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似乎在边想边说,“我以前从来没怀过孩子。一个女人在怀上孩子之前,总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有孩子。如果你像我这样,知道自己真的会有,是上天的恩赐,那种感觉……只有女人才能明白,既伟大又美妙。可是突然变成我们这样,让你把它结束,把上天的恩赐白白浪费掉。”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你明白吗,弗恩?真的明白吗?” 他轻声回答:“我明白,明白。” “咱俩的区别在于,你有过一个孩子。” 他摇摇头。“我没孩子。萨拉和我……” “不是你结婚生的孩子。但之前有过,你说的。是个女儿,她妈妈用了3–PPP方案。”格温露出一丝微笑:“送给人收养了。现在,某个地方总存在着另一个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继续缄默。 格温问:“你想过她吗?有没有想过她在哪儿,长什么样?” 这时候,没有理由撒谎。“想过,”他说,“有时候会想。” “你就没想办法查出来吗?” 他摇摇头。以前问过一次,但是人家告诉他一旦办完收养手续,相关档案就被销毁了,再也无从查起。 格温喝了口茶。她把杯子端在嘴边,顺着杯沿打量着拥挤的咖啡厅。他感觉格温又恢复了冷静,泪痕也不见了。 她微笑着说:“亲爱的,我给你惹了多大的麻烦啊!” 他认真地回答:“我有多担心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我想,最后我还是会站在理智那边的。我会把这个孩子拿掉的。只是我得先考虑考虑,把想法说出来。” “等你准备好了,我会帮你的。但我们不能拖太久。” “应该不会。” “听我说,格温,”他保证道,“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我跟你保证,手术很安全。”他跟她谈起了瑞典,无论医疗费有多高,他都会出,还有航空公司会配合他们把她送到那儿。 她答应道:“我们这趟回来之前,我保证能下定决心。” 他把账单拿来,二人起身离开。格温该到2号航班上迎接登机的旅客了。 二人离开咖啡厅,格温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因为你是这种反应。换作有些男人,恐怕早就把我撇下不管,拍屁股走人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但他终究还是要离开她,他现在已经想好了。等那不勒斯和打胎的事弄完,他就要跟格温分手,从此一刀两断——他会尽量照顾她的情绪,但最终结果是不会变的。这事应该不难办。格温若是知道了他的这种打算,可能会难过一阵子。但从她的行事风格来看,应该不会小题大做,又哭又闹。无论怎样,他都能把局面控制住,因为他处理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弗恩·德莫雷斯特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而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说实话,这次跟以前的确不太一样。过去,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格温一样对他的影响这么深,也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欲乱情迷。没有哪个女人——至少他记不起来——能让他如此享受她的陪伴,单单是在一起就觉得很美好。分手对他来说,又谈何容易。而且他知道,再过一阵子,他可能会禁不住诱惑改变主意。 但他不会改主意的。有生以来,一旦弗恩·德莫雷斯特下了决心,就一定会坚持到底。严于律己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而且,根据常识判断,如果不赶快和格温分手,终有一天他想分也分不了,再严于律己也无济于事,他会永远不愿与格温分离。真到了那一步,恐怕就要做长远打算了。此外,还要面对可怕的变故——婚姻、财产、感情——这都是他下定决心要远远避开的。放在10年或15年前还有可能,可绝对不是现在。 他碰了下格温的手臂。“你先去吧。我马上就跟过去。” 在他们前面,中央大厅里的人流暂时分开,他看到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弗恩·德莫雷斯特并不太介意别人看到他和格温在一起。但是,也没有必要在家人面前把他俩的关系广而告之。 他看到他的小舅子正在认真地和内德·奥德韦警官交谈。内德是航空港警察支队的黑人长官,办事高效、和蔼可亲。也许是聊得太过专注,梅尔并没有看到他姐夫。德莫雷斯特觉得这再好不过了,他还真不想和梅尔碰面,当然,遇见了也没必要回避。 格温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那两条穿尼龙袜的修长美腿,脚踝同样匀称迷人。哦,我的太阳……赶快! 该死!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已经看见他了。 “我正找你呢,”几分钟前奥德韦警官告诉梅尔,“听说有客人要来航空港——好几百人。” 今晚,这位航空港的警察长官身穿制服,高大魁梧,看起来很像非洲的某个皇帝,不过他虽是一个大块头,说话却极为温柔。 “我们已经有客人啦。”梅尔环顾人潮拥挤,来来往往的大厅。他正准备往他在夹楼的行政办公室走。“不止好几百,是上千人啊。” “我说的不是乘客,”奥德韦说,“我说的这个可能会给咱们添大麻烦。” 他告诉梅尔,梅德伍德社区召开了抗议航空港噪声的居民大会,现在大会换了地方,开会的人大多已经在来航空港的路上了。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请他批准在航站楼里架摄像机,所以奥德韦警官才会得知这个消息,还有他们马上要进行的活动。跟电视台的人聊过之后,奥德韦给在《芝加哥论坛报》本地新闻编辑部工作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的同事去参加了那个大会,刚刚打电话来跟他朋友汇报了会议的主要内容,朋友把这些都告诉了奥德韦。 “见鬼!”梅尔骂了一句,“偏偏挑中今晚,还嫌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估计是故意的,这样闹起来动静更大。我想最好给你提个醒,他们可能会要求见你,或者见联邦航空管理局的人。” 梅尔挖苦道:“遇到这种事,联邦航空管理局肯定会当缩头乌龟。事情没解决,别指望他们会露面。” “你呢?”警察咧嘴笑了,“也打算挖洞开溜吗?” “不。你可以告诉他们,让他们选五六个代表,我会见他们的,不过那也是浪费时间。今晚,我无能为力。” “你也知道,”奥德韦说,“除非有人制造混乱或损坏航空港财物,否则我没有权利把其余的人全部赶出去。” “嗯,我知道,我是不会跟无赖谈话的。不过他们要是撒泼,我们也别自找麻烦。就算被他们推搡了一把,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别动他们就行。记住,媒体也会来,我不想让谁变成烈士。” “我已经提醒过手下的人了。他们能动嘴就不会动手。” “好!” 梅尔很信任内德·奥德韦。林肯国际航空港的警备力量是本市警察大队的一个分支,实行自主管理。奥德韦警官是职业警察的优秀代表。他接管航空港警察支队已有一年,很快就会被调回市里接受更重要的任务。梅尔很不舍得看他离开。 “除了梅德伍德的事,”梅尔问道,“还有别的情况吗?”他知道,奥德韦手下的100名警察和航空港的大多数员工一样,自暴风雪开始就一直在加班执勤。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情况。醉鬼比平时多了,还有几起斗殴。还不是因为航班延迟,你们酒吧生意太好嘛。” 梅尔咧嘴笑了:“别打击酒吧呀。每瓶酒航空港都有抽成的,我们需要这笔钱。” “我估计航空公司也是。你看他们总煞费苦心地给乘客醒酒,好把他们送上飞机。我对这事还是老想法。” “用咖啡醒酒?” “对。航空公司值机柜台前要是来了个神志不清的醉汉,负责维护乘客关系的人就会给他灌几杯咖啡下肚。航空公司的人永远不明白这一点,咖啡一喝,就别指望这些醉汉安安生生地睡觉了。基本上都在这时候打电话找我们帮忙。” “只有你们能搞定啊。” 梅尔知道,奥德韦的人很会对付航空港的醉汉,除非他们撒泼闹事,不然很少指控他们。这些醉汉大多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商人或者销售员,有时候精神紧张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周,本来已经筋疲力尽了,经不住在回家的路上喝点儿小酒,可总是刚刚几杯酒下肚就醉倒了。如果机组成员不让他们上飞机——让不让上全凭机长一句话,但机长对这种事总是不肯通融——这些醉汉就会被送到警察局的拘留所醒酒。随后,警局会把他们都放了。酒醒之后,这些人总会有些难为情,觉得不好意思。 “哦,还有件事,”这位警官说,“停车场的人说又有人把不要的车丢在那里了。不过看这种天气,很难确定是不是真不要了,但我们最好尽快查清楚。” 梅尔有些愁眉苦脸。处理停车场上的报废车是目前困扰每个大型航空港的一大难题。现如今,要说处理一辆报废的破车有多难,真的能让人大吃一惊。报废汽车回收站的院子里早已车满为患,一辆都不愿意多收,除非车主自掏腰包。因此,车主要么自己掏钱把车处理掉,要么租用停车场地,再不就是找一个查不到他的地方把车一丢,逃之夭夭。航空港显然成了丢弃报废车的好地方。 车主会把他们的破车开到航空港停车场,悄悄摘掉牌照和其他显眼的标志。当然,汽车发动机号是除不掉的,可是与其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追查车主的下落,还不如替原车主出钱报废车辆来得简单快捷,免得这些报废车占用航空港停车位,影响停车收入。最近,林肯国际每月光是处理这些旧车,开支便大得惊人。 透过大厅里络绎不绝的人潮,梅尔看见了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 “还有,”奥德韦和蔼地说,“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你那些梅德伍德的访客。等他们到了我会通知你的。”这位警官友好地点点头,离开了。 弗恩·德莫雷斯特身穿环美航空的制服,和以往一样充满自信,此刻正朝梅尔走来。想起那份批评航空港的雪天委员会报告,梅尔顿时有些生气。可惜他也只是听说,还没亲眼看过那份报告。 要不是梅尔跟他打招呼,说了声“晚上好,弗恩”,德莫雷斯特似乎根本没打算停下来。 “嗨。”他冷冷地回应道。 “听说,你现在是除雪方面的专家了。” “如果哪块儿做得不像样,”弗恩·德莫雷斯特直率地说,“不是专家也知道。” 梅尔尽力缓和自己语气:“你知道现在雪下得有多大吗?” “也许比你还清楚。研究天气报告是我的工作之一。” “那你一定知道,过去24小时内航空港降雪量已经有10英寸了,还不包括之前的在内。” 德莫雷斯特耸耸肩。“那就铲掉呗。” “我们正在清理啊。” “效率可真低呀。” “有史以来冬季最大的一次降雪,”梅尔还在坚持,“有12英寸厚。大雪封路,什么都关了。这次的雪都快赶上那次了,可我们还没关闭机场。正因为我们的努力,航空港还在运转,我们成功了。在这种暴雪条件下,没有哪个航空港比我们做得更好。我们已经调用了所有人手,分秒不停地奋战在除雪一线。” “也许你们的除雪设备还不够。” “天呐,弗恩! 谁也没有那么多的除雪设备来应对这三天的暴雪。谁都可以买更多的设备,但只要还有那么一点儿经济头脑,绝对不会专门为这种少见的特大暴雪买那么多除雪设备的。只要适量就够了。等遇到紧急情况,全部派上用场,最大化利用。我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做得相当好!” “行行行,”德莫雷斯特说,“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看法。我刚好觉得你工作不力。我在报告里也是这么写的。” “我还以为是委员会写的报告。你有没有趁机把别人全挤出去,公报私仇在背后捅我一刀?” “委员会怎么运作是我们的事。那份报告才是关键。你明天就能拿到你那份了。” “多谢。”梅尔发现他姐夫根本没打算否认报告是直接针对他的。梅尔继续说:“不管你写了什么,都没用,但如果能让你满意,那就还有那么一点儿价值。明天我还得浪费口舌证明你在某些地方有多愚昧无知。” 梅尔越说越激动,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怒火。德莫雷斯特头一次咧嘴笑了。“生气了,嗯?好吧,那么一点儿万人嫌的价值还有你的宝贵时间,真是太糟糕了。明天等我在意大利享受灿烂阳光的时候,一定会记得你这句话。”说完得意地笑着走开了。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便绷直了脸,笑不出来了。 德莫雷斯特机长这么不高兴,是因为他突然看见了大厅里的保险办理柜台,今晚的生意显然红火得很。德莫雷斯特不由得想道:他对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报复不过是小打小闹,无关痛痒。再过一周,那份对他不利的雪天委员会报告就会被大家忘掉,保险办理柜台却可以继续营业。所以,真正的胜利仍属于他那个精明世故、自以为是的小舅子,是他当着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面驳斥了自己的观点,让他出了洋相。 保险办理柜台后面,两个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金发碧眼,胸部丰满——正在为保险申请者飞快地填写保单,后面还有五六个顾客在排队。等着的人手里几乎都拿着现金。德莫雷斯特闷闷不乐地盘算着:这表示保险公司可以获得更多暴利——不用说,设在航站楼各个角落的保险自动售卖机也一定同样繁忙。 他心想着,也不知道这几个排队的人里面有没有即将登上2号航班的乘客。他真想上去问问,如果有,就给他们洗洗脑,让他们别买了,但最终还是决定算了。弗恩·德莫雷斯特以前就做过一次——在保险柜台前极力劝阻别人不要买航空保险,还跟他们解释了原因,可后来却遭人投诉,环美航空管理层也对他严厉斥责。尽管航空公司和空勤人员一样,也不喜欢在航空港售卖保险,但在多方压力之下不得不保持中立。一方面,航空港管理层声称,他们需要保险公司的那份收入,如果航空港拿不到这笔钱,航空公司就得支付更高的着陆费来弥补这个缺口。另一方面,航空公司也不想贸然惹恼乘客,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买保险,可能不太愿意换其他方式。因此,只剩下飞行员带头反对——当然,挨骂的也是他们。 德莫雷斯特机长停了几秒,看着保险柜台陷入了沉思。现在,只见排队的人又多了一个。那个人神色慌张,身形瘦削,还有点儿驼背,留着一小撮淡褐色的胡子。他拿着一个小公文包,似乎很赶时间,不停地朝中央大厅的挂钟瞄上几眼,然后再跟自己的表对对准。看着前面排起的长队,他明显很不开心。 德莫雷斯特顿时心生厌恶:这个人给自己留的时间太少了,他应该别管什么保险,直接去登机。 德莫雷斯特又提醒自己,该回2号航班的驾驶舱了。他开始加快步子,朝环美航空的离港大厅走去。此刻,随时都有可能广播第一遍登机通知。啊!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环美航空公司前往罗马的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 德莫雷斯特原来没打算在航站楼里停留这么长时间,赶紧加快脚步。广播声还在继续,虽然大厅里一片嘈杂,但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2 “……前往罗马的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现在开始登机。办好登机手续的旅客请……” 同样一则航班登机通知,听到的人却反应各异。对有些人来说,登机广播再寻常不过了,只是航空公司在召集旅客,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要开启单调乏味的工作之旅,如果可以选择,他们宁愿不去。对另一群人来说,登机广播是一次冒险的开端;还有一些人则把它看作旅程的尾声——马上就要回家啦。有些人听到的是离别的愁绪,另一些人听到的却是重逢的喜悦。有些人是替别人听的,他们的朋友或亲戚要出远门,也许目的地在他们听来既遥远又陌生,也许他们想去但永远都不会去。少数人听到这些广播会担心害怕,极个别的人听到会无动于衷。登机广播是一个信号,意味着离港程序已经开启。一架飞机已经准备就绪,给乘客登机时间,但不等迟到之人;整架飞机等个别乘客的情况很少发生。不一会儿,飞机就会飞到让人觉得极不自然的天空中去。正因为整个过程都不自然,所以才会一直有种浪漫和刺激的感觉。 航班登机广播本身是机械的,其实并无浪漫可言。广播是从一台很像自动点唱机的机器里发出来的,不同的是启动机器时只需按几个按钮,不用往里面投硬币。这些按钮就在离港大厅上面的航班信息管制室——类似小型管制塔台(每家航空公司都有一个自己的航班信息管制室或类似的部门)——的操纵台上。一名女员工会依次按下这些按钮,之后便由这台机器接手广播事宜。 几乎所有航班广播都是在盒式磁带上提前录好的,只有特殊情况例外。广播听起来像是一气呵成的,其实不然。因为每段广播录音都包含三组独立录音。第一组会说明航空公司名称和航班号;第二组描述上机情况,准备登机、正在登机或是催促登机;第三组告知具体登机口和候机大厅。这三组录音首尾相连,没有停顿,所以听上去就像是一气呵成的,公司想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登机广播有时也会出错,不喜欢这种自动广播的人听了便会幸灾乐祸。偶尔广播也会挤在一起,五六架航班的乘客全被误引到同一个登机口。1000多名晕头转向烦躁不安的乘客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可真是航空公司工作人员的噩梦。 今晚,2号航班的机器广播一切正常。 “……办好登机手续的乘客请前往47号登机口,蓝色大厅‘D’。” 此时此刻,航站楼里的几千人都听到了2号航班的登机广播。有些人听到后比其他人留心一些。少部分人暂时还没有太留意,但今晚结束之前,他们会留心的。 150多位2号航班的乘客听到了这则广播。那些已经办好登机手续但是还没走到47号登机口的乘客急忙向那里赶去。有几个乘客刚进大厅,还在边走边拍打身上的积雪。 乘务长格温·米恩正让几家带小孩的乘客提前上机,此时听到了登机广播在走廊里回荡。她用联络驾驶舱的对讲电话通知安森·哈里斯机长,并做好准备迎接之后几分钟大批涌入的乘客。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走在乘客前面,闪身登上飞机,急匆匆地向前走,把身后的驾驶舱舱门关上。 安森·哈里斯和第二副驾赛伊·乔丹已经开始做飞行前检查了。 “好啦。”德莫雷斯特说。他滑进右侧第一副驾的位置,拿起夹有检查单的写字板。乔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在他们两个身后坐下。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这会儿还在中央大厅,听到广播后,他想起“金色商船”号是弗恩·德莫雷斯特要飞的航班。别说和他姐夫消除隔阂了,就连缓和气氛的努力也再次以失败告终,梅尔真心觉得可惜。现在,他俩的私人关系——如果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话——比之前还糟。梅尔也不知道他自己的错有几分,他肯定有错的地方,因为弗恩似乎真有这本事,能把梅尔最糟糕的一面翻出来,但梅尔真心觉得他们的争吵绝大部分是弗恩一手造成的。一方面是因为弗恩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如果别人不这么认为,他便会心存芥蒂。梅尔认识的很多飞行员——尤其是机长——都这么自命不凡。 那次航空港委员会例会过后,弗恩曾指责自己“你们这种人,整天待在地面上,围着办公桌打转,榆木脑袋”,梅尔想起这事依然觉得窝火。他心想:好像他会开个飞机就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翅膀似的,真该死! 虽这么想,但梅尔多么希望自己今晚能够再当一次飞行员,哪怕只是几个小时也好。他也想像即将出发的弗恩一样,坐着飞往罗马的班机离开此地。他想起弗恩刚才说,他明天要去享受意大利的灿烂阳光。此刻,只要给他多一点儿阳光,少一点儿地面上的烦心事,那就够了。今晚,地面上的负担似乎比平时更为繁重。 内德·奥德韦警官几分钟前离开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此刻在大厅旁边一间小警卫室打开的门口听到了2号航班的登机广播。航空港警察支队的一位值班警察正给他打电话汇报情况。一辆巡逻车发来无线电:一大波私家车正涌入航空港停车场,车里全都坐满了人,这会儿停车场都快装不下了。一问才知道,车上的人几乎全是从梅德伍德社区来的,要在航空港进行反噪声集体示威,和奥德韦警官之前听说的一样。执勤警察还说,按照奥德韦警官的命令,已经增派警力支援,赶往航站楼了。 离奥德韦警官100多米的地方,有个乘客候机区,一位来自圣迭戈的老妇人艾达·昆赛特正和环美航空的年轻人彼得·科克利聊天,2号航班登机广播响起时,他俩暂停了谈话,留心细听。 他们两个并排坐在一组黑色皮靠垫长椅上。提起她那过世的丈夫来,昆赛特太太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跟维多利亚女王夸赞阿尔伯特亲王的口吻简直如出一辙。“他多招人爱啊,那么聪明睿智,英俊潇洒。他是老了才遇到我的,但我想着,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和你一样。” 彼得·科克利腼腆地笑了。过去这一个半小时里,彼得已经不好意思地笑过好多次了。塔尼娅·利文斯顿让他盯着这个逃票的老妇人,把她送上回洛杉矶的飞机才算完。自打从塔尼娅那里离开,两个人的聊天就变成了昆赛特太太一个人的独角戏,她不停地拿彼得·科克利和她过世的丈夫赫伯特·昆赛特相提并论,还一个劲儿地专往好处夸。这个话题彼得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艾达·昆赛特诡计多端,跟他说这么多就是要让他不耐烦。 彼得·科克利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当上环美乘客关系维护员的时候,他可没想过还要做这种苦差事。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穿着制服坐在这儿,跟保姆似的看着一个没坏心眼、喋喋不休的老妇人,自己都能当她的曾孙子了。他真想赶紧交差了事。倒霉的是,昆赛特太太回洛杉矶的航班和大多数航班一样,因为暴风雪而继续延迟,不然她一小时前就已经在路上了。但愿飞洛杉矶的航班马上就会广播登机。与此同时,连续广播的2号航班登机通知暂时停了一下,正和他心意。 年轻的彼得·科克利已经把塔尼娅提醒他的话抛在了脑后:“她可满肚子都是花招儿和借口,你小心点儿。” “你快听!”广播暂停的片刻,昆赛特太太说,“往罗马飞呢!你不觉得,尤其是对你这种聪明的年轻人来说,机场特别有意思吗?罗马呀,我那个亲爱的老公在世的时候,一直想和我一起去呢。”她拍拍双手,手里拿着一小块蕾丝手绢,叹了口气,“可我们从来没去过。” 说这些话时,艾达·昆赛特的脑子里像是有一只做工精良的瑞士手表,正转个不停。她一心想从这个穿成年男子制服的小屁孩儿身边溜走。虽然他现在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但光不耐烦还不够,他还跟在她身边呢。她得创造机会,让他从不耐烦变成麻痹大意,而且要快。 昆赛特太太并没有忘记她来这里的目的——偷偷搭上一趟飞往纽约的航班。她一直在留神听纽约航班的离港广播,5架不同航空公司的航班已经先后发出登机通知,但都不是时候。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从这个小跟班的眼皮底下溜走。眼下,她也不知道环美航空送她回洛杉矶的那趟航班起飞之前还有没有飞往纽约的航班,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被送回去。 昆赛特太太思忖着:怎么样都比今晚回洛杉矶好。怎么样都行!哪怕……她突然有了主意……哪怕是混入飞往罗马的航班。 她有些犹豫。为什么不呢?今晚,她编了很多有关赫伯特的谎话,可有一件是真的:他们以前确实一起看过一些印有罗马风光的明信片……就算她走不出罗马机场,至少也算到过罗马了;等她最后设法到了纽约,还能跟布兰奇吹嘘一番呢。这样一来,准能把维护乘客关系的那个红头发女人气个半死,想想就觉得开心……但怎么混上去呢?刚才广播里说到几号登机口来着?是47号登机口,蓝色大厅“D”吗?对,肯定没错。 当然,那趟航班有可能满员,没有多余的座位给逃票者或其他什么人钻空子,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还有,如果是去意大利的航班,乘客得有护照才能登机,她得想办法蒙混过关。眼下,要是某趟飞纽约的航班开始广播登机…… 关键是不能坐以待毙,得做点儿什么。 昆赛特太太焦急地挥挥她那双瘦骨嶙峋、布满皱纹的双手。“哎哟!”她惊呼道。“哎哟!”她的右手摸索着,揉揉那件老式高领衬衫的领口。然后,用那块蕾丝手绢轻轻擦了下嘴,低声呻吟了一下。 那个年轻人脸色有些惊慌。“怎么了,昆赛特太太?你怎么了?” 她闭着眼,然后睁开,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真对不起。我这会儿很不舒服。” 彼得·科克利焦急地问道:“需要我叫人帮忙吗?找医生来?” “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这并不……” “不用了。”昆赛特太太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可能去下洗手间就好了。我可以去吧。” 那个年轻人有些犹疑不决。他可不希望这老妇人死在他手上,不过看样子她就快不行了。他不安地问:“你确定这样可以吗?” “对,这样就行。”他们此刻在航站楼的中心区,昆赛特太太可不想在这儿引起过多的注意。附近看热闹的人会很多。“帮我站起来……谢谢……能让我扶一下你的胳膊吗?洗手间好像是在那边。”她边走边低声哼哼唧唧的,彼得·科克利不禁焦急地看着她。她还安慰彼得:“以前也像这样闹过一次,一会儿肯定就好了。” 走到洗手间门口,她松开了科克利的胳膊。“你对我这老太太真好。不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哎哟!”她提醒自己:装到这儿就够了,免得过犹不及。“你会在这儿等我吗?不会走吧?” “哦,不会。我不会走的。” “谢谢。”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洗手间里有二三十个人。昆赛特太太心想:今晚机场还真忙,哪儿都是人,洗手间也不例外。现在,她得找个帮手。她仔细地打量着四周,挑中一个穿米色套装,文秘模样的年轻女人,她似乎并不赶时间。昆赛特太太走上前去。 “抱歉,我不太舒服,你能帮我一下吗?”这个从圣迭戈来的老妇人挥动着双手,紧闭着眼睛,然后再睁开,又像在彼得·科克利面前那样演起来。 那个年轻的女士立马关心起她来。“当然可以。要我带你去……” “不……请你,”昆赛特太太斜靠在一个洗手台旁,显然是想寻找支撑,“只想请你帮我带个话。门外有个穿环美航空公司制服的年轻人,是科克利先生。请转告他……对,我还是想让他为我叫个医生。” “我这就去。你能撑到我回来吗?” 昆赛特太太点点头,“能,谢谢了。但你得回来……告诉我。” “当然啦。” 不到一分钟,那个年轻女人就回来了。“他马上就去请医生。我觉得你现在得休息一下。要不……” 昆赛特太太从洗手台边直起身子。“你是说他已经走了?” “他抬脚就走了。” 昆赛特太太心想,现在只要甩掉这个女人就够了。她再次闭上眼,又睁开。“我知道这样有点儿过分……你已经这么好心了……但我女儿还在环美航空公司旁边的正门等我。” “你想让我把她叫过来?带她到这儿?” 昆赛特太太拿起蕾丝手绢碰碰嘴唇。“太感激你了,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 “你肯定也会这么帮我的。怎么找到你女儿?” “她穿了一件淡紫色长外套,戴着一顶白色带黄花的小帽子。还牵着一只小小的法国贵宾犬。” 那个文秘模样的女人笑了:“挺好认的。我很快就把她带来。” “你真是太好了。” 那个女人走后,艾达·昆赛特只等了一小会儿。昆赛特太太心想:但愿这位临时的帮手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寻找那个自己胡编出来的穿淡紫色长外套的女儿,还有那只根本不存在的小法国贵宾犬。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老妇人忍不住笑了,她离开洗手间,腿脚麻利地往外走。没有人拦她,于是她很快便混入航站楼熙攘的客流中消失不见了。 现在她琢磨着,要去蓝色大厅“D”和47号登机口应该往哪儿走呢? 对塔尼娅·利文斯顿来说,此刻听到2号航班的登机广播,真让人头疼。眼下,4架环美航空的班机都要离港,但进度各不相同。作为乘客关系维护员,塔尼娅正一一与它们联络。而且,她刚刚接待了一位刚从堪萨斯城入港,让人极为恼火的乘客。 那位乘客语速很快,气势汹汹地抱怨航空港员工搬运行李时极不小心,把他妻子的旅行皮箱弄坏了,箱子从传送带上出来的时候裂了一条缝。塔尼娅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那条缝不像是新开的——但还是提议当场解决他的诉求,赔偿他现金。环美航空和其他航空公司一样都会这么做。但具体说到赔偿金额,双方各执一词。塔尼娅觉得35美元赔他的皮箱绰绰有余,那名乘客却坚持要她赔45美元。最后两个人各让一步,40美元了事。但那位乘客却不知道,其实乘客关系维护员有权动用60美元解决恼人的索赔纠纷。就算怀疑他有心欺诈,航空公司也觉得马上花钱了事比双方僵持不下来得划算。按理说,如果行李有破损,在值机柜台办理托运的票务员应该会发现,但他们其实很少有人注意。因此,了解内情的乘客有时会用这种方法把破旧的行李箱换掉。 虽然也不是塔尼娅自己出钱,但如果觉得航空公司受了蒙骗,她还是不愿意让那些钻空子的小人轻易得逞。 现在,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召集2号航班的散客上来,有些乘客才刚到。还好,在市区办好登机手续的乘客几分钟前已经坐着大巴赶到了航空港,大多数乘客现在已经被领到蓝色大厅“D”和47号登机口去了。塔尼娅决定,再过一两分钟她就亲自去47号登机口一趟,以防最后赶来的乘客在登机时出现什么问题。 D·O·格雷罗在航站楼中央大厅的保险柜台前排队时,听到了2号航班的登机广播。 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看到的那个神色慌张、刚进来排队买保险的人就是格雷罗,他拿的小皮包里装着爆炸装置。 格雷罗从车上下来直奔保险售卖柜台,前面已经排了5个人了。两个女柜员正在为排在前面的两个客人办理手续,慢得让人抓狂。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柜员胸部丰满,穿了一件低胸衬衫,此时正和面前的中年女顾客说个不停。那个女柜员建议她买一份保额更高的保险,而那个女人一直拿不定主意。显然,起码还得等20分钟才能轮到格雷罗,到时候2号航班说不定早飞走了。保险必须买,飞机也必须上。 广播里说,那趟航班正请旅客到47号登机口登机。格雷罗现在应该到登机口去。他感觉自己在浑身发抖。放在皮包提手上的两只手变得黏糊糊的。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表,和航站楼里的钟表对了对时间,这已经是他第20次对时间了。从2号航班的登机广播响起到现在已经过了6分钟。最后一遍广播……关闭舱门的通知……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他得想想办法。 D·O·格雷罗粗鲁地挤到队伍前头。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别人的侧目或者责备了。一个人抗议道:“嘿,老兄,我们也排队等着呢。”格雷罗没理他,朝那个丰满的金发女柜员打了个招呼:“你好……我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飞罗马的那趟。我想买份保险。快来不及了。” 之前那个抗议的人继续说道:“那就别买了。下次来早一点儿。” 格雷罗想回他说:不会有下一次了。但他没这么说,再次招呼那位金发柜员:“帮帮我吧!” 他原以为会招来女柜员的一通呵斥,没想到她却热情地微微一笑。“你是说飞罗马?” “对,对。已经让登机了。” “我知道。”她又笑了,“环美航空的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 格雷罗心里着急得很,但还是注意到这位姑娘说话带着性感的欧洲口音,也许是匈牙利人。 D·O·格雷罗尽量保持镇静。“对。” 那位姑娘面带笑容转向后面排队等待的顾客。“这位先生时间真的很紧。相信大家不会介意我先替他办理。” 今晚不顺心的事太多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运气这么好。排队的几个人里传出几句嘟囔声,但之前那个抗议的人什么也没说。 那位姑娘拿出一张保险申请单,朝刚才她接待的那位女顾客笑笑。“很快就好。”然后,又对着格雷罗微笑起来。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微笑那么管用,难怪其他人都没怎么反对。那位姑娘迎面看向他时,格雷罗感觉自己都快要融化了,而他平时是很少被女人打动的。而且,看着她胸前傲人的双峰,格雷罗以前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 “我叫邦妮,”那位姑娘带着欧洲口音说道,“请问您的名字是?”她已经把圆珠笔准备好了。 邦妮·波洛比奥夫是一位工作非常出色的航空港飞行保险售卖员。 她并不像D·O·格雷罗猜的那样来自匈牙利,而是翻过柏林墙从民主德国南部的格劳豪来到美国的。那时的邦妮还叫格雷琴·波洛比奥夫,相貌平平,胸也平平。某天晚上,她和两个男同伴一起翻越了柏林墙。两个年轻的男伴不小心被探照灯扫到,立刻被人击毙。他们俩的尸体被挂在铁丝网上一整天,以儆效尤。邦妮没被探照灯发现,在小规模扫射中躲过一劫,活了下来。大难不死,似乎成了她的一种本事。 后来,21岁的她以移民身份来到美国,用改变宗教信仰般的热情拥抱着美国的自由精神及其便利。她工作十分卖力,起初在一家医院打下手,因为她有过这方面的训练。晚上则兼职做女服务员。她利用业余时间参加贝立兹语言培训班恶补英语,还能挤出时间上床——偶尔才会自己睡,通常是跟医院的实习医生混在一起。为了回报格雷琴与他们的肌肤之亲,这些实习医生便介绍她去注射硅酮隆胸。起初只是随便注射一点,最终演变为一场欢乐的小组实验,大家都想看看她的胸到底能变多大。幸好,没等她变成巨乳怪,格雷琴便再次凭借美国的自由精神离开了医院,找到一份赚钱更多的工作。期间,她被带到了华盛顿特区,游览了白宫、国会大厦和花花公子俱乐部。在这之后,格雷琴改名邦妮,变得更像美国人了。 现在,也就是一年半之后,邦妮·波洛比奥夫已经完全被同化了。她参加了亚瑟·莫里舞蹈培训班、蓝十字会和哥伦比亚唱片俱乐部,在卡森·皮里·斯科特百货公司有一个赊购账户,订阅了《读者文摘》和《电视指南》,还会分期购买《世界图书百科全书》,有一顶假发和一辆大众汽车,会收集赠品券,一直在吸毒。 邦妮还喜欢参加各种竞赛,尤其是有丰厚奖励的那种。推销保险是目前为止她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保险公司的老板喜欢定期举行员工销售比赛,奖品是某样商品。眼下,他们就在进行这种比拼。比赛今晚结束。 正是因为这场比赛,邦妮听到D·O·格雷罗说要去罗马的时候态度才那么和蔼可亲。此刻,还差40分她就能赢得这次销售比赛的奖品(一把电动牙刷)了。今晚,她一度绝望地以为比赛结束之前自己凑不到总分了,因为她今天卖出去的保险单基本都是飞国内航线的,这些保单的保费都比较低,获得的竞赛得分也少。但是,如果能卖出一份最高保额的海外飞行保险,一下子就能获得25分。面对这唾手可得的分数,问题是:这个飞罗马的乘客要买多大的保险?还有,假如他买的不是最高保额,邦妮·波洛比奥夫能让他多买些吗? 一般是没问题的。邦妮只要一露出她那性感的招牌笑容——她已经学会利用这招,立马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再把身子凑到顾客面前,让胸部把他迷得神魂颠倒;最后再对他说,只要多加那么一点儿钱,就能获得多得多的赔偿款。这招往往屡试不爽,邦妮能成为出色的保险销售员靠的就是这个。 等D·O·格雷罗把名字拼完,邦妮问道:“先生,您想要哪种保险呢?” 格雷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终身人寿保险——75000美元。”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嘴唇发干。突然害怕自己的话引起后面排队人的注意,那些人正紧盯着自己的后背。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别人肯定注意到了。为了掩饰自己,他点上一支烟。可他手抖得厉害,火柴烟头都对不准。还好,那位姑娘正拿着笔准备填写“保险费”一栏,此时并未注意。 邦妮问他:“那您要付2美元50美分。” “什么?……哦,对。”格雷罗总算把烟点着了,把火柴梗扔到一边。他将手伸进衣兜,想把仅有的一点儿钱拿出来。 “不过,这份保额挺低的。”邦妮·波洛比奥夫还空着“保险费”那一栏没写。她把身子往前凑了凑,胸部离客人更近了。她能感觉到,此时他正色眯眯地盯着她这对乳房出神,男人都这样。有时候,他们还想伸手摸上一下。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倒没有这个想法。 “挺低?”格雷罗有些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这就是最高的。” 就连邦妮也察觉到这个人现在太紧张了。她还以为是他马上要坐飞机的缘故。邦妮在柜台前露出一副让人神魂颠倒的微笑。 “哦,不是,先生。你可以买一份保额30万美元的保险。好多人都买这种,保险费只要10美元。说真的,花这么点儿钱买个心安,真不算贵了,对吧?”她一直保持着那副笑容,要是推销成功,还有不到20分奖品就到手啦。能不能获得那把电动牙刷就看他啦。 “你是说……要10美元?” “没错……保额30万美元哦。” D·O·格雷罗心想:之前可不知道这些。他一直以为75000美元就是航空港保险里面海外航线的最高保额了。一两个月前,他在另外一家航空港捡到一张保险单,上面就是这么写的。现在他想起来了,之前那张保险单是从自动售卖机里出来的。他根本没想过柜台上的保险额度会比它高那么多。 30万美元呐! “好,”他急忙说,“请……好。” 邦妮莞尔一笑。“格雷罗先生,足额保险?” 他正打算点头同意,突然感到莫大的讽刺。也许他连这10美元都没有。他对邦妮说:“小姐……等一下!”然后,开始搜索衣兜,把所有钱都掏出来了。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有意见了。一开始,就不想让格雷罗插队的那个人冲邦妮抗议道:“你说他只用1分钟的!” 格雷罗找到4美元70美分。 两天前的晚上,格雷罗和伊内兹把他们仅有的钱全都凑在一起,他自己拿去8美元外加一点儿零钱。当掉伊内兹的戒指付完环美的机票预付款后,他还剩下一点儿钱,但他也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随后他又买饭、搭地铁、坐航空港大巴……他知道买飞行保险得花2.5美元,所以把这2.5美元小心地单独放在一个口袋里。除此之外,他就没管那么多了,只知道一旦上了2号航班,这钱就没什么用了。 “你要是没有现金,”邦妮·波洛比奥夫说,“给我开张支票也行。” “我把支票本落家里了。”这是一句谎话,他口袋里就有支票本。但是,如果他开了支票,就会被拒收,保险马上就失效了。 邦妮继续给他出主意:“那用您的意大利里拉怎么样,格雷罗先生?我收里拉也行,会给您按合理汇率折算。” 他支吾道:“我没有意大利里拉。”话一出口,格雷罗不禁暗骂自己不该这么说。早先在市里办登机手续的时候,他要飞罗马却没带任何行李。现在,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自己没钱,美元和里拉都没有,这不是疯了吗?如果不是知道航班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谁会一件行李、一分钱都不带就往海外飞啊? D·O·格雷罗提醒自己:这两件事——一件在市里,一件在这儿——除了自己心里清楚之外,别人并不会联系在一起。只有事后才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那时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他的分析就跟之前从家里出来时一样:别人有多怀疑并不重要。关键还是确保找不到飞机残骸,销毁证据。 虽然刚才很失态,但他发现自己底气足了一些,这让他很是惊讶。 他又往保险柜台上那堆零钱里加了几枚硬币。然后,出乎意料地在一个内兜里找到一张5美元的纸币。 格雷罗难掩兴奋,惊呼道:“就是它了!凑够了!”还余出来1美元左右的零钱。 但此刻连邦妮·波洛比奥夫都起了疑心。这个男人想要投30万美元的保险额,她犹豫着没有下笔。 格雷罗在衣兜里翻来找去的时候,邦妮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态。 这个男人要飞海外却没带什么钱,当然很奇怪。但这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这一点。最让她不安的是这个人的眼神,里面流露出一丝狂躁与偏执。根据过往经历,邦妮·波洛比奥夫认得这种神情。以前在其他人身上也见过。有时候——尽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神态。 邦妮所在的保险公司有一条常设规定:如果购买飞行保险的人看上去神志不清、异常激动,或者是酩酊大醉,需要立即报告此人航班所属的那家航空公司。邦妮的问题是:像他这种情况符合这条规定吗? 她也不敢确定。 飞行保险售卖员有时也会私下讨论公司的这条规定。有几个姑娘不喜欢这条规定,或者干脆置之不理,有人抱怨说她们是来卖保险的,又不是来当半吊子免费心理医生的。还有人说,很多人在航空港买飞行保险时一开始都很紧张;她们又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怎么可能分辨这些人到底是精神紧张还是神志不清?邦妮自己就从来没有举报过任何极度紧张的乘客。但她认识的一个姑娘举报过,可最后却发现那名被举报的乘客是某家航空公司的副总裁,只因妻子马上就要分娩才会激动得不能自已。总之,在举报乘客这件事上曾引起过各种麻烦。 邦妮还在犹豫。她一边数着格雷罗放在柜台上的钱,一边拖延时间。她不知道在旁边跟她一起工作的玛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反常的情况。看来是没有。玛姬正忙着填写一份保单,赢取比分。 最后,还是邦妮·波洛比奥夫早年的人生经历帮她做了决定。在她成长过程中……欧洲被占,搭飞机到西欧,翻柏林墙……这些都教会她求生的本事,也让她养成了一些习惯: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该问的别问。自己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多嘴一问可能还会把自己扯进别人的麻烦里,自然是不可取的。 她不准备再问什么,也为了累积分数得到那把电动牙刷,邦妮·波洛比奥夫在D·O·格雷罗的飞行保险单上挥笔写下30万美元的人寿保险金额。 在去往2号航班47号登机口的途中,格雷罗把保单寄给了他的妻子伊内兹。 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3 美国海关检查员哈里·斯坦迪什并没有听到2号航班即将离港的通知,但他知道广播已经发出去了。海关大厅里不会转播航班通知,因为只有搭乘国际航班的到港旅客才会到海关大厅来。斯坦迪什打电话给环美航空公司,得知了这一消息。环美航空告诉他,2号航班已经请乘客在47号登机口登机了,预计晚上11点准时离港。 斯坦迪什看看表,打算过几分钟就去47号登机口。他并不是去那儿执勤,而是给他姐姐家的孩子朱迪送行,因为她要到欧洲求学一年。斯坦迪什答应住在丹佛的姐姐,一定会送朱迪上飞机。今晚早些时候,他和这位文静可爱的18岁外甥女待了一会儿,答应在她起飞前和她最后再道一次别。 斯坦迪什检查员这一天特别忙乱,好在工作总算快结束了。但眼下,还得先把手头这件麻烦事解决掉。 “这位太太。”他心平气和地对一位傲慢无礼、身材瘦削的女人说道。她的几个行李箱全都开着,摊在两人之间的海关检验台上。“你确定要坚持这套说辞吗?” 她马上回嘴道:“你这话是暗示我在撒谎了,我已经跟你说实话了。真的!你们这些人就爱多管闲事,乱怀疑人,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警察当权的国家里。” 哈里·斯坦迪什没理会她后面的这句话。海关关员都训练有素,即使遭受侮辱也不会过分计较。他礼貌地回答:“我什么都没有暗示,太太。我只是问一下,您对连衣裙、毛衫和皮草大衣这几样物品的说法是不是不改了。” 那个女人持的是美国护照,上面写明了她是哈丽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住在芝加哥北郊的埃文斯顿,在英国、法国和丹麦待了一个月,刚回国。她面有不悦,回答说:“对,不改了。还有,你这种盘问要是让我老公的律师听到了……” “好,太太,”哈里·斯坦迪什说,“那,您可不可以把这张表格填一下。如果您想听,我可以教您怎么填。” 几件连衣裙、毛衫和皮草大衣全都摊在行李箱上面。莫斯曼太太之前一直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几分钟前,斯坦迪什检查员来到11号海关检验台前,让她把大衣脱下来,好让他仔细看一看。靠近海关大厅中央的一面墙板上有很多红灯,每盏灯对应一个检验台。灯亮则表明某位海关关员遇到了问题,请求主管帮忙。斯坦迪什就是被11号检验台亮起的红灯唤来的。 最初负责检查莫斯曼太太的那位海关关员是个年轻人,此刻正站在斯坦迪什检查员旁边。其他乘坐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DC–8从哥本哈根入港的乘客基本都已办完海关手续离开了。只有这位穿着华丽的美国女人出了问题,她一口咬定自己在欧洲买的只有几瓶香水、廉价珠宝和几双鞋子。总申报价值是90美元,比允许她带的物品免税值还少10美元。那位年轻的海关关员心里起了疑。 “有什么可填的呀?”哈丽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问道。斯坦迪什瞥了一眼头顶的挂钟,离11点还有一刻钟。还有时间把这件事处理完,在2号航班离开前赶过去。他耐心地回答:“这是帮您免去麻烦,太太。我们只想让您书面确认一下刚才您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您说买这几件裙子是在……” “我还要再说几遍啊?是我去欧洲前在芝加哥和纽约买的,那几件毛衫也是。皮草是别人送我的,也是在美国买的。我6个月前就收到了。” 哈里·斯坦迪什心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敢肯定,她刚才这番话全是骗人的。 首先,6条连衣裙全都是高档货,但商标都被提前拆掉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买高档货的女人通常都以那些商标为傲。更重要的是,裙子的做工明显是法国的,那件皮草的设计风格也是法国的——可是,衣服里子上却歪歪扭扭地缝了一块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的商标。莫斯曼太太这样的人不太会想到,受过多种训练的海关人员不看商标就知道这些服装的原产地。裁剪,针脚——甚至装拉链的方式——虽然各具特色,但对他们来说就和看惯了的笔迹一样再熟悉不过了。 那三件昂贵的毛衫也不例外。还是没有商标,但绝对产自苏格兰,典型的英式淡色调,在美国是买不到的。如果某家美国商店进口了此类毛衫,苏格兰的制衣厂也会把色彩调亮,因为这样比较受北美市场欢迎。这些知识,还有很多其他东西,都是海关人员训练内容的一部分。 莫斯曼太太问:“这张表我填了会怎样?” “填完就可以走了,太太。” “带上我的东西?所有东西?” “对。” “我要是不填呢?” “那只能把您暂时留下,继续调查。”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道:“好吧。你把表填好,我来签字。” “不行,太太,表得你自己填。请在这里填写那些物品,还有来源。写下那些商店的名字,还有是谁送您的这件皮草大衣……” 哈里·斯坦迪什心想:现在还差10分不到11点,得马上就走。他可不想等2号航班关舱门以后再赶到那里。但是他一开始就有种预感…… 他在一旁等着莫斯曼太太填好表,签上字。 从明天起,一位调查官员就会逐一核实莫斯曼太太所填的内容。那几件裙子和毛衫都会重新被拿过来,送到她所说的购买过的商店去;那件皮草大衣会拿到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店员肯定会说他们没卖过那样的衣服……虽然莫斯曼太太现在还浑然未觉,但之后一定会陷入一大串麻烦。她要支付巨额关税,很可能还会面临一大笔罚款。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员道,“您还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莫斯曼太太气冲冲地答道:“当然没有啦!” “你确定?”给旅客一切机会主动申报是海关总署的政策。除非旅客自找麻烦,否则不能诱导他们犯错。 莫斯曼太太并不打算回答,只轻蔑地稍稍点了下头。 “那么,太太,”斯坦迪什道,“麻烦您把手提包打开好吗?” 这位傲慢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心虚的神色。“但是,手提包从来都不检查的。我过海关好多次了……” “一般不查,但我们有权检查。” 海关检查女士提包的情况很少见,女士提包就好比男士的衣兜,涉及隐私,一般从不检查。但是,如果某位旅客非要给他们出难题,海关人员也只好奉陪到底。 哈丽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不情愿地打开了手提包。 哈里·斯坦迪什查到一支口红和一个金粉盒。他在粉盒的粉里摸了一阵,取出一枚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他把戒指上的粉吹掉。还有一管护手霜,已经用了一部分。他把护手霜展开,看见底部已经被打开了。他在管口附近按了一下,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他心想,这些走私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创意啊。还搞这个老把戏!他见得实在太多了。 莫斯曼太太的脸明显变得煞白,再也摆不起架子了。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员道,“我有事得离开一小会儿,很快就回来。反正你这里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他嘱咐身旁那个年轻的海关关员:“一定要仔细检查剩下的东西。好好看看背包和箱子的内衬,所有衣物的接缝和褶边。列个清单。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正要走,莫斯曼太太在身后喊他:“长官!” 他停下脚步。“请说,太太。” “那些裙子和大衣……可能确实是我搞错了……我搞混了。那些确实是我买的,因为还买了一些别的东西……” 斯坦迪什摇摇头。有些人似乎永远都搞不清,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越界之后再谈合作就晚了。他看到那位年轻的关员又搜出了别的东西。 “求您了!行行好吧……我的丈夫……”斯坦迪什转身离开,那个女人面色紧张,急得惨白。 哈里·斯坦迪什快步离去,抄了一条近路,从航站楼公共区下面赶往蓝色大厅“D”和47号登机口。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哈丽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的事,像她这样的大有人在,真是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如果那件皮草和那几条裙子她能如实申报,关税估计也不是很多,何况一看她就是一个富人,缴这点儿关税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个年轻的海关关员即便注意到那几件毛衫,可能也不会太在意,当然,也不会去检查她的手提包。海关人员都知道,大多数回国的旅客都会夹带一点儿私货,他们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有时遇到有人来询问,他们还会帮着把税率高的物品混在免税品里面,只对税率较低的几样物品收税。 那些被抓现行、施以重罚甚至被起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像莫斯曼太太这种贪得无厌,什么都想侥幸蒙混过关的人。今天,哈里·斯坦迪什觉得郁闷,是因为像她那种人实在是太多了。 看到环美航空2号航班的舱门还没有关闭,他不禁松了口气,还有几个乘客在办理登机手续。 只要身着这套美国海关制服,他在航空港内部就能畅通无阻。登机口的那位工作人员正忙得不可开交,斯坦迪什检查员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都没抬头看上一眼。他看到有个红头发的乘客关系维护员正在登机口帮忙,斯坦迪什认得她,那是利文斯顿太太。 斯坦迪什走进通向经济舱的过道,一位空姐正在飞机后舱门站着。他笑了笑:“我马上就好,可别带着我起飞啊。” 他在靠走道的位置上找到了外甥女朱迪,她正和身边一对年轻夫妇的小婴儿逗着玩。和所有航空公司的经济舱一样,这儿显得拥挤不堪,座位一个个挨得非常紧。斯坦迪什检查员没坐过几次飞机,每次都坐经济舱,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今晚他一点儿也不羡慕这些人,他们得忍受10个小时漫长而无聊的旅程。 “哈里舅舅!”朱迪喊道,“我还以为你来不及送我了。”她把婴儿还给孩子的母亲。 “我来祝你一路平安!”他对朱迪说,“希望这一年你能顺顺利利的。等回来的时候,可别搞走私偷运那套啊。” 她大笑起来:“不会的。再见啦,哈里舅舅。” 她仰起脸让他吻一下,斯坦迪什热情地送上一吻。他很喜欢朱迪,觉得朱迪长大以后不会变成莫斯曼太太那样的人。 下飞机时,斯坦迪什冲那位空姐友好地点了点头。他在登机大厅门口停了一会儿,观察过往的乘客。每架航班(特别是远途的航班)离港前的最后几分钟总让他十分着迷,很多人也是这样。最后一遍广播“……环美航空公司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马上就要离港了……”正从扩音器里传来。 等待登机的人现在只剩两个了。那位红头发的乘客关系维护员——利文斯顿太太——正在收拾手上的文件。旁边那位登机口工作人员正给倒数第二位乘客办手续,那位乘客个子很高,一头金发,没有戴帽子,穿了一件驼毛大衣。此刻,那位金发男子离开了登机柜台,走入通向经济舱的走道。利文斯顿太太也离开登机口,朝航站楼主大厅走去。 斯坦迪什一面看,一面下意识地觉察到旁边还有个人,面朝斜对着登机口的一扇窗户站着。现在她转过身来。斯坦迪什发现那是一个老妇人。她身材矮小,一脸严肃,有些虚弱。她穿了一身黑色,衣服样式很老,拿着一个黑色带挂珠的小提包。看上去好像需要有人照顾似的。斯坦迪什纳闷,像她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这么晚了还孤身一人待在机场。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老太太行动非常矫健,她快步走到环美航空工作人员给2号航班最后一位乘客办理手续的地方。 虽然听不全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斯坦迪什还是听清了几句。门外飞机已经开始启动发动机,老妇人的话时不时被巨大的发动机噪声盖过。“抱歉……我儿子刚登机……金发,没帽子,驼毛大衣……他忘带钱包了……他的钱都在这里面。”斯坦迪什看到,那位老妇人手里拿了一个像是男士皮夹的东西。 登机口的那位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抬头看了一眼。他显得很烦躁,飞机离港前的最后几分钟,工作人员通常都会变得很不耐烦。那个工作人员伸手拿过那个皮夹,又打量了那个老妇人一眼,顿时改了主意,很快说了几句。他指了指经济舱的通道,斯坦迪什听到他说:“找一个空姐问问。”老妇人笑着点点头,走进通道。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斯坦迪什海关检查员看到的这一切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也许还不到一分钟。现在,他看到有一个新来的乘客——身材瘦长,有些驼背——正匆匆穿过“D”大厅赶往47号登机口。他面色憔悴,留着一撮淡褐色的胡子。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公文包。 斯坦迪什本打算转身离开,可那个男人的某个动作不由得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他把公文包夹在胳膊下面,生怕别人发现似的。这副模样哈里·斯坦迪什倒是见过很多次了,很多人过海关时就是这样。他们内心的秘密也因此暴露无遗,无论包里装的是什么,总之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如果这个人是从海外入港的,斯坦迪什可以让他打开皮包,检查里面的物品。可这个人是从美国出境的。 严格说来,这不关哈里·斯坦迪什的事。 但是……凭借海关人员养成的直觉和第六感,外加飞机上坐着朱迪,他跟2号航班有了交集……于是,斯坦迪什继续盯着那个身材瘦削的人,目光落在他夹在胳膊下的小公文包上。 D·O·格雷罗一直保持着他在保险柜台前找回的那份自信。他走向47号登机口,发现自己刚好赶得上2号航班,大难题基本都被克服了。他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了这种信念,登机时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他按早就计划好的那样,登机时向工作人员指出机票上的“伯雷罗”打错了,应该是护照上的“格雷罗”。那位工作人员都没怎么看他的护照,立马把机票和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改了过来,很抱歉地跟他说:“真对不起,先生,有时候我们的订票机会出点儿小错。”看到自己的名字改了过来,格雷罗心满意足。事发之后,2号航班消失不见,大家对他的身份也不会起疑。 “祝您旅途愉快,先生。”那名登机口的工作人员把机票还给他,朝通往经济舱的走道指了指。 登机时,格雷罗还小心地夹着他的公文包。飞机的右舷发动机已经在转了。 他坐在三个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这是他在市里办乘机手续的时候就订好的。一位空姐把他引到座位上。靠走道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名男乘客,他稍微站起身来,让格雷罗挤了进去。他们两个中间的位置还没有人坐。 D·O·格雷罗把皮包在膝盖上小心放稳,系好安全带。他的座位在经济舱中间几排靠左侧的地方。机舱内有的乘客还没坐好,正在放手提行李或者衣物,还有几个人把中间的过道堵住了。一位空姐动了动嘴巴但是没出声,似乎想让大家坐好别动,她开始查人数了。 自打从南边公寓里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松了口气。D·O·格雷罗斜靠在座椅里,闭上了双眼。此刻,他的双手比今晚任何时候都镇静,还死死地放在那个公文包上。他闭着眼睛,手指摸到提手下面,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线圈。顿时感到十分安心,他打算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再过大概4个小时,把线那么一拉,电流一通就可以引爆包里的烈性炸药。他思忖着,爆炸的时候他还能清醒多久?他估计只有那么一瞬……眨眼的工夫……能让他体会一下成功的滋味和喜悦。顷刻间,便一命呜呼…… 既然他已经登机且做好了准备,现在只希望飞机赶快起飞。可等他睁开眼,那位空姐还在清点人数。 经济舱内现在有两名空姐。那位圣迭戈来的老妇人一直躲在机舱的洗手间里,时不时透过门缝瞄向她俩。 空姐要在飞行前清点人数,昆赛特太太是知道的,这会儿还没点完。她还知道逃票上飞机的人最容易在这个时候暴露。但是,只要躲过这一劫,往后就很难被发现了。就算被发现,生米也已经煮成熟饭了。 幸好,正在清点人数的乘务员并不是昆赛特太太登机时遇到的那个。 当时,昆赛特太太来到47号登机口,发现工作人员里有那个红头发的乘客关系维护员,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小心地盯着那个人,着实紧张了一阵。幸好,那个女人没等到飞机最后关机门就走了,而她没费吹灰之力便让那个男员工把自己放了进来。 随后,昆赛特太太还是用那套说辞,骗机舱门口那位当值的空姐说她是来给儿子送钱包的。那位空姐正在处理挤在门口的几个旅客的问题,一听说“钱包里有不少钱”便不愿意让钱包经自己的手——昆赛特太太吃定了她会这么做。而且,不出意料,她还让这位老妇人自己去给儿子送钱包,不过叮嘱她动作要快。 那位高个子的金发男子还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了昆赛特太太口中的“儿子”。他在前面几排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昆赛特太太朝他的方向走去,不过只走了几步而已。她一直偷偷留心,等着门口那位空姐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那位空姐几乎是一转头就去忙别的事了。 昆赛特太太很会随机应变。她身旁就有一个座位,她本可以坐下去,但几个乘客突然往前走去,空出一条路,直通飞机上的一个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她从门缝里看到之前的那个空姐向前走去,看不到了,另一个空姐开始从前往后清点人数。 那位空姐一边数人头,一边向后排走来,昆赛特太太趁机从洗手间钻了出来,快速从她身边经过,嘴里还低声说了句“借过”。她听见那位空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昆赛特太太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被算在里面了——不过是被她嫌弃一下而已。 前面几排靠左边,三个一排的座位里面有一个中间的位置没有人坐。凭借以往逃票的经验,这位圣迭戈来的老妇人已经学会了专找这样的座位,因为大多数乘客不喜欢最中间的位置。因此,这些位置都是最后才卖出去的,如果飞机没有满员,这些位置就有可能是空的。 一坐到那个空位上,昆赛特太太就把头埋起来,尽量不让人看见。她并不奢望永远不被人发现,因为到了罗马还要接受移民处和海关总署的例行检查。虽然她常常偷乘飞机到纽约,已经习惯下了飞机就万事大吉,但她知道这次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顺利地从机场走掉。不过,要是运气好,她就能过一把去意大利的瘾,还能再高高兴兴地飞回来。而且,这趟航班上有好吃的餐点,好看的电影,说不定一会儿还能跟她旁边的两位好好聊一会儿天。 艾达·昆赛特对坐在她旁边的乘客很好奇。她注意到两个都是男的,但暂时没仔细看坐在她右边的那个人,因为看他就得把头扭向过道,两个空姐此时正走来走去,重新清点人数。 但是,昆赛特太太偷偷瞄了一下坐在她左边的那个人,其实用不着偷瞄,因为他正半躺在座位上,闭着眼。那个人看上去很憔悴,骨瘦如柴,脸色暗黄,脖子细长细长的,好像很久都没吃一顿饱饭了。他还留着一小撮淡褐色的胡子。 昆赛特太太注意到,坐在她左边这个人的膝头放着一个公文包,虽然他双眼紧闭,但手却紧紧地抓着那个公文包不放。 两名空姐已经点完人数了。此时,从前面的头等舱又走来一位空姐,三个人凑在一起匆匆商量着什么。 昆赛特太太左边那个男人把眼睁开了。手还紧紧抓着他的公文包。圣迭戈来的这个老妇人不由得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好奇是她的天性。 回海关大厅的路上(这次是从航站楼乘客区走的),哈里·斯坦迪什检查员还想着那个拿公文包的男人。他没办法盘问那个人。只要出了海关大厅,海关关员就无权盘问任何人了,除非他能肯定那个人逃避海关检查。登机口那个男人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当然,斯坦迪什可以给意大利海关发一封电报,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样子,提醒他们那个人可能携带了什么违禁品。但斯坦迪什觉得还是算了。各国的海关部门平时鲜有合作,只有激烈竞争。就算是和近在咫尺的加拿大海关也是一样。有记录的例子有很多,比如美国海关曾获得线报,一批非法钻石会被走私到加拿大,但根据相关政策,美国海关绝对不会通知加拿大相关部门。嫌疑人一旦在加拿大入境,美国的缉私特工就会尾随他们,只有等嫌疑人进入美国境内才会对其实施抓捕。美方逻辑是:违禁品这种东西,哪国查到归哪国,而海关部门向来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战利品。 算了,斯坦迪什检查员决定还是不给意大利发电报了。但他可以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环美航空,让他们公司自己拿主意。 他看到,刚才在2号航班登机口帮忙的那位乘客关系维护员利文斯顿太太就在他前面。她正和机场的一位行李搬运工还有一群乘客交谈。一直等到那位行李工和乘客离开,哈里·斯坦迪什才走上前去。 “你好,斯坦迪什先生,”塔尼娅说,“海关那边比这儿安静一点儿吧。” “哪有啊。”他告诉她,突然想起了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这会儿肯定还在海关大厅接受问话。 塔尼娅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斯坦迪什却犹豫起来。有时,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太过相信自己的直觉了。不过,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我一直在看你们2号航班的乘客登机,”斯坦迪什道。“有个情况我有点儿担心。”他把那个神色憔悴身材瘦削的男人,还有他拿公文包时可疑的样子描述了一下。 “你怀疑他的包里走私了什么东西?” 斯坦迪什检查员笑了。“如果他是回国而不是出国,我一查就知道。利文斯顿太太,现在我只能说他包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塔尼娅若有所思地说:“那我能做些什么呢?”就算那个人走私了什么,她觉得可能也轮不到航空公司来管。 “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你们的人跟我们有合作,所以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们一声。” “谢谢,斯坦迪什先生。我会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们的地区航运经理,也许他会通知机长。” 等这位海关检查主管离开,塔尼娅瞟了一眼航站楼上方的挂钟,还有1分钟就是晚上11点了。环美航空公司的行政办公室设在航站楼夹楼的行政办公区,塔尼娅一面朝那儿走,一面思忖着:现在去登机口找2号航班太晚了,就算飞机现在还没离开,过不了多久肯定也走了。不知道地区航运经理在不在办公室。如果主管觉得这条消息很重要,可以趁2号航班还在地面滑行的时候用无线电通知德莫雷斯特机长。塔尼娅加快了脚步。 她在办公室没看到地区航运经理,却发现了彼得·科克利。 塔尼娅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位年轻的环美员工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他让那位圣迭戈来的老妇人跑了。 彼得·科克利已经挨过一顿臭骂了。那位被他叫到洗手间的医生傻乎乎地白跑了一趟,气冲冲地把他骂了一通。年轻的科克利知道利文斯顿太太一定骂得更厉害。果不其然。 塔尼娅大发雷霆:“该死,该死,真该死!”她责备道:“我不是提醒过你,她有一肚子花招吗?” “您是说过,利文斯顿太太。可我,我……” “先别说了!打电话给公司每个登机口——提醒他们留心一个穿一身黑、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老太太——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她打算去纽约,不过也可能绕道去。如果找到她了,一定要把她留住,打电话给我们。不管她说什么,一定不能让她上飞机。你这就去,我打电话通知其他航空公司。” “好的,太太。” 办公室里有好几部电话。彼得·科克利拿起一部。塔尼娅用另一部。 塔尼娅脑子里记得环美、美航、美联航还有西北航空这几家航空公司在航空港的电话。这四家公司都有直飞纽约的航班。她先打电话给环美的工作人员珍妮·亨兰,只听彼得·科克利在一旁打电话说:“对,很老……穿一身黑……你看见她,根本不相信……” 塔尼娅知道,她和那位诡计多端的艾达·昆赛特斗智斗勇的时刻到了。她不知道,最后到底谁会胜出呢? 眼下,她暂时忘了和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的谈话,也忘了找地区航运经理。 2号航班上,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发火了:“还等什么呢?” 这架N–731–TA右舷的3号和4号发动机已经启动了。整架飞机此刻都能感受到发动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 几分钟前,驾驶舱内的飞行员从对讲电话里收到停机坪主管的通知,发动3号和4号发动机,但是还在等待发动1号和2号发动机的通知,这两个发动机在登机的一侧,通常只有机舱门全部关闭时才会发动。一两分钟前,仪表盘上的一盏红灯灭了,说明后舱门已经牢牢关闭。紧接着,后舱门的登机通道也撤走了。但还有一盏红灯一直亮着,说明前舱门还没有关。他们透过驾驶舱的窗户往后看了一眼,前舱门的登机通道还放在原地。 德莫雷斯特机长坐在右侧座位上,转头命令身后的第二副驾乔丹:“把门打开。” 赛伊·乔丹坐在两名飞行员身后,他们面前是一堆复杂的仪表和发动机控制杆。他猫着腰站起来,探了一下瘦长的身子,把朝外开的驾驶舱门打开。他们看到6个身穿环美航空制服的空乘在头等舱的过道上站着,格温·米恩也在里面。 “格温!”德莫雷斯特喊了一声。她朝驾驶舱这边走来。“到底怎么回事?” 格温面有难色。“经济舱乘客人数有问题。我们数了两次,还是跟乘客名单和机票数对不上。” “停机坪主管在吗?” “在,他正在核对我们清点的人数。” “我要见他。” 到这一阶段,无论哪趟航班,都会出现权力分散的问题。通常机长是总指挥,可是没有停机坪主管的许可,他既不能发动引擎,也不能让飞行滑行。机长和停机坪主管的目标是一致的——按航班表准时离港。但是,他们职责不同,有时就会出现冲突。 过了一会儿,身穿制服的停机坪主管来到了驾驶舱。制服上的一道银杠表明了他的级别。 “听着,老弟,”德莫雷斯特说,“我知道你那儿还有问题,但我们也有啊。我们坐这儿多久了?” “我刚下令重新查一遍机票,机长。经济舱多出来一个。” “好吧,”德莫雷斯特说,“你听我说。我们在这儿多耽搁一秒,3号和4号发动机就得多耗一些燃油,这可是你让我们发动的……这些燃油对我们今晚的飞行很重要。所以,要么让这架飞机马上走,要么我就把发动机全关了,再叫油罐车把我们的燃油箱加满。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空中交通管制刚刚告诉我们,这会儿起飞降落的飞机刚好不多。如果我们马上滑行,很快就能起飞;10分钟以后情况可能就变了。好了,你来说,选哪个?” 停机坪主管觉得两头都很重要,有些犹疑。燃油的事,他知道机长说得没错。如果现在关掉发动机、蓄满油箱,已经晚点一个小时的2号航班还得再延迟半个小时。可话又说回来,这是一趟很重要的国际航班,乘客人数和机票数必须一致。要是真有不法分子上了飞机,查到以后被带下去,那他让飞机延迟起飞的决定就没什么好诟病的。不过,万一最后发现是工作人员把人数写错了呢——这很有可能——地区航运经理非把他活剥了不可。 谁都知道该怎么选。他在驾驶舱门口喊道:“别再核对机票了。准备起飞。” 驾驶舱门关上的那刻,面带笑意的安森·哈里斯正用对讲机跟地面的一位工作人员通话:“可以发动2号发动机了吗?” 对方回答:“可以发动2号发动机。” 飞机前舱门此刻牢牢关闭,驾驶舱里的那盏红灯也随之熄灭了。 2号发动机发动,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 “可以发动1号发动机吗?” “可以发动1号发动机。” 前机舱的登机通道像一条被剪断的脐带,慢慢朝航站楼里缩回去。 弗恩·德莫雷斯特正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请求滑行。 1号发动机发动,保持运转。 坐在左边的哈里斯机长负责滑行和起飞,此刻双脚正放在方向舵踏板上。 外面仍下着大雪。 “地面管制呼叫环美航空2号航班。可以滑行……” 发动机加速转动。 德莫雷斯特心想:罗马……那不勒斯……我们来了! 现在是美国中部时间晚上11点整。 “D”候机大厅,有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跑到47号登机口。 即便还喘得上气,也不需要问什么了。 登机坪已经关闭。通知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离港的活动标志牌也摘了下来。一架飞机正在滑行,离开登机口。 伊内兹·格雷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绝望地看着那架飞机的灯光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 每当飞机前舱门关闭,开始慢慢滑行准备起飞时,乘务长格温·米恩才觉得总算能松口气。今天也是一样。 停在航站楼前的飞机就好比寄人篱下的亲戚,万事只能仰人鼻息,靠人接济度日。这种生活毫无独立自主可言,自己的身份也模糊尴尬。补给一断,寸步难行。还有各种陌生面孔进进出出,不会成为空中一家人。 可是,等到舱门关闭准备起飞,飞机便恢复了自由。几乎整个机组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回到熟悉而又配备齐全的工作环境中,他们就可以如鱼得水地施展自己训练有素的技能,甚至独当一面。没有什么好瞻前顾后束手束脚的,因为一切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所有工具和设备都是最好的,各类用品有无短缺都盘点过,心里有数。一切自给自足,翻身做回主人。那种同事之间的情谊再次在空中凝聚,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个人都觉得十分真挚。 就连乘客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一旦飞到空中,较为敏感的乘客对这些变化的感受会越来越强烈。从万里高空向下望去,日常琐事似乎变得不值一提。善于分析的人会把这种新的视角看作一种解脱,可以让他暂时摆脱凡尘俗虑。 此刻,格温·米恩正忙着做起飞前的准备工作,哪还有工夫想这么多。机上共有5名空姐,其中4个正忙着处理机上的各类杂务,格温则开始用机内广播欢迎各位乘客搭乘本次航班。她照着乘务员手册上写好的欢迎辞读起来,一口英式口音极尽温柔。广播词虽然都是些毫无诚意的漂亮话,但公司再三强调,每趟航班都非读不可。 “我谨代表德莫雷斯特机长和全体机组成员,向各位旅客致以最诚挚的问候,祝您旅途舒适愉快……稍后我们即将奉上……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将竭诚……” 格温有时会想,航空公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种每次起飞和降落都会广播一次的客套话,其实大多数乘客都觉得相当无聊,甚至不胜其扰。 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那些关于使用紧急出口、佩戴氧气面罩以及和飞机紧急迫降注意事项的广播。在另外两个空姐配合演示的帮助下,格温很快就把这些播完了。 飞机此刻还在滑行,格温注意到,今晚的滑行速度比往日都慢,滑到起飞跑道所用的时间也比往日长。肯定是因为交通流量和暴风雪的缘故。机舱外传来一阵阵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 还剩最后一个广播没念,机组人员最讨厌这个广播了。不单单是林肯国际航空港,凡是离居民区较近的航空港,比如纽约、波士顿、克利夫兰、旧金山,都要求飞机在起飞前向乘客宣读这些广播。 “起飞后您很快就会发现,发动机噪声明显减小了,这是飞机推力减小的缘故。这很正常,因为航空公司顾念住在机场附近航线必经之地的居民,特意要求执行这一减噪程序。” 广播的第二句在撒谎。减小推力既不是正常程序,也不受飞行人员待见。实际上,这是航空公司受不了民意压力所做的妥协。有些人说,这只是公司为了维护公共关系故作姿态而已,不过确实会危及飞行安全和乘客生命。飞行员强烈反对减小推力执行减噪程序。许多飞行员甚至冒着葬送前程的风险,拒绝执行这一规定。 格温曾听到弗恩·德莫雷斯在私底下嘲笑过这段广播:“女士们先生们,在飞机起飞的紧要关头,我们本应设置最大推力,完成驾驶舱内各种操作要求,此刻却不得不大收油门,在重载低速起飞的情况下急转弯爬升。这种操作简直蠢极了,飞行学员会因此葬送大好前程,被教练员赶出飞行学院。可是,应公司高层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要求,我们现在必须执行此类指令,因为就在飞机掠过的地面上,有一小部分人于航空港建成多年之后在这附近盖了房子,现在还一直嚷嚷着要飞机蹑手蹑脚地飞过去。他们才不管飞行安不安全,也不管我们和诸位乘客的死活。还请各位,赶快系好安全带!上帝保佑,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里,格温不由地笑起来。弗恩身上有很多让她欣赏的地方。他总是精力充沛,生龙活虎的;他敢爱敢恨;一旦对什么来了兴致,总会全身心地投入。就连他的缺点——那种因自信而生的傲慢、待人接物简单粗暴的做派——也充满了男人味,煞是有趣。他也有柔情款款的一面,和格温欢爱之时总能急切地回应她的激情,这点她是再明白不过的。在与她交往的所有男人当中,要说格温最乐意给谁生孩子,绝对非弗恩·德莫雷斯特莫属。想到这儿,真是苦涩中带着些许甜蜜啊。 格温把广播的话筒放回机身前舱的一个专属凹槽内。她发现飞机的滑行速度慢了下来,马上就要到起飞的地方了。这是她能胡思乱想的最后几分钟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会忙得不可开交。起飞后就得专心工作了。格温不仅要监管底下4个女乘务员的工作,还要负责头等舱的服务。很多飞海外的航班会由男乘务员指挥机舱服务,但环美航空鼓励让格温这样的高级女乘务员来负责,只要她们能胜任即可。 此刻,飞机停了下来。格温向窗外看去,前面有架飞机发出点点亮光,还有几架飞机排在后面。前面那架此时正转向跑道,下一个就轮到2号航班了。格温把一个折叠椅拉下来坐了上去,系好安全带。其余几个空姐也纷纷在别处找到位子坐好。 她又胡思乱想起来:那种带着苦涩的甜蜜,还有那个不断在脑海中打转的问题。弗恩和她的孩子——要不要打掉?打还是不打?生还是不生?飞机驶入跑道……打掉还是不打?发动机越来越响。伴随着阵阵轰鸣,飞机正快速朝前移动,用不了几秒,他们就会升到空中……打还是不打?让它活着还是就这么死掉?爱情与现实,理智与情感,到底怎么取舍? 今晚,格温·米恩无须广播那段减小推力的通知。 飞机滑行期间,驾驶舱内的哈里斯机长对德莫雷斯特粗声粗气地说:“今晚我不想管那个减噪程序了。” 弗恩·德莫雷斯从无线电里收到复杂的航路放行通知,刚刚复述完毕。这项工作通常都是由第一副驾来做的,今晚由他代行第一副驾之职。他点点头:“太对了!我也会这么做。” 换了别的飞行员,这事大多就这么定了,无须报备。但德莫雷斯特就是德莫雷斯特,他把飞行日志拿到面前,在“备注”一栏里填上:未执行减噪程序。理由:天气,安全。 飞行结束之后,这一栏的内容可能会招致一些麻烦,但德莫雷斯特正求之不得呢,他会理直气壮地给予回击。 驾驶舱的光线暗了下来。起飞前,检查已经完成。 他们还算走运,此时的地面交通还不算太紧张,不必像今晚大多数航班那样长时间在地面等待,叫苦不迭。他们很快便滑到了25号跑道入口的起飞点。可惜,后面的航班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快就得遭受下一轮滞留。在环美航空2号航班后面等待的飞机越来越多,排起了长龙,还有一批正从航站楼那边滑行过来。空中交通管制的地面管制员正通过无线电向美联航、东航、美航、法航、飞虎航空、汉莎航空、布兰尼夫航空、美国大陆航空、中湖航空、达美航空、环球航空、欧扎克航空、加拿大航空、意大利航空和泛美航空等航空公司的航班快速发布一连串指令。各个航班的目的地五花八门,仿佛世界地图的索引一般。 因为担心飞机长时间在地面运转油耗过大,安森·哈里斯之前特意多要了一些燃油。现在看来,2号航班并没有用上。不过,正如第二副驾乔丹刚刚算过的那样,他们的载油量虽然比较大,但并没有超过安全起飞限制。在今晚和明天的飞行结束之前,他还要多次摊开图表,做此类计算。 德莫雷斯特和哈里斯的无线电此刻均切换到跑道管制的频率上来。 25号跑道上,就在这架环美航空的航班前面,一架英国海外航空的VC–10正收到指令,准备起飞。它开始向前移动,最初非常缓慢,随后越来越快。英国海外航空的蓝白金三色标志在其他飞机灯光的反射下瞬间闪闪发亮,穿过迎风飞舞的茫茫大雪,乘着黑漆漆的喷气飞走了。无线电里立即传来地面管制员的声音:“环美航空2号,滑行至25号跑道,等待;有飞机在17L号跑道着陆。” 17L号跑道与25号跑道直接相交。同时使用两条跑道虽然有风险,但地面管制员早已练就了娴熟的本领,总能及时错开不同航班的起飞和降落,既不浪费时间,也不会让两架飞机同时到达联络道。飞行员每每在无线电里听到两条跑道同时使用,总害怕发生碰撞事故,但除了一丝不苟地遵守管制员的指令也别无他法。 安森·哈里斯机长迅速而又熟练地驾驶着2号航班,驶入25号跑道。 德莫雷斯特向外望去,大雪纷飞之中,一架飞机透着亮光正准备在17号跑道上着陆。他按下发话键。 “环美航空2号,收到。到达指定地点,正在等待。我们看到了正在着陆的航班。” 还没等着陆的航班在他们的跑道上穿过,管制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环美航空2号,起飞放行。走,快走!” 最后这三个字在任何一本空中交通管制手册上都找不到,但管制员和飞行员都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赶快走,立刻!马上又有一架飞机要着陆。眼下又看到一片刚刚飞来的航班上的灯光,正离机场越来越近,朝17号跑道进近。 安森·哈里斯没有等待。他伸出手把4个油门杆向前推到底。他下令道:“配平推力”,同时蹬上方向舵脚蹬,等待推力慢慢增加,与此同时,德莫雷斯特把4个发动机的压力比设置均匀,飞机发动机平稳的嗡鸣渐渐加强,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哈里斯随后松开刹车,这架N–731–TA猛地向前窜上跑道。 弗恩·德莫雷斯特向塔台报告:“环美航空2号航班已经出发”,然后向驾驶杆施加压力,哈里斯左手操纵前机轮转向装置,右手放回油门杆上。 飞机正在加速。德莫雷斯特喊道:“80节[1]。”哈里斯点点头,放开前机轮转向装置,接管驾驶杆……跑道上的灯光透过飞舞的雪花向后一闪而过。这架大型客机推力渐次加强,接近高峰……按照之前算好的,速度达到132节时德莫雷斯特喊了一句“V1”——也就是通知哈里斯,飞机此刻达到了“决断速度”,换句话说,此刻可以停止起飞,还可以让飞机停下来。超过了V1之后起飞必须继续……现在起飞速度已经超过V1了……飞机此刻还在加速,他们迅速通过跑道的联络道,还能瞥见右侧正在进近着陆的飞机亮着灯光一闪而过;再过几秒,另一架飞机就会通过2号航班刚刚经过的跑道。靠着这些精确娴熟的计算,他们又躲过一次风险,只有悲观主义者依然相信,总有一天这种风险会令他们闪避不及……随着速度达到154节,哈里斯准备离地,把驾驶杆往后带。前机轮此刻已经离开跑道表面,现在正处于离地升空的阶段,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片刻之后,飞机继续加速,飞至空中。 哈里斯平静地说:“收起落架。” 德莫雷斯特伸出手,把主仪表盘上的一个控制杆往上抬。起落架收缩的声音在机舱内回响,存放轮子的舱门关闭,收缩声也随之停止。 他们正在迅速爬升,此刻已超过400英尺。再过一会儿,黑夜和云层将把他们吞没。 “襟翼20。” 德莫雷斯特还在执行第一副驾的职责,听从指令,把控制座上的襟翼位置选择器从30度调到了20度。襟翼部分向上的时候会在起飞时提供额外的浮力,会让人产生片刻失重下沉的感觉。 “收襟翼。” 现在,襟翼已经完全缩回去了。 德莫雷斯特注意到,起飞过程中,安森·哈里斯的表现无可挑剔,随后的报告上也会这么写。他原本也没指望能挑出什么毛病来。尽管之前弗恩·德莫雷斯特有意刁难他一下,但他知道哈里斯是一位超一流的机长,飞行表现——无论是自我要求还是对别人的要求——和他德莫雷斯特一样无懈可击。正因为这样,德莫雷斯特之前才敢断定,今晚他飞罗马的这趟航班一定十分轻松。 飞机离开地面才几秒钟,现在还在迅速爬升,飞机掠过跑道尽头,地面灯光在云层和降雪的遮蔽下越来越暗。安森·哈里斯不再目视飞行,改用完全依靠仪表飞行。 坐在飞行工程师座位上的第二副驾赛伊·乔丹向前伸出手,调整油门杆,使4台发动机的推力保持一致。 飞机在云中穿梭会多次抖振颠簸,因此,旅程刚开始时后面的乘客会比较难受。德莫雷斯特啪的一声关掉了“禁止吸烟”的指示灯;“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会一直亮着,直到2号航班进入更平稳的大气层。稍后,哈里斯或德莫雷斯特会向乘客广播通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此刻,更重要的是飞行。 德莫雷斯特向离港管制报告:“左舷转向180,离开1500英尺高度。” 他看到安森·哈里斯在听到自己说“左舷”而不是“左转”的时候笑了一下。“左舷”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但不是规定的正式说法。这是德莫雷斯特独创的说法,标准用语按说是所有飞行员应该遵守的,但许多老飞行员都有一些自创的说法,也算是对空中交通管制台标准用语的小小反抗。地面管制员常通过这种带有个人特色的习惯用语来判断是哪位飞行员。 过了一会儿,2号航班收到无线电放行许可,允许飞机爬升到25000英尺的高空。安森·哈里斯继续驾驶飞机爬升,德莫雷斯特向塔台回复确认。再过几分钟,他们就可以升到清朗平静的大气层,远离下面的暴风雪和云层。在高空,他们能看到满天繁星。 “左舷”这个说法被地面的管制员——基斯——认了出来。 一个多小时前,基斯回到了雷达管制室。在此之前,他曾独自一人在管制员休息室里回忆往事,下定决心今晚要按原计划行事。 基斯不由自主地往口袋里探了好几次,摸摸那把奥哈根旅店的房间钥匙,那个房间是他瞒着家人偷偷开好的。 其余时间,他一直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雷达显示屏。现在,他正在接管从东边入港的飞机,空中的飞机流量越来越大,精神需要高度集中。 2号航班并不由基斯直接负责,但是负责管制离港航班的管制员就坐在离基斯不远的地方。发布指令的短暂空当,基斯听到了“左舷转向”这种说法,立马认出这是他姐夫的声音。在此之前,基斯并不知道今晚弗恩·德莫雷斯特要飞,他自然也没有理由知道。基斯和弗恩平时很少见面。虽然他和德莫雷斯特之间并不像梅尔和德莫雷斯特那样发生过争执和摩擦,但基斯和梅尔一样,跟他们这位姐夫向来不亲近。 2号航班离港后不久,主管韦恩·泰维斯便蹬着他那张带轮子的座椅滑向了基斯。 “休息5分钟吧,孩子。”泰维斯用他那带着鼻音的得克萨斯州口音说道。“我替你一会儿。你大哥来了。” 基斯把耳机拔下来,转过身,看到身后暗影里有梅尔的身影。之前,基斯并不希望梅尔今晚来看他,因为他害怕两人见面会让情绪失控。现在他看到梅尔来了,心里反倒很开心。他们二人既是亲兄弟又是好朋友,理应跟他告个别,这是应该的。当然,梅尔今晚并不知情,但他明天就会知道:今晚一别,兄弟俩将天人永隔。 “嗨,”梅尔道,“我刚好路过。一切还顺利吗?” 基斯耸耸肩。“应该还好。” “咖啡?”梅尔在来的路上从航空港的一家餐厅里外带了两杯咖啡,都放在纸袋子里。梅尔把其中一杯递给基斯,自己拿了另一杯。 “谢谢。”基斯很感激此时能喝杯咖啡,休息一会儿。远离了雷达显示屏,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他便立马觉察到,刚刚这一个小时里自己真是越来越紧张了。他像观察别人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发觉此刻自己连咖啡杯都握不稳了。 梅尔朝着正在忙碌的雷达管制室四下望望。他偷偷朝基斯看了几眼,尽量不让他发现。此刻的基斯疲惫不堪,眼窝深陷,不禁吓了他一跳。近几个月来,基斯可是越来越憔悴了;梅尔觉得,他弟弟今晚的样子简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梅尔心里还挂念着基斯,冲那一大堆雷达设备点了点头。“不知道老爷子会怎么看待这些。” 梅尔口中的这位“老爷子”指的是他们过世的父亲,沃利(野蓝)·贝克斯菲尔德。老爷子曾戴着护目镜驾驶过最老式的飞机,表演过飞行特技,开着飞机喷施过杀虫剂,夜间运过空中邮件,还做过跳伞表演,最后一项是他特别缺钱的时候才做的。野蓝和林德伯格是同时代的人,与奥维尔·莱特是好朋友。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天上飞,最终在好莱坞大片里拍飞行特技时不幸罹难。那部影片本想模拟空难场面,却不巧弄假成真。当时,梅尔和基斯才十几岁,但野蓝早已让小哥俩迷上了飞行,成年后也想继续这一人生追求。不过,梅尔有时觉得,老爷子对小儿子基斯的影响却是负面的。 基斯摇摇头,没有回答梅尔的问题。这不要紧,因为梅尔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正寻思着怎么把心里最想说的那番话更好地说出来。他想了想,还是直接说好了。 梅尔放低声音道:“基斯,你气色不太好,看上去真的很糟。原因你我都知道,那干吗还装作若无其事呢?只要你愿意,我真的很想帮你。咱们好好聊聊,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以前一直无话不说的。” “是啊,”基斯也承认,“我们一直无话不说的。”他嘬了口咖啡,没敢看梅尔的眼睛。 虽说梅尔只是不经意间提起了他们的父亲,基斯却莫名地受了触动。父亲野蓝的一切,基斯记得清清楚楚。野蓝不是养家糊口的能手,因此贝克斯菲尔德一家总缺钱花,但他对孩子们总是和蔼可亲,聊起飞行更是如此,两兄弟常常喜欢围着他听他侃侃而谈。但对基斯来说,长兄如父,到头来,梅尔在他心中比野蓝更像父亲。在基斯·贝克斯菲尔的记忆中,哥哥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为人沉稳持重,这一点连他们的父亲也比不上。基斯总受梅尔照拂,而且梅尔喜欢默默帮他又不爱张扬,更不会像有些当大哥的那样过分维护,反而扫了弟弟的面子。梅尔就有这种本事,既帮了别人,还能让人觉得舒服。 过去,梅尔常跟基斯推心置腹地聊天,对基斯一直十分体贴,事事细心周到。现在,也还是如此。今晚带咖啡过来,就可以看出来。想到这里,基斯不禁提醒自己:可别因为今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对着一杯咖啡多愁善感起来。基斯的孤独、焦虑和内疚,梅尔这次是治不好了。即便是梅尔,也无法让小瓦莱丽·瑞德芬和她父母起死回生。 梅尔歪歪头示意基斯,二人一起走到雷达管制室外的走廊上。 “听着,弟弟,”梅尔说,“你得休息一下,多休息一阵子,也许光休息还不够。要不从此就离开这一行吧。” 基斯第一次笑了起来:“你怎么也和娜塔莉一个鼻孔出气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啊。” 梅尔心想,无论基斯还有什么其他问题,有娜塔莉在他身旁可真是万幸。一想到这个弟妹,梅尔便想到了自己的老婆辛迪,也许此时她正在来机场的路上。梅尔心想:拿自己的婚姻跟别人比,而且自认为不如别人的,算是对婚姻不忠。可有时,确实忍不住会冒出这种想法。他怀疑基斯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至少在婚姻这种人生大事上,他一直都是一个幸运儿。 “还有,”梅尔说,“我以前没提过,现在也许咱们该聊聊了。利斯堡空难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还有事瞒着我。或许你谁都没说,因为所有证词我都看过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基斯只稍稍犹疑了片刻。“对。” “我猜也是。”梅尔措辞很小心,感觉两人谈到了关键。“我知道,如果你想告诉我,总会对我说的。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也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有时候,如果你真的关心别人——比如,关心自己的弟弟——无论别人想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你都会觉得责无旁贷。所以,这次你的事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事。”他又温柔地加了一句,“你在听我说吗?” “嗯,”基斯说道,“听着呢。”一面心想:当然可以结束这次谈话,也许现在就该结束,立马结束——因为这种谈话没什么意义——只要回到雷达显示屏前就行。梅尔会以为他们之后还可以再接着谈,却不知道他们两个再也没有以后了。 “那天在利斯堡,”梅尔继续坚持,“你从来没跟我们说的情况——让你成了现在这样,对吗?” 基斯摇摇头。“别问了,梅尔。求你了!” “看来我猜对了。二者有关,对吗?” 明摆着的事,否认又有什么用呢?基斯点点头。“对。” “你不愿意跟我说吗?总得说出来才好,反正迟早都要说嘛。”梅尔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说道,“你总不能把这事在心里藏一辈子吧。还有比我更好的倾诉对象吗?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 你总不能把这事……还有比我更好的倾诉对象吗? 基斯觉得,他哥哥的声音,甚至是梅尔本人,都像是从遥远的隧道那头穿过来的。隧道那头还远远地站着其他人——娜塔莉、布莱恩、西奥、佩里·扬特,还有基斯很久以来疏于联系的朋友。所有人当中,只有梅尔伸出手来,想努力搭建一条沟通的桥梁……但是,这条隧道太长了,基斯已经孤单太久了,他们之间的鸿沟也大得难以逾越。 而且…… 基斯的语气像是换了个人,问道:“你是说在这里告诉你?现在?” 梅尔赶忙说:“有什么不行?” 是啊,有什么不行呢?基斯的内心起了波澜,他还真有点儿想一吐为快,就算最后没什么用……会有用吗?大家在告解室里忏悔不也一样吗?坦白和悔罪不就是为了精神宣泄,摆脱内心的负罪感吗?当然,这与基斯的区别在于,大家在告解室忏悔祈求的是谅解和赎罪,而基斯是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至少……他觉得不可能。现在,他想听听梅尔的看法。基斯紧闭的心门此刻终于开了一条缝。 “其实,倒也不必瞒着你。”基斯慢慢说道,“三五句话也就说开了。” 梅尔没吭声。直觉告诉他,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盼到基斯肯开口,万一自己说错了什么触痛了他,基斯一定不肯再说下去了。他思忖着:如果最后能弄明白基斯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他们两个就能想办法帮基斯渡过难关。从他弟弟今晚的样子来看,越快找到解决办法越好。 “你刚才说,”基斯平平淡淡地说,“你已经看过那些证词了。那天发生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 梅尔点点头。 “但有件事你和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调查问询的笔录上没写,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基斯有些犹豫,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 “我求你了!不管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娜塔莉还是为了我,接着往下说吧!” 现在,轮到基斯点头了。“我继续说。” 他开始描述一年半以前利斯堡的那个早晨,讲他上洗手间前的空中流量状况,还有主管佩里·扬特,以及那个被他丢下暂时负责监控的实习管制员。基斯想说,当时自己故意在洗手间逗留,迟迟不愿回管制室。他自己玩忽职守,却连累了其他管制员。他会讲自己回去得晚了,瑞德芬一家的惨案其实全都拜他所赐,最终却由其他人替他背了黑锅。现在,他总算能把这些压抑已久的话全倒出来,心里不知不觉感到一阵轻松。话一出口,便像奔流而下的瀑布,再也抵挡不住。 梅尔凝神细听。 突然,走廊远处的一道门打开了。随即传出塔台值班主任的声音:“哦,贝克斯菲尔德先生。” 走廊里响起了塔台主任的脚步声,他朝梅尔和基斯走来。“奥德韦警官一直在联系您,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还有雪天管制桌也在找您,都等您打电话过去呢。”他点点头。“嗨,基斯!” 梅尔真想大喊一声,先别说话,或者等会儿再说,再让他跟基斯多待几分钟。但他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塔台主任的声音一起,基斯就把刚出口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就像开关啪的一声关上了。 毕竟,基斯还没有跟梅尔提到他自己深感愧疚的事。他一边不由自主地跟塔台值班主任打招呼,一边在心里思忖着:刚才干吗开口说这些呢?他还指望能怎么样呢?到头来也只能一无所获,永远得不到救赎。无论是向谁吐露心声,就算满心忏悔,记忆也无法消除。有那么一个片刻,他误以为真有一丝希望尚存,拼命想抓住它,甚至奢望得到救赎。最终证明,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也许,他这会儿被打断也没什么不好。 基斯觉得孤独再次向他袭来,像一张看不见的大厚毯子裹得他透不过气来。毯子里面除了他自己,只剩下那些想法。那些想法当中,又有一个隐秘的角落在折磨着他,而那个角落谁也接触不到,连他哥哥也爱莫能助。 他在那个角落备受折磨……等待着,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寻求解脱。解决办法只有一个。他选择的正是这个办法,而且马上就要付诸实践了。 “估计,里面的人正需要你啊,基斯,”塔台的主任说。这是对他非常温和的责备。基斯今晚已经休息过一次了,再休息无疑会加重其他同事的工作负担。同时也提醒了梅尔,或许是无心的,航空港经理不该管这里的事。 基斯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冷冷地冲塔台主任点了一下头。万般无奈之下,梅尔只能看着他弟弟走回了雷达管制室。虽然只听了一个开头,但他心里很清楚,应该让基斯把他想说的那些话说完,这很重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才能让他把心里话全说出来。几分钟前,他好不容易才让基斯打开了话匣子,撬开了一点点儿秘密。但以后他还会开口吗?梅尔有些绝望,怀疑这很难办到了。 他敢肯定,今晚基斯肯定不会再跟他交心了。 “对不起,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塔台主任这才有些后知后觉,似乎猜到了梅尔的心思,伸出双手。“你想尽力照顾到每一个人。但总不会那么容易啊。” “我知道。”梅尔想叹口气,但还是忍住了。事已至此,只能希望下次还有合适的机会了,眼下还是先解决其他要紧的事吧。“你还是,”梅尔说,“再跟我说一遍刚才的话吧。” 塔台值班主任又重复了一遍。 梅尔没有打电话给雪天管制桌,他来到管制塔台下面一层,走了进去。丹尼·法罗还在指挥忙碌的除雪工作。 各家航空公司争相请求航空港先清扫自家停机区的积雪,梅尔已经妥善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又了解了一下被堵的30号跑道的近况。30号跑道此时还没有什么太大进展,乔·帕特罗尼此刻正在机场上指挥大家把陷进泥里的墨航707挪出来,眼下跑道只能暂停使用。就在几分钟前,乔用无线电报告雪天管制桌,他准备换个新的法子,一个小时内让飞机从泥里出来。梅尔知道乔·帕特罗尼是解决这种疑难杂症的好手,因此觉得也没有必要再听他详细报告具体措施。 梅尔坐在雪天管制桌旁,想起奥德韦警官让他回电话的事。他估计奥德韦警官此刻还在航站楼,于是给那边打了一个电话,过了片刻,奥德韦警官接了电话。梅尔原以为奥德韦警官之前打给他是想跟说那个梅德伍德居民来抗议噪声的事。结果并不是。 “梅德伍德的居民开始往这儿来了,但目前没发生什么问题,也还没有要求见你。”内德·奥德韦回答了梅尔的询问,“他们来了我会通知你的。” 这位警官报告说,他之前打电话来是因为他的手下碰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在航站楼里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我们也弄不清她到底怎么了,但她确实也没犯什么事,所以我没打算把她带回拘留室。她似乎已经够糟心的了。” “那你怎么处理的?” 奥德韦警官充满歉意地回答:“今晚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真不容易,我把她留在你办公室外面的接待室里了。怕你回办公室觉得奇怪,所以想先跟你打声招呼。” “没事。就她一个人吗?” “有个警员跟着她呢,不过这会儿可能已经走了。她倒不是什么坏人,这我敢肯定。我们马上会再去问问她。” “再过几分钟我就回办公室去,”梅尔道,“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其实,跟这位陌生女人的谈话会不会比他跟基斯谈得更顺利,梅尔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情况会不会更糟。一想到看上去濒临崩溃的基斯,梅尔就忧心忡忡的。 梅尔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你们问没问那个女人叫什么?” “问了,也就问出了名字。听上去像西班牙文。等一下,我把名字写下来了。” 那边的奥德韦稍停了一下,说:“她叫格雷罗。伊内兹·格雷罗太太。” 塔尼娅·利文斯顿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昆赛特太太上了2号航班?” “应该没错,利文斯顿太太。是有这么一个老妇人,跟您描述的一样。”在登机口负责为“金色商船”号检票的那位工作人员此时正在地区航运经理的办公室内,旁边还有塔尼娅以及彼得·科克利。年轻的彼得在看管艾达·昆赛特太太的时候被她骗了,此时正垂头丧气,满肚子懊悔。 几分钟前,科克利在电话里提醒环美航空所有登机口的同事,留神那位狡猾的昆赛特太太,于是登机口的这位检票员便来到办公室汇报情况。 “当时,我不知道她有问题,”那位检票员说。“今晚我们也放别的人上飞机了呀,但最后人家不都下来了嘛。”他继续辩解道:“无论如何,我今晚的压力太大了。人手又不够,除了你在那里帮我的那会儿,我都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塔尼娅说,“我知道。”她并不打算推卸责任。要说这件事该怪谁,只能怪塔尼娅自己。 “利文斯顿太太,你前脚刚走,那个老妇人就来了。我记得她好像说她儿子在飞机上,把钱包落下了。她还把钱包给我看了呢。她说里面有钱,所以我就没亲自送上去。” “她早料到你不会。这是她的老把戏了。”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让她上了飞机。要不是几分钟前接到你们的电话通知,我哪想得到她会出问题。” “她骗了你,”彼得·科克利说着,朝塔尼娅瞥了一眼,“也骗了我。” 那个检票员摇摇头。“就连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她已经上飞机了。”他说虽然当时经济舱的人数和机票数不符,但停机坪主管还是决定放行,不想再让飞机拖下去。 塔尼娅立马断定:“那2号航班现在肯定已经起飞了。” “对,已经飞走了。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确认过了。就算还没飞走,以今晚这种天气,恐怕也没法再叫飞机飞回来。” “对,他们不会回来的。”塔尼娅知道,要让“金色商船”号为了区区一个艾达·昆赛特返航回港,重新降落,真是想都别想。把一个逃票的人赶下飞机造成的时间和经济损失高达几千美元,远比免费让昆赛特太太去罗马打个来回破费得多。 “飞机中途会停靠加油吗?”塔尼娅知道,飞欧洲的航班有时会在蒙特利尔或纽芬兰岛临时停靠加油。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机会把昆赛特太太赶下飞机,给她直飞意大利的美梦添点儿堵。 “这个我问过运营部了,”那位检票员回答,“按照飞行计划,他们会一口气飞过去。中途不停。” 塔尼娅气得跳脚:“该死的老太婆!” 这样一来,艾达·昆赛特就能往返意大利了,期间还能在那儿住上一晚,好吃好喝地享受着,一切花销都算在公司头上。塔尼娅气鼓鼓地想:可真是低估了这位老太太不愿被送回西海岸的决心,也没料到纽约并不是昆赛特太太唯一的目的地。 就在15分钟以前,塔尼娅还在想她和艾达·昆赛特之间的这场智力较量。要论计策谋略,无疑是这位从圣迭戈来的老妇人赢了。 塔尼娅顿时心生怨怼,她一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可这次她真希望公司能破个例,把昆赛特太太告上法庭。可她知道,公司是不会这么做的。 年轻的彼得·科克利刚张口要说些什么。 塔尼娅便打断了他:“哦,闭嘴吧!” 科克利和检票员离开后几分钟,地区航运经理回到办公室。地区航运经理伯特·韦瑟比快50岁了,平时工作勤勤恳恳,也希望别人干劲十足。他最初只是在舷梯上的搬运行李的小工,多年来辛辛苦苦摸爬滚打才爬到了现在这个职位。他素日里细心周到,风趣幽默,今晚却因为三天以来一直精神紧张而疲惫不堪,暴躁易怒。塔尼娅向他报告了昆赛特太太的事,自己兜揽了主要责任,只随口提了一句彼得·科克利。主管听得很不耐烦。 这位地区航运经理一只手抓抓头顶稀疏的银灰色头发,说道:“我想上来查查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就是这种烂事把其他事都搅乱了。”他又想了一下,生气地说:“是你给我找的这堆麻烦,你善后吧。跟飞行签派室说一下,让他们用公司的无线电联络2号航班的机长,把这些都告诉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我倒是想把那个老太婆从3万英尺的高空扔下去,但最终要看机长打算怎么做。对了,今晚谁是机长?” “德莫雷斯特机长。” 地区航运经理哼了一声。“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也许他会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都是我们这群管事的蠢材造成的。算了,建议他等飞机一落地立马扣住那个老家伙,没人跟着别让她下飞机。若是意大利相关部门想把她扔到监狱里,那再好不过了。你再通知一下我们驻罗马的经理。等飞机到了那边,一切就靠他处理了,希望他身边的人比我身边的能干。” “好的,先生。”塔尼娅说。 塔尼娅开始跟地区航运经理说起2号航班上的另一件事——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看到有个男人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上了飞机,形迹十分可疑。话还没说完,就被地区航运经理打断了。 “别管了!海关的人指望咱们做什么?这不是他们该做的事吗?只要这事跟公司没关系,我管他包里装了什么。海关要想知道,就让他们去请意大利海关来查,别找咱们。如果我去查,为了跟咱们没什么干系的事冲撞了咱们的顾客,到头来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可是我。” 塔尼娅有些迟疑。虽然她没亲眼看到那个拎公文包的男人,但她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她听说,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当然,这种想法太荒唐了…… “我是想,”她说,“也许他根本不是走私。” 地区航运经理打断了她:“我说了,别管了。” 塔尼娅离开了。她回到办公桌前,开始给2号航班德莫雷斯特机长写关于艾达·昆赛特的情况。
[1] 节,一般用于舰船航行速度,也用于表示飞机飞行速度,一节代表每小时一海里,一海里等于1.852千米。——译者注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2 辛迪·贝克斯菲尔德正坐着出租车从市区前往航空港。她靠在后排座位上,闭上了双眼。外面还在下大雪,路上交通拥堵,车开得很慢,但她既没注意,也不关心。因为她并不赶时间。一种肉欲得到尽情发泄的满足感激荡全身。辛迪琢磨着,这就是所谓的“快感”吧? 多亏了德里克·伊登。 德里克·伊登就是辛迪在阿奇多纳儿童救助基金会(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是哪里的阿奇多纳)鸡尾酒晚宴上遇到的那个记者,他给辛迪端了一杯浓烈的波旁威士忌,但辛迪没喝。之后,他又很没创意地提议辛迪跟他来点儿别的消遣。时至今日,德里克·伊登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阳时报》小记者,常写些二流新闻。他生性放荡,那张脸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衣服皱巴巴的也不熨一下,开了一辆破破烂烂的雪佛兰,里里外外都脏透了。辛迪当时只想随便找个男人泻泻火,几乎是来者不拒,所以对他的这些并不挑剔,这才让德里克有了可乘之机。事后,辛迪才发现,德里克·伊登是她遇到过的床上功夫最棒的偷情对象。 以前,辛迪从未体验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哦,天呐!她心想:如果男女之事真有如胶似漆水乳交融这种滋味,那今晚可算是尝到了。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领教了德里克·伊登的床上功夫……亲爱的德里克……以后,她还要找他——而且要经常找他。幸好,德里克和她的想法一样。 此刻,辛迪仍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脑海中不断重温过去两个小时内发生的事。 当时,他们坐在那辆破烂的雪佛兰里,一路从密歇根湖酒店开到了商品市场附近的一家小型旅馆。迎上来的门童对这辆车满脸鄙夷,可德里克似乎并不在意。旅馆夜班经理正在前台候着。辛迪猜,刚才德里克打的那几个电话里,有一通肯定是往这里打的。那名经理并没有给他们办什么入住手续,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到了11层的一个房间门口。他把钥匙留下,匆匆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房间还凑合,虽然样式老旧,陈设也简单,家具上还留着几个烟头,但整体还算干净。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没开封的苏格兰威士忌,还有一些吃的和冰块。盛酒的托盘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来自旅馆经理的祝福”。德里克·伊登看了看那张卡片,随即把它装进自己的口袋。 辛迪后来问过他,德里克解释道:“旅馆有时候会给报社一些优待。虽然拿人家的手短,但我们不会做任何承诺,报社不做这种买卖。不过,如果报道的是好事,记者有时会把旅馆的名字写进去;如果是什么丑闻,比如死了人,我们就把旅馆的名字抹去,因为旅馆一般都忌讳这个。就像我说的,报社不会做任何保证。只是尽一份力罢了。” 两个人先喝了一杯,聊了一会儿,然后又喝起来。喝第二杯的时候,德里克便开始吻辛迪。很快,她便感受到了德里克那双温柔的手,起初只是不停地揉抚她的头发,弄得她浑身燥热,随后这双手便开始慢慢游移,慢慢地……也就是在那时,辛迪才发觉这次跟以往有多么不同。 德里克开始为辛迪宽衣解带,其动作之纤巧灵敏不禁让辛迪刮目相看。他低声对辛迪说:“辛迪,咱们都别急,慢慢来。”两人很快便把阵地转移到了床上,上面暖和极了,跟德里克·伊登在车里说的一样。但辛迪等不及了,她急忙喊起来:“对,对!……哦,快点吧!我都等不及了!”但他温柔地坚持道:“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辛迪听了他的话,温顺地任他摆布,在他的引导下循序渐进,马上要到顶峰却又放慢了一两下,等待那种神仙般飘飘然的感觉,然后再次冲向高峰,又退回来一些,如此往复简直妙不可言。最后,两个人再也等不及了,同时达到高潮,尽享鱼水交欢的曼妙。此时此刻,辛迪觉得就是死也值了,因为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美妙的时刻了。 事后想想,辛迪觉得德里克·伊登身上有一点让她很喜欢,那就是不会谎话连篇。高潮过后10分钟,辛迪的呼吸和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德里克·伊登用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给两人点了两支烟。 “咱们很合拍啊,辛迪。”他笑起来,“一会儿,咱们再来一个返场赛,再多来几次。”辛迪心下明白,这句话说明他承认了两件事:第一,他们刚才在肉体上得到了极大享受,这一点两个人都不打算否认;第二,两个人水乳交融非常合拍,快活似神仙,但这种状态很少见。现在,无论何时,只要想要,两个人都能进入男欢女爱的乐园,以后还能继续开发新天地。 这种安排正和辛迪的心意。 除了在这种事上合拍,辛迪怀疑自己和德里克·伊登还有没有共同点。论社交,德里克肯定拿不出手。辛迪不用想也知道,若是在公开场合让人看见她和德里克在一起,肯定得不偿失。何况他自己也说过,他和他妻子的婚姻非常稳固,但辛迪猜测,他家那位在男女之事上满足不了他,所以他才会出来偷腥。从这一点上看,两人还真是同病相怜。 对,德里克·伊登是一块宝,但不能对他动真感情。这人值得珍惜。辛迪决定,不要一直求他满足自己,二人的欢爱也不能太过频繁。像今晚这样,一次就能让辛迪满足好久,光是想想就能让她回味无穷。她告诫自己,还是矜持一点儿,得让德里克·伊登对她的渴望持续下去,就像她对他极其渴望一样。这叫欲擒故纵——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长久地保持这种亲密关系。 辛迪发现,不知怎的,德里克还带给她一种从未享受过的自由。 既然她已经找到了帮她解决生理需求的最佳人选,那么她就可以更客观地考虑到底是选梅尔还是选莱昂内尔·厄克特这个问题了。 从某些方面来看,她和梅尔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论精神论肉体,他们两个都已经形同陌路,稍有不和就会大吵一架。梅尔现在恐怕一门心思地扑在他那个该死的航空港上。似乎每过一天,梅尔和辛迪的隔阂就加深一点儿。 莱昂内尔除了床上不行,其他方面都让辛迪称心如意。他一直希望辛迪和梅尔尽快离婚,自己好娶辛迪为妻。 梅尔一向不喜欢辛迪在社交圈争名逐利。他非但不帮忙,还总是扯后腿。莱昂内尔就不一样了,他不仅在伊利诺伊的社交圈享有一席之地,不觉得辛迪的想法有何不妥,而且愿意也能够帮她达成心愿。 在此之前,一想到和梅尔已经结婚15年,二人也曾伉俪情深夫唱妇随,辛迪就下不了决心。她曾经抱过一丝幻想,希望两个人能重拾过往时光,重温昔日的激情。但最终她不得不承认,这只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 莱昂内尔的床上功夫乏善可陈,满足不了她。其实梅尔也是一样,恐怕辛迪从他那里再也得不到满足。 但是,如果抛开上床的问题不谈——因为她现在已经有了德里克·伊登这匹私藏的种马——莱昂内尔绝对比梅尔好得多。 出租车上的辛迪睁开双眼,陷入了沉思。 她不想贸然做决定,得先和梅尔谈一谈。辛迪一向不喜欢做决定,总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况且,她心里还有些牵绊:两个孩子怎么办;她跟梅尔这么多年,也不全是坏的回忆;既然曾经深爱过他,怎么可能说分就分。但她很高兴今晚她下定决心要去航空港一趟。 从离开市里到现在,辛迪第一次向前探身朝黑黢黢的窗外张望起来,想看看车开到哪儿了。但她看不出来。隔着水汽迷蒙的车窗只看得到雪花,还有好多缓慢行驶的车辆。她猜现在是在肯尼迪高速路上,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辛迪知道,开车的司机正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不知道这个司机是什么样的人,在旅馆门口上车时她没注意。当时她和德里克是分头走的,因为他们商量好了,最好从现在起就小心谨慎一些。不管怎样,今晚她眼前浮现的面孔和身体,最终都变成了德里克·伊登。 “那边是芝加哥波提吉公园,太太,”司机说,“就快到航空港了,用不了多久。” “谢谢。” “好多车也是去那儿的。下了这么大的雪,这种天气,机场的人肯定有不少麻烦。” 辛迪心想:麻不麻烦的,关我什么事?为什么大家三五句话全都离不开那个航空港呢?但她嘴上什么也没说。 辛迪在航站楼门口付完钱下了车,为了躲避天棚和走廊上随风飞舞的湿漉漉的雪花,她赶忙朝大楼里走去。她穿过一大群人,那些人似乎是一起来的——看样子是要组织起来搞个示威什么的——因为有几个人正忙着安装广播设备。一位黑人警官正和两三个领队模样的人交谈着。辛迪以前跟着梅尔见过那位警官好几次,此刻他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有什么稀奇的——这里对她来说真没多大意思——辛迪继续朝前走,向航空港办公区的那些行政办公室走去。 所有办公室的灯都亮着,不过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听不到白天工作时间电传打字机的咔嗒声,也没有交谈声。辛迪心想,至少有些人还知道今晚早点儿回家。 她在梅尔办公室外的接待室只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古板过时,此刻正坐在长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空气出神,辛迪走进来她也没注意。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才一直在哭。从她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来看,是从外面的风雪里过来的。 辛迪只是略感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走进了梅尔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辛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回味着与德里克·伊登在一起的感觉。 大约过了10分钟,梅尔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辛迪发现,他比平时瘸得更厉害了。 “哦!”一看到辛迪,梅尔似乎有些惊讶,立马走回去把门关上,“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看你是不希望我来吧。” 梅尔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就算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至少解决不了你惦记的问题。”他打量着自己的妻子,不知她今晚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他早就知道,无论辛迪想做什么,她的动机通常并不单纯,而且往往表里不一。但他不得不承认,今晚的辛迪真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佳人,好像浑身都焕发着光彩。只可惜,这种魅力对他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 “那你说,”辛迪道,“你觉得我是来干吗的。” 梅尔耸耸肩。“我原以为你想跟我大吵一架。可咱们在家已经吵得够厉害了,你就算想吵也不用跑到这儿来吵。” “在这儿吵一架也不是没有可能,谁让你都不怎么回家了呢。” “但凡咱俩能聊到一起,我怎么会不回家。” 辛迪发现,这才没聊几句,两个人已经开始剑拔弩张了。现在想让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说会儿话,都成了奢望。 虽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哦,是吗?你之前不回家用的可不是这个理由。你总推托说航空港离不开你,你多么重要,恨不得24个小时都待在航空港。每天哪有那么多要紧事啊,也就是你说的罢了。” 梅尔生气地说:“今晚的事确实很要紧。” “那别的晚上呢,没那么重要吧?” “如果你想说,我有时候宁愿待在航空港也不愿意回家,那我承认,你说的没错。” “你总算说实话了,也是你头一次说实话吧。” “就算我回了家,你也会硬拉着我参加今晚那种傻了吧唧的活动。” 他的妻子生气地说:“所以,你今晚根本没打算来!” “不对,我准备去的。我跟你说过了。可是……” “可是什么!”辛迪觉得自己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你巴不得有什么事拖住你,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这样你就有借口了,怨不着你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但你糊弄不了我,因为我知道你就是一个骗子,都是装的。” “别发火呀,辛迪。” “我偏不。” 两人四目相对。 梅尔心想,他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像两个没教养的孩子一样吵嘴斗气,小肚鸡肠反唇相讥——在这方面,他跟辛迪差不多,谁都好不到哪儿去。每次吵架,两个人都觉得丢脸。梅尔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吵架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这样。是不是因为熟知彼此的弱点,所以才总能戳中对方的痛处?他曾经听人说,婚姻分崩离析之时,夫妻二人总会变得面目可憎。这话放在他和辛迪身上一点儿也不假。 梅尔尽量跟她讲道理:“我不是骗子,也没有装。不过,也许你有一点说得没错,我确实希望有事拖住我,不必去参加那些社交活动,你知道我一向讨厌那些。但也不是巴不得有事。” 辛迪没吭声,他继续说:“信不信由你,但我今晚确实打算去市里见你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像你说的那样,我本身并不太想去。我也说不清。但老天要下雪,我能有什么办法。雪一下,好多麻烦事就来了,我是真走不开啊。”他朝外间的办公室点点头。“外面坐着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一个。我跟奥德韦警官说了,要跟她聊聊。她似乎遇到什么麻烦了。” “你的妻子也遇到麻烦了啊,”辛迪说,“让外面那个女的先等一下。” 梅尔点点头。“好吧。” “我和你,”辛迪说,“过不下去了,对吧?” 梅尔等了一下才回答,不想显得太敷衍草率。既然说到这儿了,再逃避现实就太愚蠢了。“对,”他终于开口,“过不下去了。” 辛迪立马回嘴道:“只要你能改改!从我的立场看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你想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只要你能按我想做的……” “比如,一周6天打黑领带,第七天打白领带?” “有什么不好?”辛迪有些激动,带着倨傲的神气对他说。梅尔一直很喜欢她这副娇嗔的样子,尽管这怒气是对他发的。就连现在…… “这种话,”他对辛迪说,“我也会说。但问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两个人只能互相迁就,婚姻总要相互磨合嘛。” “那也不能光迁就一个人啊。” “咱们一直没好好磨合,”梅尔争辩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直想迁就你来着,我想你也是。究竟谁下的功夫更多,我说不清。显然我觉得是我,你觉得是你。关键是,咱们努力了很长时间,但就是没用。” 辛迪慢慢地说:“你说的对。尤其是最后这句话。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想跟你离婚。” “你最好想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梅尔心想,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辛迪还在犹豫不决,需要他帮自己拿主意。若不是在谈这么严肃的事,他肯定又要笑话她了。 “我想清楚了。”辛迪说。她又说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想得很清楚。” 梅尔平静地说:“对我们两个来说,这个决定也许是对的。” 有那么一瞬间,辛迪有些犹疑。“你也想清楚了?” “对,”他说,“想清楚了。” 这事竟然毫无争议,这么快就决定了。辛迪似乎犯了愁,她问道:“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嗯。” 两个人还面对着面,不过气已经消了。 “真该死!”梅尔动了一下,似乎想往前迈一步。“对不起,辛迪。” “我也很抱歉。”辛迪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但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不是吗?” 梅尔点点头。“对,应该是。” 两个人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一些细节问题需要商量了。 辛迪已经开始打算了。“当然,瑞贝塔和莉比归我,但你可以来看她们。我绝对不会给你使坏的。” “我想你也不会。” 对,梅尔心想,两个女儿自然应该跟着妈妈。他会想念她们的,尤其是莉比。在外面见得再频繁,也抵不上家里的日日陪伴。他想起今晚跟小女儿在电话里聊天的样子。莉比第一次在电话里要什么来着?一张2月图。对,他现在就有一张,上面绕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圈子。 “我会找一个律师,”辛迪说,“会提前告诉你他是谁的。” 梅尔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如此,一旦决定结束,就会变得客观冷静,就事论事。他想,也许这是最和平、最文明的结束方式。无论如何,辛迪似乎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她坐在之前坐的那把椅子上,一边照化妆镜,一边补妆。梅尔甚至觉得,她的心思此时已经不在这儿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梅尔心想,遇到这种情况,女人不是应该比男人更情绪化吗,但辛迪似乎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反而是他鼻子有些发酸,快要落下泪来。 他听见外面的办公室里有动静,有人在说话走动。有人敲了下门。梅尔喊道:“请进。” 是奥德韦警官。他走了进来,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看到辛迪也在,他赶忙说:“抱歉打扰了,贝克斯菲尔德太太。” 辛迪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去,没有答话。奥德韦觉得气氛不对,站在那里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要不我一会儿再来。” 梅尔问:“什么事,内德?” “抗议噪声的梅德伍德居民来了。航站楼中央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还有人正在来的路上。他们都吵着要见你,但我按你的要求跟他们说了,让他们派几个代表过来。他们选了6个,还有3个报社的记者。我说记者也可以来。”奥德韦警官朝门外的接待室点点头。“这会儿都在外面等着呢。” 梅尔知道,自己必须见见这几个代表。跟人谈话这种事,他一向手到擒来。 “辛迪,”他请求道,“我就出去一会儿,用不了多久。你等我一下行吗?”她没有回答,梅尔便补了一句:“求你了!” 辛迪还是谁也不理。 “这样吧,”奥德韦道,“要是现在不方便,我跟那些人说,让他们改天再过来。” 梅尔摇摇头。都已经答应他们了,而且是自己提出来的。“还是让他们进来吧。”奥德韦警官正要转身离开,梅尔补了一句。“对了,我还没跟那个女人聊过……她叫什么来着?” “格雷罗,”奥德韦说,“也不用跟她谈了。我来的时候她好像正准备走。” 片刻之后,梅德伍德来的6个人——四男两女——陆续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名记者。其中一个是《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名叫汤姆林森,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平日总是报道航空港和航空领域的新闻。梅尔跟他很熟,对他精益求精、不偏不倚的报道十分钦佩。汤姆林森的署名文章偶尔会出现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另外两名记者梅尔也略知一二。年轻一点儿的男记者是《太阳时报》的,那个年纪大些的女记者则来自一家当地周刊。 透过开着的办公室门,梅尔看到奥德韦警官正和外面那位格雷罗太太交谈。她站在那里,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辛迪还坐在原处。 “晚上好。”梅尔做了一下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办公室里的沙发和椅子。“请坐。” “好,这就坐,”其中一个代表道。他穿着非常体面讲究,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几根银发夹杂其中,看样子是这群人里面领头的。“不过我告诉你,我们来这儿可不是坐着享福的。有些话就直说了,也希望你能给一个爽快话,别藏着掖着。” “我尽量。能告诉我您怎么称呼吗?” “我叫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是一个律师,代表这些人还有楼下的那些居民来的。” “好的,弗里曼特尔先生,”梅尔说,“那就请您开始吧。” 朝向接待室的那扇门还开着。梅尔发现外面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这时,内德·奥德韦警官走了进来,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3 环美航空公司2号航班已于20分钟前离开林肯国际航空港,此刻正在稳步爬升。11分钟后,这架航班会在底特律附近升至3万英尺的高空。飞机已经进入预定航路,走大圆航线,最终在罗马着陆。过去几分钟里,飞机已经飞到了平稳的大气层,风暴云和随之而来的湍流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下面。前方一轮凸月高挂空中,像是缺了一角的圆灯笼。四周星辰闪烁,清晰可见。 飞机驾驶舱内,起飞时的紧张已经消散。哈里斯机长通过广播对乘客报告飞行进程。三位飞行员开始长途飞行的例行工作。 哈里斯机长和德莫雷斯特身后,第二副驾的桌子下传来很大的嗡鸣声。与此同时,在油门杆前面的无线电控制板上,一盏琥珀色的灯开始闪个不停。嗡鸣声和闪烁的灯光都表明无线电选择呼叫系统里来了无线电话。塔台可以通过这个系统单独呼叫大多数航班,跟打私人电话差不多。环美航空和其他大型航空公司的每架航班都有自己的单独呼叫代码,可以自动收发信号。这些无线电信号是专门发给这架N–731–TA的,其他航班既看不见,也听不到。 安森·哈里斯切换了一下刚才一直在听的航路管制频率,回复:“我是环美航空2号航班。” “2号航班,我是位于克利夫兰的环美航空签派。我这里有一条地区航运经理给机长的信息,请做好记录准备。” 哈里斯看到弗恩·德莫雷斯特也换了无线电频率。只见德莫雷斯特掏出一个笔记本放在胸前,冲他点了点头。 哈里斯回复道:“准备好了,克利夫兰。请讲。” 这条信息就是之前塔尼娅·利文斯顿写的那条,通知他们航班上有个逃票的老妇人,名叫艾达·昆赛特。听完信息里对这位圣迭戈来的老妇人的描述,两位机长哭笑不得。信息最后,希望机长能够确认昆赛特太太是否在这趟航班上。 “我们查一下再答复你。”哈里斯回答。通话结束后,他又把无线电调回航路管制的频率。 第二副驾乔丹从他座位上方的扩音器里听到了这则消息,和弗恩·德莫雷斯特一起乐不可支。 第二副驾说:“我不信还有这种事!” “有什么不信的。”德莫雷斯特笑着说,“地面那群人都是一些笨蛋,随便一个老妇人都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按下呼叫飞机前舱乘务员的通话按钮。一位空乘接了电话,德莫雷斯特道:“喂!让格温来驾驶舱一趟。”驾驶舱舱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在笑个不停。格温·米恩走了进来。 德莫雷斯特跟格温读了一下无线电里对昆赛特妇人的形容。 “你见过她吗?” 格温摇摇头。“我还没回经济舱呢。” “现在就去,”德莫雷斯特对她说,“看看那个老妇人在不在那儿。应该挺好找的。” “如果她在,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别做,回来报告。” 格温只去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她和驾驶舱里的三个人一样哈哈大笑。 德莫雷斯特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她在吗?” 格温点点头。“在,14排B座。比消息里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副驾问:“多大年纪?” “至少有75岁,说不定都快80岁了。活脱脱一个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 安森·哈里斯扭过头,说:“我看更像《毒药与老妇》里的主人公吧。” “她确实没买票吗,机长?” 哈里斯耸了耸肩。“地面上的人是这么说的。所以,你点的人数才会跟机票对不上。” “想确认很好办,”格温自告奋勇地说,“我再回去查一下她的机票存根不就得了。” “别,”弗恩·德莫雷斯特说,“别那么做。” 驾驶舱里光线昏暗,其余几个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过了一两秒,哈里斯把目光转回了那堆飞行仪表上。第二副驾乔丹也扭回去看他的油料表。 “先等一下。”德莫雷斯特对格温说。她在一旁候着,德莫雷斯特用公司无线电发了一个检查点报告。 等做完报告,德莫雷斯特道:“他们只让我们查一下那个老妇人在没在飞机上。既然她在,那就实话告诉飞行签派。估计他们会在罗马安排人等着,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既然那位老妇人已经上来了,咱们也不会掉头回去,那干吗还让她在接下来的8个小时里寝食难安呢?先别打扰她了。快到罗马的时候再告诉她,咱们已经识破她了。她也不会太吃惊。这会儿,还是让她继续享受这段旅程吧。给这位老奶奶一些好吃的,她还能耳根清净地看场电影。” “你知道吗,”格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有时候,我特别喜欢这样的你。” 格温离开驾驶舱后,德莫雷斯特还在笑,他换了一下无线电波段,回复克利夫兰的签派员。 安森·哈里斯点着烟斗,一边调整自动驾驶仪,一边抬起头干巴巴地说:“没想到你喜欢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啊。”他故意把“老”字说得很重。 德莫雷斯特咧嘴笑了:“我更喜欢年轻点儿的姑娘。” “看来我听说的没错。” 关于逃票者的报告和他的回复让德莫雷斯特心情大好。他比之前更轻松了,又道:“机不可失啊。很快,你我就得收收心,跟那些个半老徐娘过日子了。” “我早就这样了。”哈里斯抽了一口烟斗。“很久了。” 两位机长都把头上戴着的无线电耳机一边推到上面。这样既不耽误正常交谈,万一有无线电呼叫也能听到。驾驶舱里一直有噪声,不过不算太大,两个人还能说些悄悄话。 “你一直死心塌地从一而终,对吗?”德莫雷斯特问,“我是说,你跟你的妻子。不会跟别的女人厮混。在外逗留的时候我见你一直在看书。” 这次,哈里斯咧嘴笑了起来:“有时候也去看电影。”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我的妻子是麦道DC–4客机上的空乘,我们是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她当然知道圈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男女乱搞,怀孕堕胎什么的。后来,她成了乘务长,可没少收拾这种烂摊子。后来,结婚的时候我跟她做了保证——不说你也知道吧。我一向说到做到。” “也是为了你那几个孩子吧。” “也许吧。” 哈里斯再次微微调整了自动驾驶仪。出于平日的训练和习惯,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扫视着面前还有上下左右各种亮着的仪表盘。如果飞机出了什么故障,仪表盘上会立即显示错误读数。目前一切正常。 德莫雷斯特问:“总共几个孩子来着?6个?” “7个。”哈里斯笑起来,“4个是计划内的,3个是计划外的。但都大了。” “那几个计划外的——在他们出生之前,你就没想过做点儿什么吗?” 哈里斯敏锐地斜着看了他一眼。“堕胎?” 弗恩·德莫雷斯特一时冲动问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显然,他跟格温的两次谈话让他想到了有关孩子的问题。让格温打胎这种简单直接的问题,他向来不会考虑半天,可这次却有些反常。不管怎么说,他很好奇哈里斯会有什么反应。 “对,”德莫雷斯特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安森·哈里斯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想过。”随后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很抵触这个。” “你信教?” 哈里斯摇头否认。“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 “那为什么反对堕胎?” “你真想听我说?” “长夜漫漫,”德莫雷斯特道,“但说无妨。” 他们在无线电里听到航路管制中心在和环球航空公司飞巴黎的一趟航班对话,它是紧跟在环美航空2号航班后面起飞的。这趟环球航空的客机距离2号航班10英里,比它低几千英尺。2号航班继续爬升的同时,环球航空那架也在爬升。 大多数时刻,保持警惕的飞行员在听完其他航班与空管的通话之后,都会大致掌握附近的航班流量状况。德莫雷斯特和哈里斯把这条最新信息补充到之前汇总的信息里。这场地空对话结束后,德莫雷斯特催促安森·哈里斯:“你继续说。” 哈里斯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航路和高度,又开始装烟斗。 “我对历史有不少研究。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了,随后一直没丢。你可能也做过这种事。” “没有,”德莫雷斯特说,“除了不得不看的书,我几乎不碰别的。” “纵观整个历史,有一件事显而易见。人类的每一次进步,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那就是个人地位的提升。每进入一个新时代,人类文明都比之前略有进步,也更开明,因为人们会更关心他人,尊重个人。若是不关心别人,那就是时代的倒退。如果你读过世界史——哪怕只看那么一小段儿,就能明白这个道理。” “这个我信。” “不信也没什么。有很多例子。奴隶制之所以废除,就是因为我们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正因为这样,我们废除了对幼童的绞刑,还设立了《人身保护法》。现在,我们已经创立了人人有权享受的公平正义,或者说我们在尽力做到公平正义。往近了说,大多数有识之士现在都反对死刑,多半并不是为了袒护那些死刑犯,而是考虑到剥夺某个人的生命——任何人的生命——都会对社会造成影响,这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说到这里,哈里斯停了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座椅的安全带,向前探身,在昏暗的驾驶舱内向夜色中望去。皎洁的月光下,飞机下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云。根据天气预报,在到达大西洋中部之前,一路都是连绵不断的乌云,看来今晚是看不到地面闪烁的灯光了。几千英尺的上空,另一架班机正朝反方向飞行,机上的灯光随之一闪而过。 坐在两位驾驶员身后的第二副驾赛伊·乔丹伸手向前,调整油门,使2号航班能够适应爬升后的高度。 等乔丹调整完毕,德莫雷斯特反驳安森·哈里斯说:“死刑跟堕胎是两码事。” “也不尽然,”哈里斯道,“你好好想想。这两样都跟尊重个人生命有关,跟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方式有关。奇怪的是,常常有人一边提议废除死刑,一边又希望堕胎合法。一边珍视生命,一边又践踏生命,难道他们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德莫雷斯特想起今晚他跟格温说的那番话来。现在他又拿出来重复一遍:“孩子没出生就没有生命——不是一条独立的生命。只是一个胚胎,还算不上一个人。” “那我问你,”哈里斯说。“你见过打下来的死胎吗?我是说,事后。” “没有。” “我见过一次。我认识一个医生,他给我看的。那个胎儿被放在一个玻璃罐里,用福尔马林泡着。我的朋友把它放在储物柜里。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的,但他跟我说,如果这个孩子没被拿掉而是活了下来,一定会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对,你说得没错,它是一个胚胎,但它也可以长大成人。它的四肢器官都长出来了,有一张可爱的小脸,手脚齐全,还能看清手指脚趾,还有小鸡鸡。你知道我看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很羞愧,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一个什么世道上,这个孩子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他被人扼杀的时候,平日里那些体面又体贴的人到哪儿去了?因为这就是事实,但很多时候我们避讳这个词。” “不对!我没说等胎儿长那么大了,还要把它拿掉。” “那你知道吗?”哈里斯说,“怀孕8周以后,胚胎就已经发育得和足月的胎儿一样了。到了第三个月,看起来就和婴儿没什么分别了。所以,你怎么划分这个界限?” 德莫雷斯特嘟囔道:“你这口才去当律师多好,还当什么飞行员啊。”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犯了嘀咕,不知道格温怀孕多久了。推算一下,如果是格温说的在旧金山那次怀上的,那肯定已经八九周了。这样一来,照哈里斯的说法,格温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差不多已经成形了。 又该向航路管制中心报告了。弗恩·德莫雷斯特开始做报告。他们现在正处于32000英尺的高空,就快要爬升到最高点了,再过片刻就会飞入加拿大境内,掠过南部的安大略省上空。国境线边缘仅一河之隔的底特律和温莎两座城市通常都会灯火通明,相距几英里都看得到。可今晚下面一片漆黑,两座城市全都被裹在飞机右舷之下的黑暗当中。德莫雷斯特这才想起,就在他们起飞前不久,底特律机场已经关闭了。暴风雪正向东移动,这两座城市必然首当其冲,受到猛烈侵袭。 德莫雷斯特知道,格温·米恩和其他几个空姐此时正在客舱服务,为乘客提供第二轮饮品,头等舱还会提供热乎乎的餐前小点心,餐具一应全是精美的罗森塔尔瓷器。 “我说了我对这个很抵触,”安森·哈里斯说。“天道伦常这种事,跟宗教信仰无关。” 德莫雷斯特生气地说:“那也不能这么偏激啊。不管怎么说,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占的是下风。大趋势就是堕胎会变得更容易,也许最后能完全开放,而且是合法的。” “真到了那一天,”哈里斯说,“就是历史的倒退,离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焚化炉又近了一步。” “胡说!”德莫雷斯特正往飞行日志上记录刚刚报告的所处方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火爆脾气向来藏不久,此刻正开始往外冒。“有很多有力的论点都支持把堕胎简单化,如果大人不想要那个孩子,就算把它生下来,也只能让它过苦日子,甚至永远无法出人头地;还有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强奸、乱伦,孕妇健康有问题等。” “特殊情况什么时候都有。这就好比说,好吧,只要杀人有理,那就可以杀人。”哈里斯摇头反对,“你说有些大人不想要孩子,那他们可以采取节育手段啊。现如今节育措施并不难做,而且都付得起。可是一旦怀了孩子,生命已经开始孕育,那就是一条新的生命,从道德角度来看,我们没有权利扼杀这条生命。至于生在富贵之家还是贫苦人家,谁都没有办法预料或选择,但只要有了生命,无论好坏我们都有权保护它,而且无论境况多糟,很多人都不会放弃。解决经济贫困问题靠的不是杀掉未出世的孩子,而是社会的进步。” 哈里斯想了一下,继续说:“说到经济,不管什么问题都能从经济角度找到支撑。按照这个逻辑,如果生出的孩子患有智障或唐氏综合征,那就应该立马把它扼杀掉;如果病永远也治不好,那就应该安乐死;老年人和没用的人统统该死。这些都是符合经济逻辑的做法,但我们并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们珍视人类的生命和尊严。我的意思是,弗恩,人类要想进步,就应该更加珍视这些。” 两位机长面前各有一个气压式高度表,此时读数指向了33000英尺。飞机已经爬升到了最顶端。安森·哈里斯开始驾驶飞机在高度层飞行,第二副驾乔丹再次伸手向前,调整油门杆。 德莫雷斯特挖苦哈里斯道:“你就是脑子里想太多,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他想到这是自己非要问的,怨不得别人。于是有些生气,后悔不该聊这个话题。为了避免再说下去,他伸手按了下按钮,准备叫空姐来送餐。“趁头等舱的乘客还没把点心瓜分完,我们也吃点儿吧。” 哈里斯点点头。“好主意。” 没过一两分钟,格温·米恩便按照电话里要求的,端来三盘香喷喷的点心还有咖啡。环美航空和大多数航空公司一样,总会以最快的速度满足机长的要求。 “谢谢,格温。”弗恩·德莫雷斯特说。格温向前探身,把咖啡点心递给安森·哈里斯机长,弗恩·德莫雷斯特趁机看了她一眼,再次确认他已经知道的事。格温的腰身依然和以前一样纤细,一点凸起的迹象也没有,无论肚子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以后半点儿痕迹也不会留下。让哈里斯和他那套妇人理论滚一边去吧!等他们一回来,格温自然会去把孩子打掉。 离驾驶舱约60英尺的机舱尾部,经济舱内的艾达·昆赛特太太跟坐在她右边的乘客聊得正欢。她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在芝加哥交响乐团吹双簧管,为人十分和善。“当个音乐家多好啊,会搞创作。我那过世的丈夫可喜欢古典音乐了。他会拉几下小提琴,当然啦,拉得很不专业。” 这位吹双簧管的朋友帮她买了一杯半干雪利酒,这让昆赛特太太觉得心里暖暖的。刚刚他还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昆赛特太太笑着回答说:“你这人真是太好了,也许我不该再喝了,不过我真的还想再来一杯。” 坐在她左边那个细长脖子,留着一小撮淡褐色胡子的乘客一直不怎么跟她说话,真是扫兴。昆赛特太太好几次想跟他聊天,都被他嗯嗯啊啊地小声敷衍过去了,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个男人坐在那里,几乎面无表情,手里还紧紧抓着放在膝盖上的皮包。 等他们三个都点了喝的,有那么一阵儿,昆赛特太太心想,她左边的这位喝点儿小酒之后也许会放松一下。可他没有。只见他从空姐手中接过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付了一堆数好的零钱,然后几乎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昆赛特太太喝了雪利酒,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这个男人真可怜,估计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还是别打扰他了。 但昆赛特太太发现,飞机起飞后不久,就在机长开始广播航班飞行速度、航线、飞行时间还有其他她向来很少留意的信息时,这个细长脖子的男人会突然警觉起来。他在一个信封背面迅速记了一下,然后又拿出一张航空公司提供的“标记所在位置”的地图,在他的公文包上摊开。眼下他就在研究那张地图,用铅笔在上面做了几个标记,还时不时看看手表。昆赛特太太觉得他这模样傻乎乎的,真是幼稚可笑。而且她知道,飞机前面肯定有个领航员,专门负责确定飞机航向,计算飞行时间。 于是,昆赛特太太把注意力转回那个吹双簧管的乘客身上,他正绘声绘色地跟她讲,他最近坐在观众席里听了一场布鲁克纳交响乐演奏会,发现乐团演奏他那部分的“pom-tiddey-pom-pom”时,大提琴却发出了“ah-diddley-ah-dah”的声音。为了说明他的意思,他在嘴里模仿起这两种音调来。 “真的吗!那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从来没想过还会这样,”昆赛特太太惊叹道,“如果我丈夫还在世,能认识你他一定高兴地不得了。当然啦,你可比他年轻多了。” 昆赛特太太现在正美美地品尝着第二杯雪利酒,享受极了。她心想:这趟航班选得可真不赖,飞机和机组人员这么棒,空姐既有礼貌又乐于助人,乘客也都非常可爱,她左边这位虽然是一个例外,不过影响不大。空姐很快就会送来晚餐,听说一会儿还能看一部电影,而且里面有她最喜欢的明星迈克尔·凯恩。旅途至此,还有什么奢求呢? 昆赛特太太以为前面的驾驶舱内会有一位领航员,但她想错了。其实并没有。和大多数大型航空公司一样,环美航空已经不配备领航员了,即便是飞海外的航班上也没有,因为现代喷气式客机上已经配备了很多雷达和无线电系统,航路管制会不断监督飞行员,帮助他们完成工作,所以基本不需要领航员来领航。 不过,如果2号航班上真有一位过去那种专门负责导航的领航员,他画的航班位置一定跟D·O·格雷罗粗略估算的差不多。几分钟前,格雷罗估计飞机快飞到底特律了,他算得没错。他从机长为乘客做的广播中得知,接下来飞机会飞过蒙特利尔、弗雷德里顿、新不伦瑞克、雷角,然后是圣约翰斯、纽芬兰。机长广播帮了他大忙,正因为知道了航班地面速度以及飞行速度,格雷罗接下来的估算才能非常精准。 按D·O·格雷罗的估算,再过两个半小时,飞机就会飞到纽芬兰东海岸。不过在这之前,机长可能还会广播一次飞行位置,到时候还可以再核对一下,做必要的修改。之后,格雷罗会按原计划再等一个小时,保证自己拉动皮包上的线圈引爆炸药之时,飞机正在大西洋上空飞行。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他不由得牢牢抓紧了皮包。 既然末日就要来临,他倒是希望那一刻赶快到来。他心想,也许不会等到那个时候。只要过了纽芬兰,随时都可以动手。 一杯威士忌下肚,他逐渐放松下来。自从他登上飞机,之前的紧张焦虑便一扫而空,可是起飞后不久,他又焦躁不安起来,特别是旁边还有个讨厌的老妇人,一直想跟他搭话。格雷罗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其实,他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跟任何人交流了。他只想坐在那儿,幻想着那30万美元的赔偿金——他以前从来也没赚到过这么多钱——估计再过几天,这笔钱就可以送到伊内兹和两个孩子的手上了。 他本来还可以再叫一杯威士忌,可惜剩下的钱不够了。买完超出预算的巨额保险之后,他兜里的零钱就只够买薄酒一杯了。现在他只能忍住,不再叫酒喝。 他像之前一样,闭上了双眼。这次,他在想伊内兹和孩子们听到这笔钱之后的反应。他们应该会为他做的事而担心,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牺牲了自己,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但说不定他们能猜到一些。如果是这样,他希望家人能领情,但他对此有些怀疑,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好心当成驴肝肺也不是没有可能。 奇怪的是:想伊内兹和孩子的时候,他在脑海中怎么也拼不出他们的样子。好像在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他只好在脑海里拼凑那一串美元数字,3后面那么多个零,数都数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一定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因为等他再次睁开眼赶紧看表时,20分钟已经过去了。一位年轻迷人的金发空姐站在过道上弯下腰来,操着英式口音问道:“先生,您准备用晚餐了吗?如果需要,可以把您的皮包交给我。”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4 几乎是从见面的那一刻起,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就打心眼里不喜欢眼前这位领着梅德伍德居民代表来跟他交涉的律师——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现在,这些居民代表已经在梅尔的办公室待了十几分钟,梅尔越来越讨厌他,此刻更是达到了厌恶至极的地步。 这位律师似乎是存心来找碴儿的,就是想让他讨厌。谈话还没开始,弗里曼特尔律师就不客气地说,他不想听梅尔“闪烁其词”。梅尔平心静气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结了一个疙瘩。从那儿以后,梅尔每回一句,都会被他粗鲁地顶回来,还会受到莫名奇妙的质疑。直觉告诉梅尔,弗里曼特尔这是故意给他下套,想激怒他,让他口不择言,好给记者大书特书。如果这位律师打的真是这种算盘,梅尔可不想遂了他的心,他尽力保持风度,礼貌地跟他们讲道理。 弗里曼特尔反驳道:“你们航空港管理人员对我的当事人——也就是梅德伍德善良公民的家庭健康和生活福祉漠不关心,麻木不仁。” 梅尔平静地回答他说,无论是航空港还是使用航空港的航空公司,一直以来都不像他说的那样漠不关心或者麻木不仁。“相反,我们知道噪声问题确实存在,而且已经在尽力解决了。” “那么先生,你们尽的这个力也太小太了!你们都做了什么?”弗里曼特尔律师道,“从我和我的当事人的所见所闻来看,你们只会开空头支票,糊弄大家。显然,我们之所以想要诉诸法律,就是因为你们航空港的人对这件事根本不关心。” 梅尔否认了这项指责。他反驳说,航空港一直都有规划,只要其他跑道能用,通常不会让航班在直指梅德伍德社区的25号跑道上起飞。这样一来,25号跑道主要供航班降落使用,对梅德伍德的噪声影响微乎其微,为此航空港只能牺牲其营运效率。此外,航空港还要求所有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无论使用哪条跑道起飞,只要大致朝梅德伍德方向,起飞后必须执行减噪程序,包括离开地面后立即远离梅德伍德。空中交通管制也要从各个方面配合执行。 梅尔还说:“要知道,弗里曼特尔先生,这不是我们和当地居民的第一次碰面了。双方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抢白道:“也许以前话没说透。” “不管以前怎么样,你这次是来算总账的吗?” “我们想算的账多了去了——耗费的时间、精力,出尔反尔,最后这一点我是说你们,不是我的当事人。” 梅尔决定不予回应。如果继续跟他这么说话,除了让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上上报纸,双方都谈不出什么结果。梅尔看到那几个记者正在奋笔疾书:这位律师先生心里一定有数,知道怎么给报社提供生动的新闻材料。 梅尔下定决心,继续保持风度,尽快结束这次会面。他很在意辛迪的感受,这些代表进来时她就在那儿坐着,一直没动,现在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只要是跟航空港沾边儿的事,辛迪向来没有耐心。但这次梅尔却很同情她。他们刚才讨论的这些事非常严肃,梅尔自己也觉得梅德伍德社区的整件事打乱了他的安排。 此时他又想起了基斯,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不知道他这个弟弟在空中交通管制那边怎么样了。他今晚该不该劝基斯暂停工作,继续跟他好好聊一聊呢?之前明明已经聊出了点儿眉目,却被塔台值班主任打断了。现在再去找他还不算太晚……可是辛迪来了,她一来,基斯的事自然得往后放。眼下又有这么个不好惹的弗里曼特尔律师,还在说个不停…… “既然你提到了那个所谓的减噪程序,”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讽刺道,“那我倒要问问了,今晚你们执行了吗?” 梅尔叹了口气:“暴雪已经下了三天了。”他看向其他几位居民代表,“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他解释说,30号跑道被堵住了,航班只能暂时在25号跑道上起飞,所以难免会影响梅德伍德社区。 “话虽不错,”其中一个秃顶的双下巴男人道,以前开会讨论航空港噪声的时候梅尔见过他几次。“我们知道下了暴雪,贝克斯菲尔德先生。但是无论下没下雪,如果飞机就在你头顶一趟趟轰隆而过,就算你知道飞机为什么会这么飞,那也无济于事啊。对了,我叫弗洛伊德·萨内塔。是本次大会的主席……”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自然地接过他的话说了下去。“我们继续往下谈之前,我还要再说一点。”显然,这位律师不想丧失对居民代表团的控制权,片刻都不行。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那三个记者,对梅尔说:“梅德伍德居民在家里听到的都是噪声,这已经够糟的了,何况不仅仅是噪声的问题,还有噪声带来的神经衰弱,健康受损,孩子得不到充分的休息。这算是人身侵犯……” 这次梅尔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想说,今晚这一切其实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也就是建议我关闭机场?” “我不仅想建议你关闭机场,还可以逼你关掉机场。刚才我提到了人身侵犯。我会代表我的当事人,在法庭上证明这一点。我们一定会胜诉的!” 居民代表里的其他人,包括弗洛伊德·萨内塔在内,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在大家琢磨他这最后几句话的空当,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思索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只可惜没能激怒这位航空港的总经理,弗里曼特尔一直在想方设法惹他发火来着。以前他常用这一招,而且总是屡试不爽。这一招很高明,因为一旦见报,谁发脾气,谁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弗里曼特尔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贝克斯菲尔德明明很生气,但他也很精明,就是不上这位律师的当。算了,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即便如此,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他看见那几个记者还在奋笔疾书,记他说的那些话。即便没了嘲讽和恐吓的语气,那些话在报纸上读起来也一定相当精彩。他敢说,整体效果肯定比他之前在梅德伍德社区大会上的那番演讲还要好。 当然,弗里曼特尔也知道,他和梅尔的整场对答不过是在抠字眼。再抠也抠不出什么结果。就算这位航空港经理能够听从他们的意见——当然这不太可能——他也无能为力。航空港的存在已是板上钉钉,其位置和经营都无法撼动。对,今晚来这儿的意义,一是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但从弗里曼特尔律师的角度来看,主要还是想让梅德伍德的各位居民相信,他们有一个强悍的代理人。这样一来,那些法律代理合同还有支票就会源源不断地送进弗里曼特尔和他的赛义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了。 弗里曼特尔心想:可惜那一大群梅德伍德居民都在楼下等着,听不到自己在上面代表他们对贝克斯菲尔德慷慨陈词。好在他们还能在明天的报纸上读到。另外,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里有数,此刻绝对不是梅德伍德今晚在航空港的最后一刻。他已经答应电视台的人,这次会面结束之后,他会到楼下为大家讲话。电视台的人已经在下面候着了,因为设备太多,他们没办法到楼上录制。但愿航站楼大厅里已经按他的要求架好了摄像机。就算那个黑人警官不允许在大厅里搞示威活动,弗里曼特尔也有办法,只要动点儿心思,就能让这场电视报道演变为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 刚才,弗里曼特尔说到要诉诸法律——今晚早些时候他曾向梅德伍德的居民保证,会替他们打官司,这是他的主要任务。“我的专业是法律,”他曾对大家说,“是法律,而不是别的。”这当然不是真话。不过,当时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策略就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管你采取什么法律行动,”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指出,“那都是你们的事。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即便航空港附近有居民社区,为了公共的便利和需要,法庭还是会捍卫航空港的正当经营权。” 弗里曼特尔挑了下眉毛。“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律师啊。” “我不是律师。我想你很清楚。” “哦,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怀疑你是了。”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得意地笑起来,“因为我是律师,对这类官司有一定的经验。况且,我还可以告诉你,相关的判例很多,而且都对我的当事人有利。”他像之前开会时那样,滔滔不绝地搬出那几个听上去很厉害的案子——合众国诉考斯比案,格里格斯诉阿勒格尼县案,索恩伯格诉波特兰空港案,马丁诉西雅图空港案。 梅尔觉得很好笑,但没表露出来。这几个案子他很熟。他还知道另一些案件,法庭的审判结果和他说的这几个截然不同。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故意闭口不提。梅尔怀疑他是故意的,但他现在不想争论这些法律问题。要争就到法庭上去争,到时候再一较高下。 不过,梅尔现在更讨厌这个律师了,更不想任由他随心所欲地说下去。梅尔跟那几位居民代表大致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尽量避免法律诉讼,又说道:“既然大家都在,关于航空港和噪声问题,我有几句话想说。” 他看见辛迪在打哈欠。 弗里曼特尔立马说:“没这个必要吧。我们关心的下一步……” “哦!”梅尔头一次有些失态,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耐心听完了您的诉求,但您和您代表的这些人却这么没礼貌,不打算听我把话说完?” 之前说话的萨内塔主席看了看其他几位代表。“我觉得咱们确实应该……” 梅尔厉声道:“让弗里曼特尔先生回答。” 这位律师温和地笑了笑。“有理不在声高嘛,大家谁也不想没礼貌。” “那从进门起,您怎么一直用这两样对付我呢?” “我没觉得……” “可我有这种感觉。” “您是生气了吗,贝克斯菲尔德先生?” “没有,”梅尔微微一笑,“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没生气。”他知道自己占了上风,让这位律师有些措手不及。于是,继续说道:“您已经说了不少话了,弗里曼特尔先生,而且大都不太客气。但我也有几句话要说,希望记者能记下来。还有,就算别人不感兴趣,新闻媒体肯定乐意听听双方的意见。” “哦,我们也不是不想听。只是已经听了太多推卸责任的借口了。”像往常一样,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但他不得不暗自承认,贝克斯菲尔德之前那种不急不躁的态度让他大意了,所以等他突然发难,自己才险些乱了阵脚。他这才意识到,这位航空港经理比他想象中更精明厉害。 “我刚才可什么借口都没找,”梅尔指出,“我只想回顾一下航空港的噪声问题,就说几句。” 弗里曼特尔耸耸肩。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出现有新闻价值的新观点,那样大家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了。可眼下,他不知道怎么阻止梅尔。 “各位女士、先生,”梅尔开口了,“你们今晚刚进来的时候就说,希望双方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说完了,现在我也会坦率地讲讲我的看法。” 梅尔能感觉到,居民代表里的那两个女人和四个男人,还有那几个记者的注意力此刻都转到了他身上。就连辛迪也在偷偷地盯着他看。他继续平静地说了下去。 “为了减少飞机噪声对机场附近居民的影响,给大家营造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我们在林肯国际航空港采取了一些措施,想必大家都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除了我说过的那些,还有其他举措,比如,我们会在离航空港较远的区域测试飞机发动机,甚至只在规定的时间进行测试。”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插嘴道:“但你已经承认了,这些所谓的措施并没有效果。” 梅尔立即反驳道:“我没说过这种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效的,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今晚,我承认效果不佳,因为情况特殊。说实话,如果我是飞行员,要在这种天气条件下起飞,我也不愿意刚一起飞就减小推力,立马转弯爬升。而且,这种情况肯定还会时不时发生。” “大多有效?你还真好意思说!” “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梅尔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实际情况就是,林肯国际航空港和其他任何一家航空港一样,已经在尽最大努力减小噪声了。这话你们可能不爱听,干这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实情就是:我们能做的真不多。你总不能指望130多吨重、推力极大的飞机悄无声息地飞到天上去吧。所以,无论大客机是起飞还是着陆,住在附近的一小部分人难免会被震得够呛。”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笑容,只有艾略特·弗里曼特皱着眉,闷闷不乐。梅尔继续说:“所以但凡我们需要航空港——显然我们很需要——某地的某些人就必然要忍受一些噪声,要么干脆搬走。” 这次轮到梅尔看着记者飞快地记下他说的话。 “没错,”梅尔继续说道,“飞机制造商正在研制削减噪声的设备,但我还是得跟你们说句实话,航空领域很少有人真正把这个当回事,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像研发新型飞机那样在这种减噪设备上下功夫。充其量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如果你们不相信,那我提醒你们一下,我们用卡车的年头比飞机早多了,但直到现在也没人发明出一款真正有效的卡车消声器来。” “还有一件事你们得记住,就算哪一天某个型号的喷气式发动机噪声小了一点儿,马上就会有更大功率的新型发动机投入使用,即便是加了消音器,产生的噪声也比刚开始用的那个发动机要大。就像我说的,”梅尔接着说,“这些都是大实话。” 代表团里的其中一个女人闷闷不乐地嘟囔了一声:“有道理。” 梅尔说:“这我就得说说未来的事了。继波音747之后,新型客机家族马上就要问世了,包括洛克希德500这种巨型飞机,很快就会投入使用;紧接着还有超音速运输机——协和式飞机以及其他接踵而至的机型。洛克希德500和它的家族系列都是亚音速的,也就是说它们的飞行速度低于音速,产生的噪声跟我们现在听到的差不多,可能稍大一些。超音速飞机的发动机也会产生巨大的噪声,突破音障之后还会发出音爆,比我们目前遇到的任何噪声更让人头疼。” “你们可能和我一样,听说过或者读到过一些乐观的报道,上面说音爆通常发生在离城市和航空港很远的高空,对地面的影响很小。别信这种鬼话!我们——无论是待在家里的你,还是运营航空港的我——都会受到影响。航空公司不得不投资10亿美元,购买以后不断使用的设备,否则就只能面临破产。相信我,到那个时候,我们巴不得回到今晚这种简单的噪声时代。” “瞧你跟我当事人说的,简直是胡说八道。”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带着讥讽的口吻问道,“你的意思是,要么他们现在就进疯人院,要么就等着你和你的巨型飞机把他们逼疯?” “不是,”梅尔坚定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有话直说。我没什么简单的解决办法,也不会许给你们航空港兑现不了的诺言。我只想说,在我看来,航空港的噪声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减小。不过,我想提醒在座的各位,噪声问题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从火车时代就有了,随后卡车、公交车、汽车陆续加入了这一行列。高速公路经过居民区、航空港建立并逐渐发展起来,都会产生这样的问题。这些公共事业都是为公众谋福利的,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但全都会产生噪声。虽然我们做了各种努力,但噪声仍然无法彻底消除。因为卡车、火车、高速公路、飞机等就在我们身边,是我们生活方式的组成部分,除非我们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否则这些噪声必然会如影随形,不可避免。” “也就是说,我的当事人这辈子都别再想获得宁静的生活、不被打扰的睡眠、个人隐私,还有安静的余生了?” “不,”梅尔说,“我是说,他们最后只能搬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我相信各地的航空港最后都得花几十亿美元买下附近的住宅区。这些住宅区很多都会变成对噪声不太敏感的工业区。当然了,对那些不得不搬的住户肯定会有合理的补偿。”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站了起来,示意那几个居民代表也跟着起身。 “看来今晚,”他对梅尔说,“也就你这最后一句话还有点儿意思。不过,补偿的事也许比你想的要快,补偿款也比你想的要多。”弗里曼特尔简慢地点了下头,“你就等着我们的律师信吧。咱们法庭上见。” 说完他便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 透过开着的门,梅尔听到接待室里传来其中一个女居民代表的赞叹声:“您的表现真是太棒了,弗里曼特尔先生。我得跟大伙好好宣传宣传。” “谢谢。非常感谢……”声音越来越小。 梅尔走到门边,准备关上门。 “真抱歉。”他对辛迪说。现在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了,他不知道两个人之间还能说些什么。 辛迪冷冷地说:“我早料到会这样。你干脆守着航空港过一辈子好了。” 梅尔站在门口,看到其中一个男记者走回了接待室。是《芝加哥论坛报》的汤姆林森。 “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能跟你聊几句吗?” 梅尔疲倦地说:“什么事?” “我感觉您不怎么喜欢弗里曼特尔先生。” “你会写到报纸上吗?” “不会,先生。” “对,我是不喜欢他。” “也许这个您会感兴趣,”那位记者说,“这是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在梅德伍德社区居民大会上发的一份律师代理协议。” 梅尔边看边问:“你从哪儿拿的?” 那位记者解释了一下。 “那个大会有多少人出席?” “我数过了,将近600人。” “总共签了多少份?” “这我就不清楚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我估计当场签好字交上去的约有150份。还有一些人说会签好了寄过去。” 梅尔郁闷地想:现在总算知道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刚才那番装腔作势到底是为什么了,也明白他想要讨好谁,以及为什么要讨好那些人了。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算了这笔账?”汤姆林森记者问。 梅尔点点头。“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是啊。哪怕能分我一丁点儿也行啊。” “估计咱们都入错行了。那个梅德伍德的大会,你也去报道了吗?” “去了。” “就没人提出来,这些钱全部加起来至少有15000美元?” 汤姆林森摇摇头。“要么是没人想到这一点,要么他们根本不在乎。而且,弗里曼特尔挺会办事的,或者说,他挺会装模作样的,把大家唬得团团转,口才可不比葛培理牧师差。” 梅尔把那份印好的协议还给记者汤姆林森。“你会把这个写进去吗?” “写归写,不过搞不好会被编辑部砍掉。他们对法律专业的东西比较谨慎。况且,就算真的深究起来,恐怕也抓不到他什么错处。” “不对,”梅尔说,“也许他这么做有违道德,律师协会估计不会喜欢他这种做法。不过确实也算不上违法。当然,梅德伍德居民应该联合起来,集体雇用一名律师。不过既然他们那么容易上当,又不介意律师中饱私囊,那我可管不着了。” 汤姆林森咧嘴笑了:“我能把你这几句写进去吗?” “你刚才明明说不会写的。我说的这些话都不能上报。记住了吗?” “好吧。” 梅尔心想,若是这些话对他有利,他早就大胆明说了,写到报纸上也不怕。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话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他还知道,弗里曼特尔这样的律师各地都有,他们专门怂恿受害者起诉,此刻正忙着跟一大堆人签代理协议,接下来就会骚扰航空港、航空公司,有时甚至连飞行员都不放过。 梅尔并不反对这些骚扰,寻求法律援助是每个人的权利。只不过很多情况下业主们都被误导了,心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律师会专挑对他们有利的判例说给他们听,所以那些法律先例往往听上去很厉害,其实却非常片面,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今晚用的就是这一招。到头来,打官司不但劳民伤财,而且大多注定要败诉,只有律师能坐收渔利。 梅尔觉得要是早点儿知道汤姆林森说的这个情况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跟那些居民代表讲讲自己的看法,提醒他们注意那个居心叵测的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还能让他们看清梅德伍德居民目前的处境。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位记者说,“我还有些事想问您——都是跟航空港有关的。能不能再耽误您几分钟……” “回头,我一定随时奉陪。”梅尔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我现在真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那位记者点点头。“我明白。不过,我会再在航空港待一会儿。听说弗里曼特尔带来的那群人正在楼下谋划什么。过会儿,要是有机会……” “我一定尽力,”梅尔嘴上虽这么说,今晚实在不想再跟他多说什么了。无论写什么新闻,汤姆林森总喜欢往深了挖,梅尔对此十分敬佩。但不管怎样,他今晚不想再和那些居民代表还有记者打交道了。 至于弗里曼特尔和梅德伍德的那些人到底在楼下搞什么名堂,梅尔决定不去管它,全都交给奥德韦警官和他的手下去处理吧。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5 《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位记者走后,梅尔关上办公室门,转身看见辛迪站了起来,正在戴手套。只听她挖苦道:“你说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我信。不管你还有什么事要忙,反正都比我重要。” “我那是夸张罢了,”梅尔抗议道,“你也看到了呀。而且,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我也不知道一下子会忙成这样。” “我看你乐在其中,不是吗?在你眼里,这些远比我、咱们家、两个孩子、体面的社交重要。” “啊!”梅尔说,“你果然又扯到这上面来了。”说完他停了下来。“该死!我们怎么又吵起来了?刚才不是都说好了吗?没有必要再吵了。” “对,”辛迪回答道,态度突然软了下来,“对,没必要了。” 两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梅尔率先开了口。 “你看,离婚对咱们两个来说都是大事,对瑞贝塔和莉比也是。如果你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我们不是已经谈妥了吗?” “对,但如果你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再谈谈也无妨。” “我不想谈了。”辛迪坚定地摇摇头,“我没什么问题了。你也没有吧,对吗?” “嗯,”梅尔说,“应该没有了。” 辛迪说了几句,又停了下来。她本来想告诉梅尔莱昂内尔·厄克特的事,但最后觉得还是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让梅尔自己发现真相。刚才梅德伍德的那些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基本上一直在想德里克·伊登,她并不打算让梅尔或莱昂内尔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有人在接待室敲了下门,声音很轻,但很笃定。 “真烦!”辛迪低声抱怨道,“还有没有私人空间了?” 梅尔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谁呀?” 门开了。“是我,”塔尼娅·利文斯顿回答,“梅尔,有件事想问一下你的意……”看见辛迪也在,她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起。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 “我马上就走,”辛迪说,“马上。” “别,别!”塔尼娅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可以一会儿再来,贝克斯菲尔德太太。真抱歉,打扰您了。” 辛迪飞快地打量着还穿着环美制服的塔尼娅。 “可能这会儿也该被打搅了,”辛迪道,“前面那帮人走了也有三分钟了,咱俩平时待在一起都不超过三分钟的。”她转向梅尔,“你说是吧?” 梅尔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还有,”辛迪又转向塔尼娅,“有一点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塔尼娅顿时有些慌张。她稳了稳神,微微一笑:“我猜的。” 辛迪挑起了两道眉毛。“那我是不是也要猜猜你是谁?”说着,瞥了梅尔一眼。 “不用。”梅尔说完,介绍她们两个认识。 梅尔知道辛迪在揣测塔尼娅·利文斯顿的身份。他一点儿都不怀疑,此刻辛迪已经模模糊糊感觉到塔尼娅和他的关系了。辛迪在男女关系方面的直觉一向准的要命,这一点梅尔早就领教过了。还有,他觉得自己刚才介绍塔尼娅时一定露出了马脚。彼此的说话方式夫妻之间再熟悉不过了,稍有不慎便会被对方看出破绽。就算辛迪能猜到过一会儿他和塔尼娅还要约会,梅尔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他觉得自己也许想得太多了。 其实,不管辛迪知道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梅尔觉得都不要紧。毕竟是她先提出离婚的,无论梅尔如今在跟谁交往,无论塔尼娅有多重要,她凭什么反对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吗?但是,梅尔提醒自己,理是这么一个理,可是女人——包括辛迪甚至塔尼娅——都是蛮不讲理的。 还真让他猜中了。 “老天待你多好啊,”辛迪装出一副甜甜的样子对梅尔说,“来找你解决问题的,也不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无聊代表。”她瞥瞥塔尼娅,“你刚才说有问题要问?” 塔尼娅冷静地回复她的询问。“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哦?是嘛!什么意见啊?工作上的,还是个人的?还是你已经忘了。” “辛迪,”梅尔严厉地说,“够了!你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怎么就够了?”辛迪嘲弄道。梅尔觉得她是存心找别扭。“你不是总说我对你的问题不够关心吗?现在,我很想听听你朋友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有还是没有。” 塔尼娅马上说:“是2号航班的事。”接着又说,“就是环美航空飞罗马的那趟航班,贝克斯菲尔德太太。半个小时前起飞的。” 梅尔问:“2号航班怎么了?” “说实话,”塔尼娅犹豫了一下,“我也不是很肯定。” “继续啊,”辛迪,“接着往下编。” 梅尔厉声打断辛迪:“你闭嘴!”然后向塔尼娅问道:“到底怎么了?” 塔尼娅看了辛迪一眼,然后把她和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的对话告诉了梅尔。她描述了一下那个拿着公文包形迹可疑的男子,还说斯坦迪什怀疑他可能在走私什么东西。 “他上了2号航班?” “对。” “就算你说的这个人在走私,”梅尔指出,“那也是往意大利走私东西。美国海关不太管的,他们会丢给其他国家自扫门前雪。” “我知道。我们的地区航运经理也是这么说的。”塔尼娅又说了一遍自己和地区航运经理的谈话,最后还提到经理生气地告诫她:“别管了!” 梅尔有些困惑不解。“那你怎么还……” “我说了我也不确定,可能这么做挺傻的。但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所以就查了一下。” “查什么?” 两个人把辛迪晾在了旁边。 塔尼娅说:“斯坦迪什检查员跟我说,拿着公文包的那个人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他说得应该没错,因为我当时就在登机口,竟然没碰到那个老妇人……”她立马止住话头。“老妇人的事不重要。总之,几分钟前我碰到了2号航班的检票员,我俩一起核对了一下乘客名单和机票。虽然他不记得这个带公文包的男人到底是谁,但我们把范围缩小到了5个人身上。” “然后呢?” “我一时起意,给环美的值机柜台打了一个电话,看有谁对这5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还有印象。航空港的值机柜台没人留意。但市区那边有个票务员回忆说,他记得带公文包的那个人。所以,我查到了他的名字,还有样貌,都对得上。” “这有什么稀奇的呢。他总得找个地方办登机手续吧。所以,就在市里办啦。” “那个票务员记得他,”塔尼娅说,“是因为他除了那个小公文包,什么行李也没带。还有,据说那个人当时紧张得不得了。” “很多人都会紧张……”梅尔突然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没带行李!飞罗马却没带任何行李!” “对啊。只带了那个小公文包,也就是斯坦迪什检查员注意到的那个。市区的票务员说,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小公文包。” “坐这种航班的人,不可能不带行李啊。说不通啊。” “我也这么想。”塔尼娅又犹豫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事先刚好知道,他要搭的这趟航班永远到不了终点。知道了这个,也就知道自己什么行李都不用带了。” “塔尼娅,”梅尔轻声说,“你什么意思?” 她不安地回答:“我也不确定,所以才来找你。我想了半天,总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操心过头了,可是……” “你说。” “万一我们说的这个男的根本不是走私,至少我们怎么看都不像。他不带任何行李,又那么紧张,还被斯坦迪什检查员看到拎着公文包鬼鬼祟祟……万一他包里装的不是什么违禁品……而是一颗炸弹。”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梅尔在飞快地盘算这种可能性。他自己也觉得塔尼娅刚刚说的有些可笑,不切实际。但是……过去确实发生过这种事,虽然只是极个别的。问题是:你怎么确定这次到底是不是?他越想越觉得那个提公文包的男人可能是无辜的,也许真的没什么问题。要是现在小题大做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发现那个人是冤枉的,不管谁先挑的头,到时候就糗大了。谁也不想看到这种情况,但事关飞机和乘客的安全,出点儿丑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不算什么。另外,如果真害怕有炸弹,就该果断行动,这无可厚非,可又不能单凭怀疑和感觉就肯定确有其事。梅尔心想,有没有办法找到更确切的蛛丝马迹,甚至是确凿的证据呢? 此刻,他觉得无计可施。 但他可以查证一些事。这只是他们瞎猜的,可能性极小。是不是这么回事,只要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了。今晚见到弗恩·德莫雷斯特时,两个人对上次在航空港委员会面前吵架的事还耿耿于怀,正因为这样,梅尔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梅尔拿出装在口袋里的应急电话号码本,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查阅这个电话本了。他拿起桌上的航空港内线电话,打给了航站楼大厅的保险售卖柜台。接电话的姑娘是一个老员工了,梅尔跟她很熟。 “玛姬,”梅尔表明了身份,“今晚环美2号航班卖出去的保险多吗?” “比平时多一点儿,贝克斯菲尔德先生。但所有航班都不少,遇到这种天气一般都会这样。2号航班上我卖出去12份左右,跟我一起工作的另一个女孩邦妮,也卖出去一些。” “有件事要麻烦你,”梅尔对她说,“帮我念一下所有顾客的名单还有投保金额。”他感觉对方有些迟疑。“如果为难的话,我可以打给你们地区经理请他批准,但你也知道,他肯定会同意的。我跟你说,这件事很重要。就按我说的做吧,还能替我省些时间。” “好吧,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只要你同意就行。不过你得等我几分钟,把所有保单都整理出来。” “我等着你。” 梅尔听到她放下了电话,向保险柜台旁边的某个人道了声歉。然后,是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随后听到另一个姑娘在问:“怎么了?” 梅尔捂住电话的送话筒,问塔尼娅:“那个带皮包的男人,你查到他叫什么来着?” 塔尼娅拿起一小张纸看了看。“格雷罗,或者是伯雷罗。两个写法都有。”她看到梅尔有些惊讶。“开头缩写是D·O。” 梅尔的手还捂着那个电话,陷入了沉思。半个小时前被带到他办公室的那个女人就姓格雷罗,他记得奥德韦警官是这么说的。航空港的值班警察发现她一个人在航站楼里乱转。内德·奥德韦说,她很憔悴,一直哭哭啼啼的,警员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梅尔本来想亲自跟她谈谈的,但一直没来得及。梅德伍德的居民代表来他办公室的时候,他见那个女人正准备离开外间的接待室。当然,这二者可能纯属巧合…… 梅尔听到电话那头的保险柜台依旧有人在说话,还能听到航站楼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嘈杂声。 “塔尼娅,”他平静地说,“大约20分钟前接待室有个中年妇女,穿得比较寒酸,浑身都湿了,看上去邋里邋遢的。我估计别的人进来的时候她就走了,不过说不定还没走远。要是在外面见到了她,立马把她带过来。无论如何,只要找到她,就别让她离开你。”塔尼娅有些困惑不解。梅尔又加了一句:“她是格雷罗太太。” 塔尼娅离开办公室后,保险柜台的那个女员工回到电话上来。“所有保单都拿过来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现在就开始念吗?” “对,玛姬。你念吧。” 他听得很认真。快念完的时候,有个名字突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的声音头一次变得急切起来。“跟我具体说说那份保险。是你卖出去的吗?” “不是,是邦妮卖的。我让她来接电话。” 梅尔听那位姑娘大致说了一下,问了她两三个问题。对话很简短。梅尔挂掉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此时,塔尼娅走了回来。 她眼中带着询问的目光,但梅尔此刻根本顾不上回答。塔尼娅马上向他报告:“办公区没人。楼下倒是有一大堆,要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不我们广播一下?” “可以试一下,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梅尔心想,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格雷罗太太很难找,即便现在广播寻人也未必有效。况且,这会儿她可能已经离开航空港,在回市里的路上了。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之前没跟她谈一谈,原本有这个计划的,可是后来又有其他事耽搁了:梅德伍德来的居民代表,对他弟弟基斯的担心——梅尔想起自己还打算再去管制塔台一趟来着……现在只好先往后推一推了……还有辛迪。他心里一阵愧疚,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注意,辛迪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过办公桌上的广播话筒,推给了塔尼娅。 刚才那个号码是打给航空港警察局的。此时有人接了电话,梅尔直奔主题:“我找奥德韦警官。他还在航站楼里吗?” “是的,先生。”接电话的文职警员一听就知道是梅尔。 “赶快联系上他。我等着。还有,那个姓格雷罗的女人叫什么?就是你们今晚带过来的那个。我好像记得,但不是很确定。” “等一下,先生。我查一下。”片刻之后他回答道,“是伊内兹,伊内兹·格雷罗。我们已经用传呼机呼叫奥德韦警官了。” 梅尔知道,和航空港的许多警官一样,奥德韦警官随身带着一个袖珍的无线电传呼机,遇到需要他的紧急情况,传呼机就会发出“哔哔”声。此刻,在航空港某处,奥德韦警官肯定正奔向打电话的地方。 梅尔简单嘱咐了塔尼娅几句,打开了广播上的一个按钮。这个按钮一开,航站楼里的其他广播都会被切断。通向接待室和办公区的门开着,梅尔听到美国航空公司某趟航班的离港通知突然停了下来。当航空港总经理这8年来,这个话筒以及切断其他广播的按钮梅尔以前只用过两次。第一次——梅尔依然记忆犹新——是宣布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第二次是一年后,一个跟家人走散的孩子哭着鼻子到处乱转,歪打正着闯进了梅尔的办公室。通常,遇到孩子走失这种情况,航空港自有一套处理办法,但那次梅尔亲自打开广播,为他寻找心急如焚的父母。 此刻,梅尔朝塔尼娅点点头,示意她开始广播。他想起自己其实并不确定为什么要找这个名叫伊内兹·格雷罗的女人,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事。但直觉告诉他,有情况,而且是出了大事,或者马上要出大事。当你怀疑会出大事的时候,最明智、最紧急的做法就是收集一切信息,希望能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把所有信息汇总起来,弄清事情的真相。 “各位请注意,现在广播一则通知,”塔尼娅用她那清晰自然的声音开始广播,航站楼的每个角落都听得到。“伊内兹·格雷罗太太,或伊内兹·伯雷罗太太,请您听到广播后迅速到位于主航站楼行政办公区的航空港总经理办公室来。您可以请任意一位航空公司或航空港的工作人员帮忙,带您过来。各位请注意,现在广播一则通知……” 梅尔的电话响了。是奥德韦警官打来的。 “我们想找那个女人,”梅尔对他说,“刚才在这儿的那个——格雷罗。我们正广播……” “我知道,”奥德韦警官道,“我听见了。” “我们着急见她。我随后再解释。现在,你记着……” “我记住了。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在我的办公室外间。那时,她和你在一起。” “好,还有别的事吗?” “就这一件,这件事可能很严重。别的事你先放一放,把你的人都派上。不管找到没有,你尽快上来一趟。” “好。”咔嗒一声,奥德韦挂断了电话。 塔尼娅做完广播,按下了关闭按钮。梅尔听到外面传来另一则广播:“莱斯特·梅因沃林先生请注意。请梅因沃林先生及您的全体成员立马到主航站楼入口处集合。” “莱斯特·梅因沃林”是航空港给警察起的代号。通常情况下,一听到这种广播,在最近的地方当值的警员都会立即赶往通知里的指定位置集合。“全体成员”指的是航站楼里的所有警察。大多数航空港都会用这种广播召集警员,这样就不用担心会惊扰公众。 奥德韦真是一刻不敢耽误。等手下的人在主入口处集合完毕,他会跟大家简单交代一下伊内兹·格雷罗的情况。 “跟你们地区航运经理打电话,”梅尔对塔尼娅说,“让他尽快来我办公室一趟。跟他说有大事。”梅尔像是自言自语,又补了一句,“先把所有人叫过来再说。” 塔尼娅打了电话,回他说:“他马上就来。”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紧张。 梅尔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关上。 “你还没告诉我,”塔尼娅说,“你发现什么了。” 梅尔斟酌着自己的用词。 “你说的那个格雷罗,除了一个小公文包什么行李都没拿,你不是怀疑他带炸弹上了2号航班吗?他在起飞前买了一份飞行保险,保额30万美元,受益人是伊内兹·格雷罗。买保险的时候他似乎把所有零钱都用上了。” “天呐!”塔尼娅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她不由得低声自语道:“哦,老天呐……不会吧!”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6 有时候,比如今晚,乔·帕特罗尼很庆幸自己在航空港干的是维修,而不是负责营运的工作。 那架墨航客机还陷在泥里,堵着30号跑道。地勤人员正忙着在飞机下面挖沟,乔·帕特罗尼检查了一圈,不由得生出这样的感慨。 帕特罗尼感觉航空公司的运营人员都跟充气橡皮人似的,动不动就气鼓鼓的,像孩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相互倾轧排挤。相比之下,他坚信工程部和维修部的人更像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乔常说,维修部的人,就算受雇于相互竞争的航空公司,也会亲密无间地合作而且相处融洽,还会分享彼此的信息、经验甚至是秘密,总之都是为了大家好。 乔·帕特罗尼有时会偷偷告诉朋友,维修人员私底下的这种合作很多,分享和交流信息只是其中一种,通常是通过各家航空公司举行的会议传达给每个员工的。 和大多数有定期航班的大型航空公司一样,帕特罗尼的上司们每天都会开电话会议,也就是情况通报会。开会时,所有地区总部、基地和外场站点都会通过覆盖整个大陆的闭路联络电话网相互联系。电话会议是由总部一个副总主持的,说是情况通报,其实是对过去24个小时内航空公司的运行情况所做的检查和信息交流。公司的所有高层都会开诚布公地自由讨论。运营部和销售部每天也会开情况通报会,维修部也是一样。在帕特罗尼看来,维修部的情况通报会才是重中之重。 乔·帕特罗尼每周参加5次维修部开的情况通报会,会上所有站点会挨个汇报。如果前一天某个站点的维修工作因为机器方面出问题延误了,相关负责人必须说明情况。没有人会找借口推卸责任。就像帕特罗尼说的:“要是你没做好,直说就是。”设备如果出现故障或意外,即便非常轻微,也必须报告,目的就是集思广益,避免同类情况再次发生。下周一的情况通报会上,帕特罗尼会对今晚维修墨航707的情况做相关汇报,根据最终结果分享成功经验或总结失败教训。每天的讨论几乎没什么废话,主要是因为这些维修人员个个都很能干,都知道谁也不好糊弄。 公司高层的管理人员通常并不知道,每次一开完正式的通报会,大家就开始私下里互通消息了。帕特罗尼等人也会和竞争对手航空公司维修部门的同行互通电话,相互交换当天各自的电话会议内容,分享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信息。各种情报几乎毫无保留。 遇到更紧急的情况,尤其是那些影响安全的情况,航空公司之间也会用这种方式互通消息,但不会等到第二天开完会才说。举例来说,如果达美航空公司的一架DC–9客机旋翼叶片在飞行途中出现故障,使用DC–9客机的东方航空公司、环球航空公司、大陆航空公司等多家航空公司的维修部会在数小时内得知这一消息;这种信息有助于避免其他客机发生类似故障。事后,各家航空公司维修部还会拿到拆解后的发动机照片和技术分析报告。如果他们愿意,其他航空公司的维修组组长和机械师还可以过去,亲眼看看失灵的部件或者发动机有什么损伤,以积累经验。 像帕特罗尼这样在彼此分享、互相学习的环境下工作的人常说,换了相互竞争的航空公司销售部和行政部要商量什么事,他们很少会到对方的总部去,只会找个地方客客气气地会面。维修部的人则恰恰相反,他们会经常到竞争对手的地盘上去,相互切磋、交换心得。其他情况下,如果某家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遇到了麻烦,其他公司的维修部也会鼎力相助。 今晚,乔·帕特罗尼就得到了这种帮助。 自从他开始试着把那架陷在泥里的客机从30号跑道边上挪走,在一个半小时内来帮帕特罗尼的人几乎翻了一番。最初只有墨航的一小部分人,再加上他从环美带来的几个。现在,来自布兰尼夫航空公司、泛美航空、美航和东航的地勤人员正和他们一道,不停地挖沟。 新到的支援力量是坐着各个公司五花八门的车辆赶来的,显然帕特罗尼遇到麻烦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航空港,没等他开口,其他公司的维修部便自动加入了救援的行列。这让乔·帕特罗尼很是感动、感激。 虽然有了外援,但帕特罗尼估计原来一个小时的准备工作已经超时了。他们得在这架客机主起落架前挖两条沟,再铺上厚重的木板。这项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但进度很慢,因为所有人都得时不时找个地方暖和一下。而能让他们躲避风雪暖和身子的就只有那两辆员工大巴了。大雪覆盖的飞机场上,狂风凛冽刺骨,大家的手和脸早已冻得没了知觉,一上车就赶快搓搓手,揉揉脸。大巴车和其他车辆——包括卡车、除雪设备、加油车、各类特种车辆以及还在轰鸣的供电车——还集结在临近的滑行道上,大多数车的车灯一闪一闪的。整个现场被探照灯照得雪亮,雪地在周遭的黑暗中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那两条沟每条宽6英尺,从那架大客机的轮子前面一直挖到较硬的地面上,帕特罗尼希望飞机可以依靠自身推力开到较硬的地面上来。沟壑最深的地方是覆盖在雪下的泥浆,最初那架飞机只是一不小心拐错弯陷进去的。现在泥土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因为两条沟角度朝上,现在没有那么泥泞了。第三条沟比这两条浅一些,也窄一点儿,已经挖好了,是专门给机头前轮走的。只要上了比较硬的地面,飞机就能离开30号跑道——现在飞机的一个机翼正横在跑道上——之后再让飞机移到临近坚实的滑行道上就简单了。 眼下,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接下来能否成功就要看飞行员的了。这架波音707的机长和第一副驾还在驾驶室里,俯视着下面的一切活动。他们得判断一下需要多大的推力才能够确保飞机安全地向前行驶,同时又不会让机头朝下,机身翘起,来个倒栽葱。 从刚来到现在,乔·帕特罗尼基本一直都和大家在一起挥铲子挖沟。他就是闲不住。有时,他也愿意抓住机会健健身。就连现在,虽然离开业余拳击赛场已经20多年了,但他的身材保持得比大多数小他几岁的人还要好。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都喜欢看健壮自信的帕特罗尼跟他们一起干活。他一边带头干活,一边鞭策大伙儿……“接着挖,弟兄们,不然我们多像盗墓的呀,别傻愣着装死人。”……“你们动不动就往那辆车里钻,难不成里面藏了个大美女。”……“杰克,你再倚着铲子休息下去,就跟罗得的老婆一样冻得硬邦邦了。”……“弟兄们,再不把它弄走,这架飞机就连顶也看不到了。” 直到现在,乔·帕特罗尼也没跟飞机上的机长还有第一副驾通过话,他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墨航的维修组长英格拉姆。帕特罗尼来之前一直是他在负责。英格拉姆用飞机上的内部电话给驾驶舱传了一通消息,告诉两位飞行员下面是什么情况。 此刻,帕特罗尼直起腰,把铁锹丢给英格拉姆,嘱咐道:“再过5分钟就得挖完。等挖好了,把人和卡车都清走。”他指了指那架被雪覆盖的客机,“这家伙一出来,肯定像拔了香槟塞子一样。” 英格拉姆蜷缩在大衣里,跟之前一样冻得哆哆嗦嗦,点了点头。 “这些你来负责,”帕特罗尼说,“我去跟开飞机的小伙子谈谈。” 几小时前,为了让受困乘客从飞机上下来,地勤人员从航站楼里推来了老式的登机舷梯,现在还放在靠近机头的地方。乔·帕特罗尼爬了上去,踏着舷梯上厚厚的积雪,钻进前面的客舱。他松了口气,继续向前面的驾驶舱走去,一边走一边点上片刻都不离嘴的雪茄。 驾驶舱里既暖和又安静,与外面凛冽呼啸的风雪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中一个通信用的无线电调到了某家商业电台的频率,此刻正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见到帕特罗尼进来,身穿衬衫的墨航第一副驾赶忙扭了下开关,音乐立马停止了。 “别担心。”这位身材壮实的维修主管像一只牛头梗那样摇摇全身,雪花从他衣服上纷纷掉落。“轻松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们也没指望你们下来挥铲子。” 驾驶舱内只有第一副驾和机长在。帕特罗尼记得之前听说第二副驾已经和空姐还有乘客回航站楼里去了。 机长先生体格魁梧,皮肤黝黑,长得很像安东尼·奎恩。他坐在左边的座椅上,转过身来,生硬地说:“我们各司其职,各有各的事要做。”他的英语说得很地道。 “没错,”帕特罗尼附和道,“只不过,我们的工作全被打乱了,量也加大了。全拜别人所赐。”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机长道,“天呐!你以为我愿意把飞机开到泥地里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帕特罗尼把嚼烂的雪茄扔掉,又在嘴里点上一根。“但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只想把它弄出来,我们再试一次。如果这次还出不来,飞机只会陷得更深,我们大伙儿,包括你俩,都会陷得更深。”他朝机长的位置点点头。“你能让我坐这儿把它开出来吗?” 机长的脸唰一下红了。还没有哪家航空公司的人敢像乔·帕特罗尼一样毫无顾忌地跟四道杠机长这么说话。 “谢了,不必。”机长冷冷地说。他的语气本可以再生硬些,只不过当时他正因自己陷入如此境地而尴尬万分,顾不上摆臭脸。等明天回了墨西哥城,免不了还要看公司首席飞行员的脸色和白眼。他真是窝了一肚子火:上帝啊,我的老天呐! “外面好些人都快冻僵了,一直在拼命干活,”帕特罗尼坚持道,“现在想把飞机弄出来可不好办。我之前弄过,这次也让我来吧。” 墨航的机长这下可发火了:“我知道你是谁,帕特罗尼先生,我还听说,别人没法帮我们挪出去,但你能行。所以我敢肯定你绝对有滑行飞机的执照。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这里已经有两个有飞行执照的人了。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所以还是交给我们吧。” “那随便你吧。”乔·帕特罗尼耸耸肩,朝方向舵脚蹬挥了挥雪茄。“只有一点,我下令的时候,你得把油门全开到底。一定要开到底啊,可别临阵退缩。” 说完,他便走出了驾驶舱,只留下两位飞行员怒目而视,盯着他扬长而去。 机舱外,挖掘工作已经停了下来。之前一直在干活的人,有些又到员工大巴上取暖去了。除了用来启动发动机的供电车之外,大巴车和其他车辆正往离飞机远一些的地方开。 乔·帕特罗尼关上身后那扇前舱的机门,下了舷梯。维修组长英格拉姆在大衣里缩得更紧了,只听他报告道:“都准备好了。” 帕特罗尼突然想起自己还点着雪茄,抽了几口,然后把它扔进雪里熄灭。他指了指那几个悄无声息的飞机发动机。“好,把这4台全发动起来吧。” 从员工大巴上又下来几个人。4个人一组,用肩膀顶着飞机旁边的舷梯,把它推到了一边。只听维修组长在风中呼喊:“可以发动发动机啦!”另外两个人立即开始行动。 其中一个走到飞机前面靠近供电车的地方。他戴了一个和机身相连的电话耳机。另一个人拿着信号棒向前走去,走到飞行员在上面能看到他的地方停了下来。 乔·帕特罗尼戴着借来的保护帽,和那个戴电话耳机的员工站在一起。此时,其他人也纷纷从那两辆避风取暖的大巴车上下来了,想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驾驶舱内,两位飞行员完成了检查工作。 他们下方的地面上,那个戴电话耳机的地勤人员开始了客机发动程序。“可以发动发动机。” 过了一会儿,机长的声音传来。“准备发动,给歧管增压。” 供电车的鼓风机里送出一股压缩空气,推动了3号发动机的气涡轮启动器。压缩机的叶片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呼呼作响。速度达到15%的时候,第一副驾灌入了航空燃油。燃油一经点燃,向后喷出一团浓烟,发动机开始运转,立即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可以发动4号。” 4号发动机紧跟着3号。两台发动机的发电机一直在充电。 机长的声音传来:“改用发电机。切断地面电源。” 电线从供电车上方落下来。“电源已切断,可以启动2号。” 2号发动机也运转起来。现在已经有3台发动机在运转了,轰鸣声震耳欲聋,发动机后面扬起一道道雪花。 一号发动机点火,保持运转。 “切断空气。” “已经切断。” 压缩空气的管子滑了下来。组长英格拉姆把供电车开走了。 飞机前面的探照灯挪到了一侧。 帕特罗尼和站在机身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地勤换了下耳机。现在有了电话,这位维修主管开始和飞行员沟通。 “我是帕特罗尼。等你们准备好了,咱们这就把它弄出来。” 站在机头前面那个地勤把信号棒举了起来,准备引导飞机从沟里出来以后沿椭圆形道路前进,这条路在乔·帕特罗尼那个方向,已经清理干净了。为了避免这架707猛地从泥里冲出来,地勤人员随时准备跑开。 帕特罗尼就蹲在飞机前轮旁边。如果飞机速度太快,他也很可能被撞翻。他把手放到耳机电话的插口旁边,准备随时拔掉。他紧紧盯着飞机的起落架,留心它有没有向前移动的迹象。 机长的声音传来。“我这就加大油门。” 客机发动机的速度更快了。飞机在一阵雷鸣般连续不断的噪声中晃了一下,连机身下的地面都随着颤动起来。可是,飞机轮子依然纹丝不动。 帕特罗尼用双手围住电话耳机的送话筒。“加大推力!油门杆往前推到底!” 发动机的噪声又大了一点点儿。轮子显然起来了,但就是没往前走。 “该死!推到底!” 过了几秒,发动机的速度依然没变,然后突然变小了。内话系统里传来机长的声音,满是嘲讽的口气。“帕特罗尼,拜托,把油门开到最大这架飞机就成倒栽葱了,那就不是陷在泥里这么简单了,这架707就废了。” 帕特罗尼刚才一直盯着起落架的轮子还有轮子周围的地面,起落架的轮子现在已经不动了。“我跟你说,一定会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把油门开到最大。” “就你有种!”机长回嘴道,“我准备关闭发动机了。” 帕特罗尼朝电话里大喊:“开着别关,别关!我这就上去!”他在机头下面朝前走去,赶快挥手让大家把登机舷梯再推过来。但舷梯还没准备就绪,四台发动机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不动了。 等帕特罗尼赶到驾驶舱时,两位飞行员正在解座位上的安全带。 帕特罗尼责备道:“你怕了!” 机长不急不躁,出人意料。“可能吧。也许这是我今晚做的唯一一件明智的事。”说完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维修部会接管这架飞机吗?” “好吧。”帕特罗尼点点头,“我们接手。” 第一副驾看了一眼手表,在飞行日志里做了下记录。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等你们把这架飞机解救出来了,”这位墨航的机长道,“你们公司肯定会跟我们公司联系的。还有,晚安。” 两位机长离开时穿得厚厚的,大衣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根。乔·帕特罗尼赶忙按惯例检查了一下仪表和操作设置。大约一分钟后,他跟着两位飞行员下了舷梯。 墨航的维修组长英格拉姆正在下面等着。两位飞行员飞快地走向其中一辆员工大巴,英格拉姆朝他们的方向点点头,道:“他们刚才就是这么对我的,不肯开足油门。”说完郁闷地朝飞机的起落架指了指。“所以之前才会陷得更深。现在就更别提了。” 乔·帕特罗尼怕的就是这个。 英格拉姆拿手电照着,帕特罗尼躲在机身下检查那几个起落架轮子。现在这几个轮子又陷到雪泥里去了,比之前还深了将近1英尺。帕特罗尼接过手电,朝机翼下照了照;四台发动机机舱离地面更近了,看了真让人发愁。 “看来只能用高空吊运车了。”英格拉姆说。 维修主管帕特罗尼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再多挖一些,把两条沟一直挖到轮子下面,然后再发动一次发动机。不过,这次由我亲自出马。” 风雪仍在四周呼啸。 英格拉姆冻得哆哆嗦嗦,半信半疑地承认道:“反正你比较懂。总比让我上强。” 乔·帕特罗尼咧嘴笑了:“要是还开不出来,就只能看着它散架了。” 英格拉姆朝还停在一旁的那辆员工大巴走去,准备叫些人手过来。另一辆已经载着墨航的那两位飞行员去航站楼了。 帕特罗尼算了一下:再次尝试移动这架飞机之前,他们还得再干一个小时。所以至少这段时间内30号跑道依然无法使用。 他走到那辆有无线电通信系统的皮卡车里,向空中交通管制报告这一情况。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7 据说,人在心力交瘁之时会变得消极被动,脑子里一片混沌,借此宣泄心中的压力与苦闷。这一理论伊内兹·格雷罗从未听说过,而眼下她却成了活生生的例证。此时的她受了极大的刺激,正稀里糊涂地四处乱走。 好几个星期的操劳与焦虑,再加上今晚这些烦心事,最终成了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脑子就像过载的电路,自动跳闸了。这种情况虽然只是暂时的,过一阵就能恢复,但却让伊内兹·格雷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载她来的那位出租车司机十分卑鄙无耻,甚至帮了倒忙。在市里商量车钱的时候,他说好了是7美元。可等伊内兹下了车,把身上仅剩的一张10美元钞票掏给他等着他找零的时候,那位司机嘴里嘟囔说自己没零钱了,不过可以去换一些,说完就把车开走了。伊内兹焦急地等了10多分钟,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眼看航站楼的挂钟就要指向深夜11点,2号航班马上要起飞了,她才恍然大悟:那个人根本没打算回来还钱。她既没留心车牌号,也没记司机叫什么,那个司机一定已经吃准了她会这样。就算记得,伊内兹·格雷罗也不是那种会去投诉的人;那个司机肯定也猜到了这一点,而且他猜得确实没错。 从市里来的时候,虽然车一开始跑得比较慢,但还能让她在2号航班起飞前及时赶到,可她为了等那几个迟迟不来的零钱,浪费了宝贵时间。就这样,等她赶到登机口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飞机滑行离开了。 不过,那时的伊内兹脑子还没乱,为了弄清她丈夫到底在没在飞机上,她还记得环美问讯处的扬小姐在电话里教她的那招。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离开2号航班所在的47号登机口。伊内兹忙追上去截住了他。 伊内兹按扬小姐教她的那样,没有直接问,而是说:“我丈夫在那趟刚离开的航班上。”她解释说自己没赶上跟丈夫见一面,但是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安全登机了。伊内兹打开那张黄色的分期付款合同,那是她在家里格雷罗的几件衬衫旁发现的,拿给环美的那位工作人员看。他只大略扫了一眼,就在自己手里那些单子中翻找起来。 片刻之间,伊内兹还满心希望是自己搞错了,格雷罗并没有搭上这架飞机离开,他要去罗马的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可那位工作人员说,没错,D·O·格雷罗确实上了2号航班。他还说,格雷罗太太没来得及送她丈夫上飞机,他也觉得惋惜,可是今晚因为暴风雪的缘故一切都被打乱了,这会儿他得走了,非常抱歉…… 那个人走后,伊内兹才缓过神来,看着航站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倍感孤独,不由得哭了起来。 起初,她只是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后来,所有不如意的事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一下子崩溃了,突然痛哭流涕,大声抽泣起来,身子也跟着一起一伏。她哭过去,也哭现在;哭她那个曾经拥有却又不复存在的家;哭她无法留在身边抚养的孩子;哭格雷罗,虽然他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也没有养活这个家,但至少她还认识这个人,可现在就连这个人也离她而去了。她哭自己过去的种种,也哭现在沦落的境地;她身无分文,只能回到市里那个满是蟑螂的破公寓里,而明天,就连这个公寓也住不成了。她身上的钱本就少得可怜,原本还指着拿这些钱挡一挡房东,可她打车要花钱,最后偏偏还被司机骗了,现在几乎所剩无几……她连自己有没有零钱回市区都不知道。她哭,因为脚被鞋子硌得生疼;她哭,因为身上的衣服破旧寒酸,现在还湿透了;她哭,因为自己早已疲惫不堪,感冒了,还有些发烧,现在感觉烧得更厉害了。她为自己,也为所有希望幻灭的人而哭。 那时,为了避开别人的目光,伊内兹开始在航站楼里漫无目的地走动,一边走,一边抽泣。差不多就在这时,她的自我保护系统开始工作了。她变得有些迟钝,只觉得心中悲痛难忍,脑子里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航空港的一位警察发现了她,对她十分关照,这在大多数警察当中倒不太常见。他尽力找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把伊内兹领了过去,然后给他的上司打电话询问处理办法。奥德韦警官刚好就在附近,亲自料理了此事。他断定,伊内兹·格雷罗虽然看着难过憔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她不是什么坏人。于是,他派人把她送到航空港总经理的办公室去——那是内德·奥德韦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既清净又没有警局那么让人退避三舍。 伊内兹乖乖地跟着去了,她站在电梯里,沿着夹楼走进行政办公区,恍惚中知道自己会被带到某个地方,但具体去哪儿,她并不在意。后来,有人把她领到一个座位前,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哪怕脑子里静不下来,身体总算能歇上一会儿。她发现一直有人进进出出,还有人在说话,但那些人是谁,说了什么,她统统没有印象,此刻让她注意这些实在太难了。 但过了一会儿,那股人心的精神力量,那股重压之下依旧顽强抗争的韧劲儿,让她重新恢复了意识,虽说头脑依然不太清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现实,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无论遇到了多少挫折,生活多么可怕抑或是空虚,日子总得照过啊。 于是,伊内兹·格雷罗站了起来,虽然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她已经准备走了。 也就是在那时,奥德韦警官陪着梅德伍德的居民代表走进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办公室外的接待室,也就是伊内兹所在的地方。那些居民代表陆续走进那间办公室,内德·奥德韦走了回来,跟伊内兹·格雷罗聊了几句,梅尔就是在关办公室门的时候看到他俩在交谈。 伊内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沌,但她看到这位高大的黑人警察,感觉自己刚刚在哪儿见过他似的,而且他一直对自己很好,就跟现在一样和蔼。他轻声问了一些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问题,虽然她没那么说,但他似乎明白自己得回市区,但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车费回去。她在钱包里摸来摸去,想数数里面的钱,却被他制止了。接着,他背对着那间办公室,把三张1美元的钞票塞到她手里,陪她一起走到外面,给她指了指去搭公交车的路,还说他给的钱够买车票了,等到了市里,无论她要去哪儿,剩下的钱都够用。 后来,那位警察就朝他来的方向走了。伊内兹按他的指引,下了几层楼梯,快走到通向公交车的那扇大门时,她看见一家十分眼熟的热狗摊,这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饿得要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在钱包里摸了半天,找到35美分,买了一个热狗还有一杯咖啡,看到这两样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她莫名地稍稍有些心安。她发现离热狗摊不远的地方有个座位,于是便缩到了那个角落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手里的咖啡喝完了,热狗也吃完了,之前逐渐恢复的意识现在又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她这次觉得非常惬意。就连周围的人群、嘈杂声、扩音器里的广播都让她感到十分舒服。有那么两次,伊内兹似乎听到广播里在喊她的名字,但她知道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叫她,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啊。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很快自己就该动身上路了,而且知道在今晚尤其不易。但她心想,就让她在这里,再静静地坐一会儿吧。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8 那些被叫到行政办公区航空港总经理办公室的人很快就来了,只有一个人还没到。这些人有的是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亲自打电话叫来的,有些则是塔尼娅·利文斯顿通知来的。两个人在电话里都强调事态紧急,让大家放下手头的事,赶快过来。 塔尼娅的上司,环美航空的地区航运经理伯特·韦瑟比是第一个到的。 奥德韦警官紧随其后。他已经发动手下的警员去找伊内兹·格雷罗,不过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要找她。奥德韦警官暂时顾不上那一大群梅德伍德的居民,他们此刻还在大厅里转悠,听弗里曼特尔律师在电视台的摄像机前详细解释他们的案子。 地区航运经理韦瑟比穿过接待室的门,一进梅尔的办公室就问:“梅尔,出什么事了?” “还不能确定,伯特,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还不够,不过可能有人带着炸弹上了你们的2号航班。” 地区航运经理敏锐地看了塔尼娅一眼,却来不及问她为什么也在这里。他把目光转回梅尔身上。“说说你掌握的情况吧。” 梅尔向地区航运经理和内德·奥德韦简单说了一下到目前为止他掌握的情况,或者说是他猜测的情况: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报告说,有位乘客拿公文包的样子十分可疑,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他觉得那个人很有问题。塔尼娅查了一下,那个拎包的人叫D·O·格雷罗,也可能是伯雷罗;据市区的工作人员回忆,这个格雷罗办值机手续的时候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小公文包以外,什么行李也没拿;格雷罗在航空港买了一份价值30万美元的飞行保险,保险费他都差一点儿凑不齐。也就是说,他这趟要飞5000多英里,不但没带什么换洗的衣服,连钱都没带;最后一点,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这份飞行保险的唯一受益人,也就是他的妻子伊内兹·格雷罗太太,之前一直在航站楼里四处乱转,而且明显非常焦虑不安。 梅尔说这番话时,还穿着海关制服的检查员哈里·斯坦迪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邦妮·波洛比奥夫。邦妮进来时还有些犹疑,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面孔。等她明白了梅尔说的前因后果,脸变得煞白,显然害怕极了。 没来的那个人是2号航班离港时负责在47号登机口检票的工作人员。塔尼娅几分钟前从一位员工主管口中得知,那位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还在回家的路上。塔尼娅让他捎个信儿,让那个员工一到家就回个电话。她感觉就算今晚把他叫回航空港也无济于事,因为她知道那个员工并不记得格雷罗上没上飞机。但其他人可能还想在电话里问他一些情况。 “所有相关人员我都叫来了,”梅尔对地区航运经理说,“你或其他人有什么要问的可以问。现在必须决定,我觉得,主要是你得拿个主意,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用不用提醒一下你们2号航班的机长。”梅尔不由得想起之前被他暂时抛在一边的事:2号航班是由他姐夫弗恩·德莫雷斯特指挥的。梅尔知道,之后必然会出现后续影响,他可能要三思而后行。但他此刻还顾不上那么多。 “我正在想呢。”地区航运经理一脸严肃,他转向塔尼娅,“不管我们决定怎么做,先把这个情况告诉运营部。你查一下罗伊斯·凯特林还在不在基地。要是在,让他快点儿过来。”凯特林机长是环美航空驻林肯国际的首席飞行员,今晚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启程飞往罗马之前,就是他对那架N–73–TA做的试飞。 “我这就问,先生。”塔尼娅说。 她打电话的时候,另一部电话响了。梅尔接了电话。 是塔台值班主任打来的。“你要的环美2号航班的报告,我拿到了。”几分钟前,梅尔的其中一通电话打给了空中交通管制台,询问2号航班的起飞时间和飞行进程等信息。 “你说。” “本地时间晚上11点13分起飞的。”梅尔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现在将近夜里12点10分,那趟航班已经在空中飞了近一个小时。 塔台主任继续说:“芝加哥中心在东部时间晚上12点27分把航班移交给了克利夫兰中心,克利夫兰在东部时间凌晨1点03分,也就是7分钟前,把它交给了多伦多。据多伦多中心报告,航班目前在安大略省的伦敦市附近。你想要的话,我这里还有航路、高度、速度等信息。” “暂时够了,”梅尔道,“谢谢。” “还有一件事,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塔台主任简单说了下乔·帕特罗尼刚刚报告给他的30号跑道的情况。那条跑道至少一个小时内还不能用。梅尔听得很不耐烦,此刻,有比这件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挂了电话,梅尔向地区航运经理重复了一下2号航班的位置信息。 使用另一部电话的塔尼娅也结束了通话。她报告说:“运营部找到了凯特林机长。他马上就到。” “那个女的——我是说那位乘客的妻子,”地区航运经理说,“她叫什么来着?” 内德·奥德韦回答他:“伊内兹·格雷罗。” “现在她人呢?” “不太清楚。”奥德韦警官解释说,他手下的人正在航空港全力搜寻,不过那个女人可能已经走了。他还说,已经通知了市区的各个警局,所有从航空港开往市里的公交车到站后都会接受询问。 “她在这儿的时候,”梅尔解释说,“我们还不知道……” 地区航运经理闷闷不乐地嘟囔道:“咱们都慢了一步。”他看了塔尼娅一眼,又看向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他到目前为止还没说过一句话。塔尼娅知道,地区航运经理现在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命令——“别管了!”,恐怕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他对塔尼娅说:“我们得跟2号航班的机长说一下。他有权知道我们知道的这些情况,虽然到目前,我们也只是猜测而已。” 塔尼娅问道:“要不我们给他描述一下格雷罗长什么样子。德莫雷斯特机长也许想先暗地里确认一下,以免打草惊蛇。” “真要跟他说的话,”梅尔道,“我们可以帮忙。这些人都见过那个人。” “好,”地区航运经理赞同道:“我们一起来。塔尼娅,你再给咱们的签派员打一个电话。跟他说几分钟后会发布一条重要消息,让他用选择呼叫系统跟2号航班取得联系。我不想让所有航班都听到。至少,现在不行。” 塔尼娅回到电话前。 梅尔问邦妮:“你是波洛比奥夫小姐吗?” 她紧张地点点头,其他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她身上。所有男人的眼神自然全都落到了邦妮硕大的胸脯上,一个个目不转睛;地区航运经理差点儿连口哨都要吹出来了,最后终于忍住没吹。 梅尔问:“你知道我们说的是谁吗?” “我……我不太清楚。” “是一个叫D·O·格雷罗的人。今晚你卖给他一份保险,对吗?”邦妮又点了点头:“对。” “你填保险单的时候,有没有好好打量一下他?” 邦妮摇摇头。“没怎么注意。”她声音很小,说完舔了舔嘴唇。 梅尔似乎有些惊讶。“你刚才不是在电话里说……” “当时还有好多人。”邦妮只好拼命地自圆其说。 “但你跟我说,你记得这个人。” “是别人,不是他。” “那你不记得这个叫格雷罗的人了?” “不记得了。” 梅尔有些无计可施。 “让我来,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内德·奥德韦向前迈了一步,他把脸凑到那位姑娘脸旁。“你害怕被牵扯进来,对吗?”奥德韦的声音很粗,像警察审犯人似的,跟之前那么和善地对待伊内兹·格雷罗简直判若两人。 邦妮被他吓得畏畏缩缩,不敢吭声。 奥德韦步步紧逼:“对吗?回答我。”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不想帮我们,无非是怕惹祸上身,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奥德韦一字一句轻蔑地说道。梅尔倒是头一次见他这么粗鲁强硬。“你听我说,孩子。你这么做非但省不了麻烦,反而会闯下大祸,老实交代才能解决问题。赶快回答我!没时间了。” 邦妮哆嗦了一下。早年在恐怖的东欧生活时,她就特别害怕警察盘问。这种习惯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 奥德韦看出了这种迹象。 “波洛比奥夫小姐,”梅尔道,“飞机上还有将近200人受到牵连。他们说不定正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仔细观察一下那个叫格雷罗的男人?” 邦妮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请你描述一下。” 邦妮一开始有些吞吞吐吐的,后来才慢慢有了些底气。 其他人听着她的描述,脑海中逐渐浮现出D·O·格雷罗的样子来:瘦骨嶙峋,脸色苍白憔悴,下巴向外突出,脖子细长,薄嘴唇,留着一小撮淡褐色的胡子,双手非常紧张,手指不停地动来动去。邦妮·波洛比奥夫观察得还挺细致入微。 地区航运经理此刻坐在梅尔的桌子旁,把这段描述写了下来,添在他给2号航班起草的信息上。 邦妮说,D·O·格雷罗没带多少钱——根本没带意大利里拉,他紧张极了,到处找零钱和硬币凑数,后来他发现内口袋里有一张5美元钞票,特别兴奋。听到这里,地区航运经理抬起头,既震惊又不满。“天呐!这样你还把保险卖给他?你疯啦?” “我以为……”邦妮想辩解。 “你以为!但你什么都没做,对吧?” 邦妮·波洛比奥夫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摇了摇头。 梅尔提醒地区航运经理:“伯特,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地区航运经理紧紧攥住手里的铅笔,嘴里嘟囔道:“不光是她,也不光是她的上司。还有我们——航空公司,说起来都得怪我们。在航空港卖飞行保险这件事上,我们跟飞行员的看法一致,可我们不敢说,只好把反对的苦差事丢给他们……” 梅尔突然对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道:“哈里,关于格雷罗的样貌,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了,”斯坦迪什说,“当时我离他没有这位姑娘那么近,她看到的一些我都没注意到,但我的确看清了他拿公文包的样子,我想说的是,如果他包里真有你说的东西,千万别轻举妄动,绝对不能从他手上直接夺包。”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斯坦迪什摇了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也说不上来。只不过,我觉得,要想拿到那个包,得花点儿心思才行。如果里面是一颗炸弹,一定是在包里引爆的,那引爆的装置肯定就在包上的某个地方,而且很有可能就在他手边。他现在对那个皮包看得可紧呢。如果有人想拿走它,他一定会想到自己已经暴露了,最后只能来个鱼死网破。”斯坦迪什又冷冷地补了一句:“他肯定随时准备引爆呢。” “不过,”梅尔说,“咱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也许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性子有些古怪罢了。说不定包里只是他的睡衣呢。” “依我看,”这位海关检查员说,“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侄女也在那趟航班上。” 斯坦迪什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猜测: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他怎么忍心跟住在丹佛的姐姐开口?他还记得自己最后见到朱迪的那一幕:小姑娘笑得甜甜的,正和邻座的小婴儿玩得开心。她还吻了自己一下。再见啦,哈里舅舅!现在,他真希望自己看到那个拎皮包的男人时可以果断一些,责任感再强一点儿。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斯坦迪什心想,也许是晚了点儿,但至少现在应该果断行动起来。 “我还想说几句。”大家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来。 “时间紧,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我这人一向看人很准,如果有谁心怀不轨,通常我一眼就能看穿。这全靠直觉,你们也别问这种直觉是从哪儿来的,因为我也说不清。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有的人必须练就这种本事。今晚那个人我注意到了,我说他十分‘形迹可疑’,用‘形迹可疑’这个词是因为当时我怀疑他走私,从受过的训练来看,我感觉他一定有问题。现在,咱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虽然不太多,但我得换一个更严重的词。那个格雷罗非常危险。”斯坦迪什注视着环美的地区航运经理,“韦瑟比先生,记得把‘非常危险’这个词跟你们的飞行员强调一下。” “我正有此意,检查员。”地区航运经理一面写,一面抬起头。斯坦迪什说的话大都已经包含在给2号航班的通知里了。 塔尼娅还在跟环美航空在纽约的签派员打专线电话。“这则消息很长。请你找人记一下,好吗?” 突然有人使劲敲了一下办公室的门,一位高个子男人从外间的接待室走了进来。他有一双敏锐的蓝眼睛,脸上都是皱纹,看样子常在户外风吹日晒。他手里拿了一件厚大衣,穿着一套蓝色的毛呢西服,看着像某种制服,但其实不是。刚来的这个人朝梅尔点了点头,两个人还没开口,地区航运经理就先插话了。 “罗伊斯,你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们可能遇到了些麻烦。”他把刚才一直在写的那个笔记本递了过去。 凯特林机长是环美航空的基地首席飞行员,他接过那份草稿认真读了起来。他眼睛不断往下看着,唯一的反应就是闭紧了嘴巴。和包括地区航运经理在内的许多人一样,首席飞行员这么晚还待在航空港是非常少见的。大雪下了三天,紧急情况频发,时不时需要他来决策,因此也只能留在航空港随时待命。 第二部电话响了,打破了暂时的宁静。梅尔接过电话,然后示意内德·奥德韦过去接电话。 凯特林机长读完了那则消息。地区航运经理问:“你同意我们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吗?我们已经通知签派员做好准备,可以随时用选择呼叫系统跟飞机联系上。” 凯特林点点头。“发吧,最好再加一句:‘建议返航或备降,请机长自行决定’。还有,让签派员给他们提供最新的天气情况。” “那是自然。”地区航运经理把这些话用铅笔添了进去,然后把本子递给了塔尼娅。她对着电话那头读了起来。 凯特林机长环顾四周,看了一下房间里的其他人。“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吗?” “对,”梅尔说,“目前就这些。” “说不定马上能知道更多,”奥德韦警官说。他打完了电话。“我们刚刚找到格雷罗的妻子了。” 林肯国际地区航空港航运经理起草的那则通知是发给“环美航空2号航班机长”的,内容如下: 2号航班上有位名叫D·O·格雷罗的男性乘客,可能随身携带有爆炸装置,情况是否属实尚待查证。这名乘客未带任何大件行李,财力明显不足,临行前为自己投了巨额保险。此人随身携带公文包一个,据悉形迹非常可疑。其相貌特征如下…… 正如地区航运经理所料,公司用无线电和2号航班取得联系花了几分钟时间。之前用选择呼叫系统通知了他们那个逃票的艾达·昆赛特太太之后,航班已经飞出环美航空在克利夫兰的飞行签派区,进入纽约签派的管辖范围。眼下,公司的消息必须通过一位纽约的签派员传达给2号航班。 塔尼娅对着电话读消息时,纽约这边有一位年轻的女办事员正不停地用打字机记录这则消息。她旁边的一位环美签派员看了头几行字一眼,拿起直通航空无线电通信公司(ARINC)接线员的电话打了过去,这家公司是由几大航空公司共同维护的民用无线电通信网络公司。 ARINC公司的接线员在纽约另一个地方,他在自己和环美签派员之间建起第二条线路,然后在发报机键盘上按下AGFG这四个字母,这是N–731–NA飞机的专属代码。随后,就像在合用电话线上给某个号码单独通话一样,这个提醒信号只有2号航班能收到。 片刻之后,纽约这边听到了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在加拿大安大略上空发来的回复。“选择呼叫,我是环美航空2号。” “环美航空2号,这里是纽约签派,我们有一则重要通知。做好记录准备后,请告知。” 短暂的停顿后,德莫雷斯特的声音再次传来:“已做好准备,纽约。请讲。” “机长,”那位签派员开始宣读通知,“2号航班上有位……” 伊内兹一直在热狗摊附近的一个角落静静地坐着,突然觉得有人在晃她的肩膀。 “伊内兹·格雷罗!你是格雷罗太太吗?” 她抬起头,因为脑子里一直迷迷糊糊地想东想西,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警察。 他又晃了晃她的肩膀,重新问了一遍。 伊内兹点点头。她发现这个警察和之前那位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位是一个白人警察,说起话来也没有之前那位那么温柔和善。 “这位女士,咱们快走吧!”这位警察又加了些力,抓得她肩膀生疼,突然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你听到了吗?走!他们正在楼上等着你呢,所有警察都出动了,全都在找你。” 10分钟后,伊内兹在梅尔的办公室里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坐在房间正中的一把椅子上,刚进来的时候就被示意坐在这里。奥德韦警官正对着她。那个领伊内兹来的警察已经走了。 之前在场的其他人——梅尔、塔尼娅、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邦妮·波洛比奥夫、环美航空的地区航运经理韦瑟比还有首席飞行员凯特林机长,全都还在房间里。大家都应梅尔的要求留下来没走。 “格雷罗太太,”内德·奥德韦说,“您丈夫为什么要去罗马?” 伊内兹愁眉不展地盯着他,没有回答。奥德韦警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依旧和蔼可亲。“格雷罗太太,请您仔细听我说。我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您。跟您丈夫有关,我需要您的帮助。您听明白了吗?” “我……我不知道。” “您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我稍后再跟您解释。现在我想让您帮我,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拜托了。” 地区航运经理急忙插嘴道:“长官,我们可不能跟她耗一晚上,那架飞机正以每小时600英里的速度越飞越远呢。实在不行,来硬的吧。” “还是交给我吧,韦瑟比先生,”奥德韦严厉地说,“要是都大声嚷嚷起来,费的时间更多不说,还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地区航运经理心里虽然着急,但不说话了。 “伊内兹,”奥德韦道,“我可以叫你伊内兹吗?” 她点点头。 “伊内兹,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嗯……我尽力。” “你丈夫为什么要去罗马呢?” 她的声音紧张极了,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 “你们在罗马有朋友,或者亲戚吗?” “没有……在米兰有个远方表亲,不过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 “那你丈夫和这位表亲写过信吗?” “没有。” “那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原因,让你丈夫突然去看这位表亲?” “没什么原因啊。” 塔尼娅插嘴道:“长官,去米兰的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搭咱们这趟飞罗马的航班的。他们会搭意大利航空的飞机,那趟航班可以直达,还比咱们的便宜,而且今晚意航那趟也会飞。” 奥德韦点点头。“那就先排除那个表兄的事。”他问伊内兹:“你丈夫在意大利有生意吗?” 她摇了摇头。 “你丈夫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是……以前做过……承包商。” “哪一类承包商?” 此时,伊内兹的理解能力正一点一点恢复过来。“盖些大楼、房子、住宅小区什么的。” “你刚刚说‘以前做过’,为什么现在不做了?” “出了些……问题。” “资金出了问题?” “对,但是……你问这些做什么?” “请相信我,伊内兹,”奥德韦说,“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跟您丈夫还有其他人的安全有关。相信我说的,好吗?”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好吧。” “你丈夫现在遇到资金困难了吗?” 她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对。” “很严重?” 伊内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破产了?欠债了?” 伊内兹又小声道:“对。” “那他哪儿来的钱买机票去罗马呢?” “我猜……”伊内兹说起她那枚被格雷罗当掉的戒指,然后想到了那份环美航空公司的分期付款合同。她从钱包里把那张变得皱巴巴的黄色合同拿出来,递给奥德韦警官看。地区航运经理也凑了过来。 “这是跟‘伯雷罗’签的,”地区航运经理说,“不过,这个签名也看不出到底是‘伯’还是‘格’。” 塔尼娅指出:“航班的旅客名单上一开始就是‘伯雷罗’。” 内德·奥德韦摇了摇头。“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信用评级较差的人常耍这种花招,把第一个字写错,这样信用审查的时候就查不到他们的烂账了。至少匆忙之中是不会查到的。之后就算被发现了,也只会怪填表的人。” 奥德韦一脸严肃地转过身去,看着伊内兹。他把那份黄色的合同拿在手上。“你明知道他弄虚作假,怎么也不拦着呢。” 她反驳道:“我不知道啊。” “那这张合同现在怎么在你手上?” 伊内兹吞吞吐吐地把她今晚早些时候怎么发现的这张合同,怎么到的航空港,还有自己希望在飞机起飞前把她丈夫截住的事说了出来。 “所以,在今晚之前你一直不知道他要走?” “不知道,先生。” “也根本不知道他去哪儿?” 伊内兹摇了摇头。 “现在,你能想到他有什么理由非走不可吗?” 她一脸茫然。“想不到。” “你丈夫以前有这么反常过吗?” 伊内兹犹豫起来。 “说呀,”奥德韦道,“有吗?” “有时候,最近……” “他一直有些反常?” 伊内兹小声道。“对。” “动手打你了吗?” 伊内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丈夫今晚带了一个包,”奥德韦平静地说,“一个很小的公文包,他似乎特别紧张这个包。你知道里面可能装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伊内兹,你说你丈夫以前当过承包商,建筑承包商。那他工作的时候用过炸药吗?” 这问题问得很随意,但又很突兀,在场的几个人一开始似乎都没太在意。等大家慢慢回过味来,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十分紧张。 “哦,用过,”伊内兹道,“经常用。” 奥德韦故意停了一下,才问:“你丈夫对炸药很在行吗?” “挺在行的,他特别喜欢用炸药,但是……”她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但是什么,伊内兹?” 伊内兹·格雷罗的语气里突然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但是……他用炸药的时候一直很小心。”她朝四周看了看。“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奥德韦柔声道:“你已经想到了,伊内兹,对吗?” 她没有回答。奥德韦似乎并不关心她的想法,问道:“你住在哪儿?” 她说了南边公寓的地址,奥德韦把它记下来。“今天下午,今晚早些时候,你丈夫就在这个公寓里,对吗?” 此刻的伊内兹吓坏了,她点了点头。 奥德韦转向塔尼娅。他没有提高嗓门,嘱咐她道:“请你给市区的警局打个电话,打这个分机。”他在一个便条本上匆匆写下一串号码。“让他们先别挂。” 塔尼娅赶忙走向梅尔的办公桌。 奥德韦问伊内兹:“你丈夫有没有把炸药放在公寓里?” 她有些迟疑,奥德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刚才你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可不要撒谎!到底有没有?” “有。” “哪种炸药?” “有些炸药……还有雷管……都是以前用剩的。” “干建筑的时候剩的?” “对。” “这些炸药,他有说过什么吗?留着做什么用?” 伊内兹摇了摇头。“他只说过……如果会用……其实很安全。” “那些炸药保存在哪儿?” “就在一个抽屉里。” “抽屉在哪儿?” “卧室里。”伊内兹·格雷罗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惶,奥德韦全都看在眼里。 “你刚才想到了什么!快说!” “没什么!”她的眼神和声音有些惊慌失措。 “不对,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内德·奥德韦向前探身,凑到伊内兹身旁,步步紧逼。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在这间办公室里收起和善的面孔,拿出警察审犯人那种势在必得的凶狠劲儿来。他大声喊道:“说谎或隐瞒,你想都别想!没用,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伊内兹呜咽着说:“算了吧!” “告诉我!” “今晚……之前我没想起来……那些东西……” “炸药和雷管?” “对。” “别浪费时间了!那些东西到底怎么了?” 伊内兹小声道:“不见了!” 塔尼娅静静地说:“电话打通了,警官。他们等着呢。” 其他人都没说话。 奥德韦点点头,眼睛还盯着伊内兹。“你知道吗?今晚,你丈夫在飞机起飞前给自己买了一份巨额保险——真是巨额保险——受益人写的是你。” “我不知道,先生。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相信你说的,”奥德韦道。他停了下来,想了想。等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严厉。 “伊内兹·格雷罗,你仔细听我说。我们怀疑你丈夫今晚随身携带了那些炸药,也就是你说的那些。我们怀疑他带着炸药上了飞往罗马的航班。因为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带炸药上飞机,我们只能怀疑他想炸毁飞机,把他自己和机上的所有人都炸死。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你想想,那趟航班上还有很多无辜的人,包括无辜的孩子。伊内兹,你了解你的丈夫,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会不会……为了那笔保险金,为了你……做我刚才说的这种事?” 伊内兹·格雷罗顿时泪流满面。她都快要崩溃了,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会。”她哽咽了,“会,我觉得他会。” 内德·奥德韦转身离开。他从塔尼娅手中接过电话,开始小声跟对方快速地说了起来。他描述了一下情况,顺带提了几点要求。 奥德韦暂时停了下来,再次转向伊内兹·格雷罗。“我们会搜查你的公寓,必要的话,我们可以申请搜查令。不过如果有了你的允许,事情就更好办了。你同意吗?” 伊内兹呆呆地点了点头。 “好的,”奥德韦对电话里说,“她同意了。”大约一分钟后,他挂断了电话。 奥德韦对地区航运经理和梅尔说:“我们会在那间公寓里搜集证据,但愿证据还在。除了这个,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地区航运经理郁闷地说:“咱们目前什么都做不了,也许只能求上帝保佑了。”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开始给2号航班写新的消息。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9 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叫的热点心已经送到了2号航班的驾驶舱内。是一位空姐从头等舱的空中厨房里端来的,看了让人食指大动,几位飞行员很快便一扫而光。德莫雷斯特咬了一口点缀着帕马森干酪的龙虾蘑菇饼,不由得啧啧称赞。 空姐们还和以前一样,想让那个年纪轻轻但是身材消瘦的第二副驾赛伊·乔丹多吃点儿,长胖些。她们专门给他多留了几样点心,用另一个盘子装着,在两位机长身后偷偷递给他。此刻,乔丹一边拨弄着给油阀门,一边嚼着咸香的酱鸡翅,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三位飞行员正在光线昏暗的驾驶舱里轮番休息,美味的主菜和甜品很快就会送来,跟公司为头等舱乘客准备的一样。机组人员唯一不能享受的头等舱待遇只有:喝佐餐葡萄酒和香槟。 和大多数航空公司一样,环美航空致力于为乘客提供美味可口的空中餐食。有些人认为,航空公司——就算是国际航空公司也不例外——应该专注于空中运输,机上服务只要能达到一般标准即可,不必在细枝末节上大费周章。比如,飞机餐供应盒饭就够了,用不着那么高档。但另一些人认为,盒饭水平的现代旅行已经太多了,航空公司应该提供更有格调的优质食品。提供这种飞机餐的航空公司收到的食品投诉少之又少。大多数乘客——无论是经济舱还是头等舱——都很喜欢这种飞机餐,吃得也津津有味。 弗恩·德莫雷斯特就是这么想的,他一边想,一边咂摸着肥美多汁的龙虾在唇齿间留下的最后一抹余味。就在这时,驾驶舱内的选择呼叫系统突然大声响了起来,无线电表盘的警示灯一闪一闪的。 安森·哈里斯皱了皱眉头。选择呼叫系统单独呼叫他们一次已经很不寻常了,一个小时内呼叫两次更是罕见。 “我们的号码,”坐在后面的赛伊·乔丹说,“要是查不到就好了。” 德莫雷斯特伸手打开无线电。“我来接。” 与纽约签派员相互通话确认身份之后,弗恩·德莫雷斯特就着一盏带罩小灯的灯光开始往消息簿上记录。消息是林肯国际的地区航运经理发来的,内容是:2号航班上有位……内容越记越多,灯下的德莫雷斯特神情也越来越严肃。最后,他用无线电快速确认记录完毕,停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德莫雷斯特把消息簿递给安森·哈里斯,他接过来,凑到身边的一盏灯下读了起来。哈里斯轻轻吹了一个口哨,把消息簿从肩膀上递给了身后的赛伊·乔丹。 消息结尾处写着:建议返航或备降,请机长自行决定。 两位机长都很清楚,首先必须解决飞机到底由谁指挥这个问题。虽然今晚的飞行一直由安森·哈里斯掌控,德莫雷斯特只是代行第一副驾之职,但弗恩·德莫雷斯特同时还是航线检查机长,只要他想发号施令,安森·哈里斯也只能听他的。 此刻,哈里斯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德莫雷斯特直截了当地说:“坐在左边的是你。你说我们怎么办?” 哈里斯快速考虑了一下,便宣布道:“我们返航,但要慢慢小坡度转弯掉头,这样乘客就不会察觉。然后,让格温·米恩找到他们担心的那个人,因为我们三个谁也不能到客舱去,不然会打草惊蛇的。”他耸耸肩,“之后,我们只能见机行事了。” “好,”德莫雷斯特同意道,“你来调转方向。我来负责客舱的事。”他按下呼叫乘务员的按钮,总共按了三下,这是呼叫格温的暗号。 安森·哈里斯用之前一直在用的那个无线电频率呼叫了航路管制。他简明扼要地说:“我是环美2号航班。我们遇到了一点儿麻烦。请求准许返回林肯国际航空港,并用雷达导航引导我们从现在的位置返回林肯国际航空港。” 哈里斯当机立断,决定不在其他机场降落。开准备会的时候,他们就得知渥太华、多伦多和底特律因为大雪已经关闭了机场。此外,要对付他们担心的那个坐在客舱里的乘客,2号航班的机组人员需要时间。返回林肯国际正好可以为他们争取时间。 他敢肯定,德莫雷斯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飞机下方6英里多的多伦多航路中心传来了管制员的回复。“环美航空2号,收到。”短暂的停顿之后,又传来他的声音:“现在可以左转,航向270。等候改变高度的通知。” “收到,多伦多。我们正准备转弯,我们想慢慢地小坡度转弯。” “环美航空2号,同意小坡度转弯。” 双方对答都很镇静低调,飞行员与管制员之间的交流一向如此。空中和地面的两个人都知道,沉着冷静才有可能化险为夷,慌张激动只会火上浇油。听到2号航班的请求,地面管制员立即明白他们可能或者已经遇到了紧急情况。在巡航高度飞行的喷气式飞机,不到万不得已,通常是不会突然要求返航的。管制员还知道,等机长准备就绪,一定会正式宣布飞机遇险并报告原因。在此之前,管制员不会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浪费机组人员的时间,因为他们此刻一定正忙着解决眼前的紧急情况。 但是,无论航班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航路管制总会毫不犹豫地尽快满足。 现在,地面已经开始做相应的准备了。多伦多的航路管制中心坐落于离市区大约14英里的一座非常漂亮的现代建筑里。收到2号航班请求返航的消息后,管制员叫来了一位主管。这位主管正和其他区域联系,为2号航班清理前面以及下面紧邻的航路,为的是以防万一。之前刚把2号航班移交给多伦多中心的克利夫兰航路管制中心已经收到了提醒,正做好准备重新接管这架飞机。随后,克利夫兰会把这架飞机移交给芝加哥中心,而此时的芝加哥中心正在接收这则通知。 2号航班的驾驶舱内,机长正在接收新的航路管制指令。“下降至飞行高度层280。离开飞行高度层330请报告。” 安森·哈里斯确认收到。“多伦多,我是环美2号。我们现在正开始下降。” 在机长哈里斯的指挥下,第二副驾乔丹此刻正用公司的无线电系统向环美航空的签派员报告:航班决定返航。 通向前机舱的门开了。格温·米恩走了进来。 “我说,如果还想要点心吃,真抱歉,你们可吃不到了。你们可能没注意,我们还有几位乘客要照顾呢。” “你不听话,我稍后再处理。”德莫雷斯特说,“现在,”他学着格温的英式口音道,“我们遇到了点儿小麻烦。” 从几分钟前收到林肯国际地区航运经理发来的那则消息到现在,表面上驾驶舱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实际上,之前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荡然无存。虽然三位驾驶员全都尽力保持镇静,专注于眼前的工作,精神高度集中而且反应敏捷,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另外两个人的心态变化。眼下,他们必须担起责任,当机立断。正因为会遇到这种紧急时刻,航空公司副驾晋升机长之路才十分漫长,他们必须通过多年的训练,积累丰富的经验。飞行本身,即操控一架飞机,算不上什么难以企及的成就;商业飞行员之所以薪水颇丰,是因为他们有良好的知识储备,娴熟的驾驶技能,还有飞行的大智慧。德莫雷斯特,哈里斯,包括还稍欠火候的赛伊·乔丹,此刻都在积极调动自己的这些储备。2号航班的情况还没有到千钧一发的地步,幸运的话,也许危机根本不存在。但是如果真有紧急情况,机组人员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想让你找一位乘客,”德莫雷斯特对格温说,“但别让他发现你在找他。我们有一份他的样貌描述。你最好把上面的内容全都读一下。”他把写有那则选择呼叫消息的笔记簿递给她。格温凑近一些,在他身边带罩子的小灯下看了起来。 飞机微微晃了一下,格温的一只手在弗恩·德莫雷斯特的肩头轻轻蹭了一下。他能感觉到格温就近在咫尺,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他朝旁边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刚好看到格温的侧影。她读那条消息时,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但并没有惊慌失措。这让他想起,今晚早些时候,自己多么喜欢眼前这位姑娘——她个性坚强,举手投足间却又充满了女人味。刹那间,他想起格温今晚跟他说了两次,她爱他。那时,他就在想:自己有没有真的爱过谁呢?驾驭个人感情的缰绳一旦拉得紧紧的,永远都无法得到明确的答案。但是,此时此刻,直觉告诉他,他对格温的感觉跟他所理解的爱情十分接近。 格温把那条信息又读了一遍,这次读得慢了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十分恼火,因为他和格温去那不勒斯的计划因为这一突发情况不得不向后延迟。随后,他立刻反省自己。眼下应该把工作放在首位,况且目前也只是延迟而已,回到林肯国际之后也许要等24个小时才能再次出发,但最终总会去的。他没想到那个炸弹威胁也许不会很快排除,也没想到这个危机不会像大多数危机一样顺利解决。 德莫雷斯特身旁的安森·哈里斯正驾驶飞机慢慢转弯,尽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从飞行员面前的针球仪来看,他这个弯转得非常完美,操作精准。针球仪是飞行仪表中的老古董了,林德伯格当年驾驶“圣路易斯精神”号单引擎飞机连续飞行穿越大西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更早之前的老飞机用的也是这种针球仪,现代的喷气式飞机依然用它来指示转弯方向和侧滑程度。安森·哈里斯驾驶飞机转弯时,针球仪的指针微微倾斜,小球却停在中间一动不动。只能从罗盘和陀螺仪的读数变化上看出2号航班正在180度转弯返航。哈里斯刚才就说,乘客不会注意到飞机返航,他说得没错——除非有人此时正透过窗户向外张望,而且刚好对东西向航路与月亮星辰的位置关系非常熟悉,否则根本察觉不到。被乘客察觉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们只能赌一把了。好在地面的景色被云层遮住了,没有人能看到并认出下面的城市。眼下,哈里斯开始降低高度,飞机机头微微降低,油门杆拉回最低进油量,这样发动机的声音变化就不会太大,和正常飞行时几乎别无二致。哈里斯此时正全神贯注,根本没工夫注意格温和德莫雷斯特在干什么。他的操作精准无误,堪比教科书上的范例。 格温把消息簿递回去。 “我想让你回去,”德莫雷斯特指挥她道,“找到这个人坐的位置。看看有没有那个包,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包从他身边拿走。你也明白,我们三个谁也没法到客舱去,至少现在不行,怕惊动了他。” “嗯,”格温说,“我明白,但我也不用去了。” “为什么?” 她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他在哪儿了,14排A座。” 弗恩·德莫雷斯特认真地盯着她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你要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回客舱确认一下。” “我敢肯定。” 格温解释说,大约半个小时之前,她给头等舱送完了晚餐,就走到机尾的经济舱去帮忙。有个坐在左边靠窗位置的乘客一直在打盹儿。格温刚一开口,他立马就醒了。那个人膝盖上护着一个小公文包,格温建议他暂时把包放下,或者让她替他拿着,方便他吃饭。但他拒绝了,依然把包放在膝头。格温发现他一直紧紧抓着那个包,好像特别重要。后来,他也没有把前座后背的折叠桌放下来,而是就着膝盖上那个包把托盘放了上去,吃起饭来。格温对乘客的各种怪癖早就习惯了,当时并没有多想,不过这个人她记得很清楚。消息里的描述跟他完全吻合。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人,还有一个原因,他就坐在逃票的那个老妇人左边。” “你的意思是,他坐靠窗的位置?” “对。” “那就更不容易伸手把包抢过来了。”德莫雷斯特想起了地区航运经理的那条消息,上面说:如果情况属实,炸弹的引信很有可能在公文包外很容易够到的地方。因此,如果想要硬抢,必须万分谨慎。他猜格温此刻也在想这则警告。 有个问题第一次闯进他的脑海,但他并没有觉得害怕。也许稍后会害怕,但现在还没有这种感觉。有没有可能,这个吓人的炸弹最后不仅仅是吓人这么简单?这种情况弗恩·德莫雷斯特以前老想,说得也挺多,可他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安森·哈里斯缓慢的小坡度转弯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掉过头来。 选择呼叫系统又响了。德莫雷斯特示意赛伊·乔丹,赛伊打开无线电应答,然后开始记录系统里发来的消息。 安森·哈里斯再次和多伦多航路管制中心通话。 “我在想,”弗恩·德莫雷斯特对格温说,“有没有可能让格雷罗旁边的那两名乘客离开他们的座位。这样一来,三人座就只剩他一个人了。我们可以从后面探身过去,把包夺过来。” “他会起疑心的,”格温强调道,“我敢肯定他一定会疑心的。他现在就紧张兮兮的。不管找什么理由,只要旁边两个人被支走,他一定会觉得事有蹊跷,然后留神警惕伺机行动的。” 第二副驾把刚刚记下来的选择呼叫消息递了过来。消息是林肯国际的地区航运经理发来的。就着带罩小灯的灯光,格温和德莫雷斯特一起读起来。 最新消息表明,之前怀疑机上乘客格雷罗携带爆炸装置的消息极可能属实。重申:极可能属实。该乘客精神紊乱,孤注一掷。重申之前的警告:若欲近身,务必小心。祝平安脱险。 “我喜欢最后这一句,”赛伊·乔丹道,“挺好的,还祝我们脱险。” 德莫雷斯特粗鲁地打断:“你闭嘴!” 片刻之内,驾驶舱内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飞行仪表正常运转发出的声音。 “能不能想个办法,”德莫雷斯特缓缓地说,“骗他松开那个包。只要能让他脱手几秒钟,我们就能拿过来把炸弹拆掉。如果动作够快,两秒就够了。” 格温道:“那个包他连放都不肯放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正想办法呢嘛。”他停了下来,“咱们再捋一遍。格雷罗和过道之间隔着两名乘客。其中一个……” “一个是男乘客,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中间是那个老太太,昆赛特太太。然后是格雷罗。” “所以,老奶奶就坐在格雷罗的右手边,也就是公文包的右边。” “对,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们告诉她,她也没法……” 德莫雷斯特突然道:“你还什么都没跟她说吧?她还不知道我们盯上她了吧?” “没说,是你不让我说的。” “我就是确认一下。”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弗恩·德莫雷斯特凝神思考起来,盘算各种可能。最后,他认真地说:“我有个主意。不一定有效,不过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你仔细听好了,按我说的做。” 此时,2号航班经济舱的大多数乘客已经用餐完毕,空姐正忙着收拾餐盘。今晚的送餐服务比平时结束得快些。一方面是因为飞机延迟起飞,有些乘客已经在航站楼里吃过了,这会儿还不太饿,所以有些人要么根本没要飞机餐,要么就只随便吃了几口。 艾达·昆赛特太太还坐在那个三人一排的座位上,正跟她刚认识的那位吹双簧管的朋友聊得不亦乐乎。经济舱里的一位年轻的金发空姐冒失地问道:“餐盘可以收走了吗?” “收走吧,我吃完了,小姐。”吹双簧管的那位乘客说。 昆赛特太太和蔼地微笑着。“谢谢,亲爱的,把我的也拿走吧。晚餐真好吃。” 昆赛特太太左边的那个男人沉着脸把餐盘递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圣迭戈来的这位老妇人才发现过道里还站着一位空姐。 昆赛特太太之前观察过这位空姐好几次了,好像其他空姐都归她管。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颧骨,脸蛋很迷人,一双黑色的眼睛此刻正盯着艾达·昆赛特,目光冷峻而直接。 “抱歉,太太。能出示一下您的机票吗?” “机票?当然可以啊。”昆赛特太太装出惊讶的样子,可心里早就猜到了空姐问她的缘由。显然,她们已经知道了她逃票的事,又或者,现在只是怀疑她逃票。不过,她一向不肯轻易认输。就连现在,她还在开动脑筋,积极地寻找对策。问题是:眼前这姑娘到底知道多少? 昆赛特太太打开手提包,假装在里面找来找去的样子。“我有票啊,亲爱的。就在这个包里。”她抬起头,一脸无辜的样子,“除非,登机的时候那个检票员把票拿走了。可能他没还给我,我当时也没注意。” “不可能,”格温·米恩道,“他不会把票拿走的。如果是一张往返票,回程的票你一定还有。如果是一张单程票,那也该留有票根和票夹。” “啊,那真是太奇怪了……”昆赛特太太继续在包里四处翻找起来。 格温冷冷地问道:“我能看一下吗?”格温的态度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和善,丝毫没有平日礼貌待客的样子。她又补充道:“你包里要是有机票,肯定能找到。如果没有,那就不用浪费你我的时间了。” “怎么能给你呢,”昆赛特太太严厉地说。然后,口气稍微松了一下,“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亲爱的,但我这里面有些私人文件。你是一个英国人,肯定懂得尊重个人隐私。你是英国人,对吧?” “是不是有关系吗?现在,我们在说你的机票的事。你有没有机票,还不一定呢。”格温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周围几排都听得见。有些乘客转过头来。 “哦,我有票啊。只是暂时找不到而已。”昆赛特太太谄媚地笑笑,“你肯定是英国人,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正因为有这么多像你一样的英国人,亲爱的,咱们的语言听起来才那么悦耳动听。我们美国人就没几个能做到,多可惜啊。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总说……” “别管他说什么了,说说你的票吧。”让她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粗鲁无礼,可真难为了格温。放在平时,她会严肃处理这个老妇人,但态度一定是友好和善的。对于年纪比自己大两三轮的人,格温总不愿意居高临下地数落他们。可刚才离开驾驶室前,弗恩千叮咛万嘱咐,她必须这么做。 昆赛特太太看上去有些吃惊。“我可是一直耐心地跟你说话呢,小姑娘。等我找到机票,可要好好说说你这态度……” “你还找得到吗,昆赛特太太?”看得出来,这个老女人听到格温叫出她的名字吓了一跳。她一路充好人装无辜,这还是头一次露出胆怯的样子。格温乘胜追击:“你是艾达·昆赛特,对吗?” 这位老妇人拿起一块蕾丝手绢在嘴唇上按了按,叹了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没必要否认了,对吧?” “没错,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所有情况。你的光荣事迹可不少啊,昆赛特太太。” 在一旁看热闹的乘客更多了,有一两个人甚至离开座位凑到了近处。从表情上看,他们都很同情这位老妇人,对格温的做法十分不满。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那个男人,也就是格温来时一直在和昆赛特太太聊天的那位乘客,似乎不太高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如果有什么误会,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没什么误会,”格温道,“您是跟这位太太一起的吗?” “不是。” “那就不需要您操心了,先生。” 直到现在,格温也没敢直视坐在靠窗位置上的那个男人,她知道那就是格雷罗。那个人从头到尾也没看她一眼,不过从他微微侧头的样子来看,格温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落到了他警觉的耳朵里。她偷偷留心他的举动,发现那个小公文包还在他膝盖上紧紧攥着。想到包里装的东西,格温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害怕极了。她感觉自己在发抖,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想赶快跑回驾驶舱,让弗恩自己搞定这一切。但她没有这么做,刚才那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已经过去了。 “我说了,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我没骗你,”格温向昆赛特太太保证,“今天早些时候,你搭上我们公司一架从洛杉矶起飞的航班,没买票被查了出来。公司派人看着你,最后还是让你给跑了。后来你撒了一个谎,又上了这架飞机。” 从圣迭戈来的老妇人大大方方地说:“既然你知道这么多,或者说自以为知道这么多,那我再争辩也没用。”好吧,她已经想好了,事已至此,担心着急也没什么用。毕竟,她知道自己总会被发现的,至少被抓住之前她享受了一次冒险,还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再说了,被发现了又能怎样?林肯国际那个红头发女人都承认了,航空公司向来不会拿逃票的乘客怎么样。 但是,她很好奇接下来会怎样。“我们要飞回去吗?” “你可没那么重要。等到了意大利,自然会把你交给相关人员。”弗恩·德莫雷斯特专门叮嘱过格温,要让大家以为2号航班还在继续向罗马飞,千万不能承认飞机已经掉头返航了。他还再三强调,让她一定要对那个老妇人凶一点儿,这让格温觉得很不舒服。但只有这么做,才能误导那个叫格雷罗的乘客,德莫雷斯特的计划才能继续进行。 此时的格雷罗并不知道,这出戏全是为他演的。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会一直蒙在鼓里,即便最后恍然大悟也为时过晚,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你跟我来,”格温对昆赛特太太命令道,“机长收到了关于你的消息,必须写份报告。写报告前想见你一面。”她对坐在靠走道位置的男人说,“请您让这位女士出来,好吗?” 这位老太太第一次看上去有些紧张。“机长要见我?” “对,而且他可不喜欢等人。” 昆赛特太太犹犹豫豫地解开安全带。那个吹双簧管的乘客闷闷不乐地起身让她通过。昆赛特太太迟疑着走进过道。格温抓着她的胳膊,催她往前走。格温能感觉到,周围的乘客对她十分不满,但她也只能边走边默默忍受大家责备的目光。 格温很想知道那个带包的男人有没有看着她们离开,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 “我是机长德莫雷斯特,”弗恩·德莫雷斯特道,“请进,尽量往前来。格温,把门关上,看看能不能全挤进来。”他朝昆赛特太太笑笑,“看来设计飞机驾驶舱的时候,没想过要招待访客。” 圣迭戈来的老妇人眯着眼冲他瞅了瞅。刚从明亮的乘客舱进来,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驾驶舱内昏暗的光线。她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身边全是发着红光的仪表盘。但开口说话的人十分友好,这是错不了的。来前,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这人说话的语气和口吻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赛伊·乔丹把安森·哈里斯身后那张空椅子的扶手推了上去。格温一改几分钟前的粗鲁态度,温柔地引着这位老妇人坐到椅子上。 机舱外还没什么湍流,所以大家还能在舱内自由走动。虽然飞机高度在下降,但依然在风雪区上空。尽管飞行速度超过了每小时500英里,但飞得十分平稳,感觉就像是在平静无浪的海面上航行。 “昆赛特太太,”弗恩·德莫雷斯特道,“无论刚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您都不必在意。让您来并不是为了这个。”他问格温:“你对她是不是很凶?” “挺凶的。” “是我让米恩小姐这么做的,她做的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我们知道有个人会暗地里观察、留心你们的对话。所以,得找个合适的理由,顺理成章地把你带到这儿来。” 艾达·昆赛特现在渐渐地能看清坐在右手边说话的那个高大身影了。从她能看到的这副面孔来看,感觉是一个和善的人。当然,她现在根本弄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向四周看了看。真有意思,她以前从没进过驾驶舱,这里比她想象中的要小得多,也挤得多。驾驶舱里还很暖和,她发现三位驾驶员都只穿着衬衫。要是她能顺利到达纽约,又多了一件可以跟女儿炫耀的谈资。 “奶奶,”那位自称机长的人对她说,“你容不容易被吓着?” 这个问题真奇怪,她想了想才回答。“我觉得,不太容易。我有时候会紧张,但比以前好多了。人一上了年纪啊,能被吓着的事就不多了。” 机长的眼睛紧紧地打量着她的脸。“我决定告诉您一件事,然后想请您帮个忙。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估计您已经注意到坐您旁边的那个人了,经济舱靠窗户的那位。” “瘦瘦的,留着小胡子的那个?” “对,”格温说,“就是他。” 昆赛特太太点点头。“他是一个怪人。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还带了一个小包,片刻都不肯松手。我觉得他有心事。” “我们也一样,”弗恩·德莫雷斯特平静地说,“他包里很可能放着炸弹。我们想把包从他身边拿走。所以才需要您帮忙。” 此时的艾达·昆赛特正与几位驾驶员同处一室,四周安静极了,这让她十分惊讶。机长说完那番话后,整个驾驶舱立刻陷入了一片静寂。靠近她坐的地方上方有一个扬声器,有条消息正从里面传出来。“环美2号,这里是多伦多中心。你们目前在克莱恩堡灯塔以东15海里处。请报告航班飞行高度层及飞行意图。” 坐在前排左边位置上的那个男人开始回答,她一直没看到他的正脸:“多伦多中心,我是环美2号。正在离开飞行高度层290。请求继续慢速下降,直到我们再次报告。意图不变:飞机返航,在林肯国际着陆。” “收到,环美。我们正在为你们清理前方航路。可以继续慢速下降。” 她右边的一个小桌旁还坐着一个人,他面前的仪表更多。只见他朝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探过身去:“我算的是1个小时17分钟。用的是预告风力,但如果峰面移动速度比预料中的快,时间可能更短。” “我们正往回飞,对吗?”昆赛特太太的语气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德莫雷斯特点点头。“但这事除了我们,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您现在必须保守这个秘密,尤其是不能让格雷罗,也就是带包的那个男人知道。” 艾达·昆赛特屏住呼吸,心想:这不是在做梦吧?简直太刺激了,就跟演电视似的。也许是有点儿吓人,但现在还是先别想那么多了。最主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里,参与整个计划,还能和机长亲切交谈,分享秘密。这事要是说给她女儿听,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那,您愿意帮我们吗?” “哦,当然愿意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设法把那个包拿走……” “不不!”弗恩·德莫雷斯特尽力转过身来,倚在座位的靠背上强调道。他坚决地说:“你可千万别碰那个包,手离得近点儿都不行。” “那好吧,”昆赛特太太顺从地答应道,“我不碰就是了。” “绝对不能碰。而且你得记住,绝对不能让格雷罗发现我们知道他的包,也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刚才我已经嘱咐过米恩小姐了,现在我会告诉你回去以后应该怎么做。请仔细听好了。” 等他说完,从圣迭戈来的这位老妇人微微一笑。“哦,好,好,我应该能办到。” 她从座位上起身,格温正要打开驾驶舱的舱门和她一起往外走,德莫雷斯特问道:“您逃票坐的那趟从洛杉矶起飞的航班,听说您打算去纽约。您去那里做什么?” 她告诉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西海岸,有时会觉得孤单难过,所以想去看看嫁到东边的女儿。 “奶奶,”弗恩·德莫雷斯特说,“如果你能搞定这件事,我保证,不仅会帮你解决各种麻烦,还会让公司送你一张去纽约的机票,回来的也有,而且是头等舱。” 昆赛特太太感动极了,简直要哭出来了。 “哦,太感谢了!谢谢!”她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想:多么善良可亲的一个大好人啊! 离开驾驶室前的这种真情流露驱使着昆赛特太太穿过头等舱,向经济舱走去。格温一路上紧紧地抓着她的一只胳膊,推着她往前走。这位老妇人不时地掏出蕾丝手绢轻轻擦下眼睛,看上去愁眉不展,几欲落泪。表情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她虽然眼中含泪,心里却乐开了花。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演戏骗人了……第一次是在航站楼里装病骗那个年轻的乘客代理,彼得·科克利。那时,她就表演得天衣无缝,现在又怎么可能失手呢? 她一定是演得太像了,因为有位乘客生气地质问格温:“小姐,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非要对她这么粗鲁吗?” 格温知道她们现在离经济舱越来越近,说的任何话都会落入格雷罗耳中,于是刻薄地回嘴道:“先生,您别多管闲事。” 等走进经济舱,格温拉上了隔开头等舱和经济舱的帘子。这也是弗恩的计划之一。格温朝着刚才来的路望回去,前面驾驶舱的门微微错了个缝。她知道,弗恩就在那扇门后等着,观察着。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的帘子一拉上,弗恩就会马上从驾驶舱出来站到帘子后面,透过格温特意留的一条窄缝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等时机一到,他就会掀开帘子冲过来。 无论结果如何,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祥的预感和脊背发凉的感觉便再次朝格温袭来。她再次克服了心中的恐惧。那些乘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毫不知情,为了机组人员和所有乘客的安全,她责无旁贷。她一边提醒自己,一边陪昆赛特太太回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去。 格雷罗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立马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格温发现,那个小公文包还放在他的膝盖上,被他用双手紧紧握着。看到她们走过来,坐在靠走道位置上紧挨昆赛特太太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吹双簧管的那位,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很同情昆赛特太太,从座位上走出来让老太太坐了进去。格温不动声色地故意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前面,挡住了他回去的路。靠过道的那个座位必须空着,格温还不能让路。她瞟见有个人影在过道那头她故意留的帘子缝里闪了一下。弗恩·德莫雷斯特已经就位了,伺机而动。 “求你了!”昆赛特太太还站在过道上,她转过身来,泪汪汪地祈求格温。“求求你了,让机长再考虑一下。我不想被你们移交给意大利的警察……” 格温严厉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再说了,机长怎么做,轮不到我来指挥。” “但你可以跟他说说!他会听你的。” D·O·格雷罗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又看向了别处。 格温抓住老太太的胳膊。“我让你坐进去,赶快坐好!” 艾达·昆赛特的声音换成了一副哭腔:“我只想让你们带我回去,别把我丢到陌生的国家!” 站在格温身后那个吹双簧管的替老妇人打抱不平:“小姐,你没看见这位太太现在很难过吗?” 格温厉声说:“您别插手了,这个女人根本不算正经乘客,她连票都没买。” 那个人生气地说:“我不管她买没买票。怎么说都是一位老人。” 格温没理他,推了昆赛特太太一把。老太太立时有些站不稳。“听见没有!我让你坐下,别说话。” 艾达·昆赛特跌坐在座位上。她大声喊道:“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有几名乘客站了起来,不满格温的做法。 D·O·格雷罗依然目不斜视,盯着前方。格温看到他的双手还握着那个公文包。 昆赛特太太又哭哭啼啼地哀号起来。 格温冷冷地说:“你这个疯婆子。”说完,她向前探身,虽然心里十分不情愿,但还是伸手狠狠扇了昆赛特太太一巴掌。这个耳光整个机舱都听到了,乘客顿时一片哗然。另外两个空姐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吹双簧管的那个男人一把抓住格温的胳膊,格温赶忙挣脱出来。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即便离得最近的人也没搞清楚前前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赛特太太坐在那里,转向她左边的D·O·格雷罗,恳求他道:“先生,请帮帮我!帮帮我!” 他听了依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她显然是太伤心、太害怕了,双手一下子环住了他的脖子,死命地纠缠不休。“求你了,求你了!” 格雷罗身子一扭,想挣脱出来,但没成功。艾达·昆赛特的双臂反而在他脖子上环得更紧了。“哦,帮帮我吧!” D·O·格雷罗满脸通红,几近窒息,不由得举起双手想把她推开。艾达·昆赛特好像在祈求什么似的,突然把胳膊从他脖子上松开,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双手。 就在这时,格温·米恩朝里面这个位置探过身来。她伸出手,从容不迫地一把抓住那个公文包,把它稳稳地从格雷罗膝头拿了回去。一眨眼的工夫,包就被拿到过道里去了。格温和艾达·昆赛特就像两道坚实的屏障,横亘在格雷罗和公文包之间。 过道那头,通向头等舱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了。身穿制服高大威猛的弗恩·德莫雷斯特从里面冲了过来。 他如释重负,伸出手想要接过那个公文包。“干得漂亮,格温。把包给我吧。” 按理说,这事到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怎么处理格雷罗是以后的事。可半路偏偏杀出一个马库斯·拉斯伯恩。 在此之前,拉斯伯恩只是一位毫不起眼的普通乘客,坐在走道另一边的14–D座位。虽然别人对他一无所知,可他却自视甚高,什么事都爱插上一脚,以此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住在艾奥瓦州的一个小镇上,做小本生意,是街坊口中出了名的“找碴儿精”。无论社区里有人做了什么,或是提了什么建议,马库斯·拉斯伯恩总会跳出来反对。他反对的东西林林总总,多了去了,成了远近闻名的传奇人物。小到社区图书馆里该选什么书,他儿子去学校要学什么东西,大到社区该不该建天线系统,某个市政建筑该刷什么颜色的漆……事无巨细,他都要管。就在这次出门前不久,他才刚刚搅黄了一项旨在美化小镇主街的标志牌管理规章提案。虽然他特别喜欢“找碴儿”,但从没听说他给大伙儿出过什么像样的主意。 马库斯·拉斯伯恩还有一个怪癖——他一向看不起女人,包括他的妻子在内。纵然他那么爱反对,却从来没有替女人反对过什么。因此,刚才昆赛特太太受到欺侮,他并没有站出来,但格温·米恩拿走了D·O·格雷罗的公文包,却一下子触了他的逆鳞。 在马库斯·拉斯伯恩看来,这是身穿制服的乘务员在仗势欺人——而且还是一个女的——她这是在公然践踏跟他一样的普通旅客的权利。拉斯伯恩一怒之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横在格温和弗恩·德莫雷斯特中间。 就在这时,急得满脸通红的D·O·格雷罗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挣脱了艾达·昆赛特太太的纠缠。他走向过道,马库斯·拉斯伯恩从格温手上抢过皮包,礼貌地弯了下腰,把包给他递了过去。格雷罗像一个发疯的野兽,眼里冒着凶光,一把抓了过来。 弗恩·德莫雷斯特想扑上前去,可为时已晚。他想伸手抓住格雷罗,可过道太窄了,中间还隔着格温、拉斯伯恩和那个吹双簧管的乘客,他够不到。D·O·格雷罗混入围观的乘客当中,朝飞机尾部走去。原本坐着的一些乘客此时也想站起来。德莫雷斯特这下慌了,只好大喊:“拦住他!他有炸弹!” 经他这么一喊,机舱里顿时尖叫四起,那些离座的乘客把过道堵得更厉害了。只有格温·米恩一面哆嗦着,一面挤过人群,朝机尾的格雷罗追去。 此时的格雷罗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机尾走去。三个洗手间横亘在眼前,指示灯显示两间是空的,另一间有人占用。他无路可走,只好转过身来。格雷罗背对着洗手间,把公文包放在身前,一只手握着皮包提手,另一只手放在提手下面清晰可见的线圈上。他十分紧张,压着嗓子低声咆哮道:“站住!别过来!” 弗恩·德莫雷斯特比其他乘客高出一头,他隔着挤作一团的乘客再次喊道:“格雷罗,你听我说!你听到了吗?听我说!” 一瞬间,大家全都安静下来,原地不动。只能听到飞机引擎发出的平稳的噪声。格雷罗眨眨眼,依然面对着大家,眼珠疑神疑鬼地转来转去。 “我们知道你是谁,”德莫雷斯特喊道,“也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知道你买了保险,带了炸弹,地面的人也知道。所以,你投的保险没用了。你听明白了吗?你的保险失效了,没用了。就算你把自己炸死,什么也得不到。对谁都没好处,你的家人更不可能受益。实际上,你家人还会因你遭殃,因为大家会指责他们,对他们不依不饶。听我一句劝!好好想想。” 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格雷罗还在犹豫。 弗恩·德莫雷斯特接着劝道:“格雷罗,先让大家坐下来。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聊聊。有什么想问的,你可以问我。我保证,没有你的许可,谁也不会靠近你半步。”德莫雷斯特在心里盘算:如果可以拖延时间,先好好稳住格雷罗,过道就能腾出空来。随后,德莫雷斯特会尽力说服格雷罗把公文包交出来。如果他不同意,德莫雷斯特还有机会跳上去扑倒格雷罗,在他引爆炸弹之前把包夺过来。这要冒极大的风险,但此刻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家纷纷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已经把我们知道的告诉你了,格雷罗,再僵持下去也没有用。你还是把那个包给我吧。”德莫雷斯特尽量跟他讲道理,感觉最好一直跟他说话,不要停。“如果你按我说的做,我发誓,这架飞机上没有人会伤害你。” D·O·格雷罗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伸出舌头,在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舔了舔。格温·米恩现在离他最近。 德莫雷斯特平静地说:“格温,别紧张。先找个位子坐下。”如果待会得扑过去,他可不希望有人挡他的路。 就在这时,格雷罗身后那个有人占用的洗手间门开了。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的年轻男子呆头呆脑地走了出来。他停下来,眯着一双近视眼朝四周看了看。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没有听到。 另一位乘客大叫道:“抓住那个带包的人!他有炸弹!” 刚才洗手间门“咔嚓”一响,格雷罗的身子就半转了过去。现在,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戴眼镜的男子推到一边,跨进此人刚刚腾出来的洗手间里。 格雷罗一动,格温·米恩也赶忙上前,紧跟在他身后。弗恩·德莫雷斯特离他们还有几米远,奋力穿过依然拥挤的过道,挤上前去。 格温赶到的时候,洗手间的门刚要关上。她把一只脚伸进去,使劲往里挤。因为她的脚挤在那里,门虽然关不上,但也打不开,两个人僵持不下。格温绝望极了,突然脚上一阵剧痛,门内的格雷罗正把她使劲往外推。 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D·O·格雷罗脑子里混乱不堪,一直迷迷糊糊的。他还没完全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德莫雷斯特说的那番话他也听得断断续续。不过,有件事他很清楚。他知道,这次的计划和他以前的众多雄心抱负一样,依旧难逃失败的厄运。一定是某个环节又出了差错。不管他做什么,从来没有一帆风顺过。他这辈子注定什么也做不成。他心想:死都死不成,真是太可悲了。 他用背抵住洗手间的门。能感觉到外面一直在往里推,而且知道外面那股劲儿随时都有可能变大,那样他就再也守不住了。他在那个公文包上绝望地摸索着,摸到了提手下面的那个线圈。只要往下一拉,塑料片就会被抽开,木夹开关启动,瞬间就能引爆包里的炸药。手指拉动线圈的那刻他还在想,该不会连这个炸弹也没做成吧。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神智尚且清醒的刹那,D·O·格雷罗发现,这个炸弹总算没让他失望。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0 环美航空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上的爆炸就发生在一瞬间,威力迅猛无比。由于飞机内部空间有限,爆炸声犹如雷霆万钧,数条火舌喷薄而出,整架飞机就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似的。 D·O·格雷罗当场死亡,因为靠近爆炸中心点,他被立刻炸了个粉碎。前一秒还是一个大活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几块血淋淋的碎肉残片了。 机身被炸开了个口子。 格温·米恩离格雷罗最近,成了爆炸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脸部和胸口受到直接冲击。 机身口子一开,舱内气压骤降,急速释压。在这之前,舱内气压一直保持在正常水平,此刻像飓风一般迅猛无比,发出又一声巨响,从裂开的口子逃散到高空近似真空的大气中去了。一股厚厚的尘土穿过整个客舱,向机舱尾部滚去。整股气流就像一个裹挟着各种垃圾的大旋涡,夹带着大大小小的零星杂物——纸片,餐盘,酒瓶,咖啡壶,手提行李,衣物,乘客的随身物品——打着旋冲向机尾,仿佛那里正有一台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型吸尘器。连窗帘也被刮掉了。机舱内的几道门——驾驶舱、储藏室和洗手间的门——都被震坏了,从活页上脱落下来,和其他杂物一起滚向尾部。 几名乘客不幸受伤。还有一些乘客没系好安全带,此时只能死命抓住任何能抓住的地方,免得被气流裹挟着吸入机尾的大洞。 机舱内,每个座位上方的紧急储备箱全部自动打开。黄色的氧气面罩应声垂落,每个面罩上都有一根塑料短管,与氧气供给系统相连。 那股气流的吸力突然弱了下来。机舱内部雾蒙蒙的,而且冷得要命。飞机发动机的噪声和狂风呼啸的声音震耳欲聋。 弗恩·德莫雷斯特此刻还在经济舱的过道里,他本能地抓住一个椅背,站稳扶好,大声咆哮道:“赶快吸氧!”说完自己也拿下一个氧气面罩。 德莫雷斯特接受过相关训练,懂这方面的知识,眼下的情形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可他再明白不过了:机舱内的空气现在几乎和外面一样稀薄,不足以支撑人的呼吸。如果不能立刻吸上飞机应急系统里的氧气,15秒后就会大脑缺氧,不省人事。 就算5秒钟没有氧气,人的判断能力也会大大削弱。 再待上5秒,缺氧造成的暂时兴奋会让很多人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吸氧。接着就只能逐渐失去知觉,了无牵挂了。 那些了解释压危害的人早就一直敦促航空公司,在起飞前向乘客详细讲解氧气设备的用途和用法。他们认为,航空公司应该告知乘客:一旦面前出现氧气面罩,什么也不要问,立马抓住戴在口鼻处。如若真的发生释压,一秒都耽搁不得。如若只是虚惊一场,随后也可以把面罩摘掉,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做过释压测试的飞行员都简单体验过高空缺氧的感受。在释压舱内,他们会带上氧气面罩开始签字,中途氧气面罩会被摘掉,于是字迹逐渐变得歪歪扭扭,甚至潦草难认。在他们昏迷之前,氧气面罩会重新戴到他们脸上。 事后,飞行员简直无法相信纸上是自己的笔迹。 可是,航空公司的管理层认为,详细的讲解会在乘客中造成恐慌,因此坚持弱化飞行须知,只做些无关痛痒的广播。于是,面带微笑的空姐——也不知是因为觉得无聊透顶还是滑稽可笑——总会漫不经心地向乘客演示这些设备的使用方法,同时由另一位并未露面的空姐赶在起飞前念完千篇一律的广播词: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而且……按照政府规定,我们必须告知您这些。可出现紧急情况需要使用这些设备的事,他们却一向只字不提。 结果就是,乘客被航空公司及其工作人员表面若无其事的样子蒙蔽了,也大大咧咧的,对那些紧急供氧设备毫不上心。(乘客以为)头顶那些储备箱和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演示方法是一群偏爱制定各种规章的公务员一拍脑门硬加进来的。(无聊得要死!)显然,这些都只是那群只知腆着脸收税,花钱时却一毛不拔的公务员放的烟幕弹罢了。管它呢! 平时在正常航班上,偶尔也会发生储备箱意外打开,氧气面罩突然垂落到乘客面前的情况。这时,大多数乘客往往只会盯着那些氧气罩面面相觑,根本没打算戴上它们。即便真的出现了紧急情况,他们的反应也差不多。此时的2号航班上,正上演着这一幕。 看到大家的反应,弗恩·德莫雷斯特顿时火冒三丈,想起了那些他和其他飞行员过去常常大肆批判的轻描淡写的氧气面罩广播。可他没时间再大喊一声提醒乘客,也顾不上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格温,也许她已经死了,也可能还一息尚存。 现在只有一件事最重要:设法回到驾驶舱,尽力挽救这架飞机。 德莫雷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氧气,计划着怎么往飞机前面走。 经济舱的每组座位上面都有4个氧气面罩垂下来,座位上的乘客每人一个,外加一个备用面罩,方便站在过道里的人在必要时使用。德莫雷斯特抓过来戴上的就是这种备用面罩。 但是,要想走回驾驶舱,他必须丢掉这个面罩,换上能让他行动自如的手提氧气瓶。 他知道,再往前走一点儿,头等舱舱壁附近的一个顶层行李架上就放着两个手提氧气瓶。只要他能拿到那两个手提氧气瓶,随便哪一个都能支撑他从舱壁走回驾驶舱。 他沿着一排排座位向前方头等舱的舱壁走去,边走边抓过沿途垂下来的备用面罩,一个接一个用过去。他看到,再往前几排的一组座位上,4个氧气面罩都被乘客用上了,三名乘客一人一个,其中一个是一位十几岁小姑娘,她手里拿着第4个面罩,把它罩在旁边一位母亲抱在膝头的小婴儿脸上。那个小姑娘临危不乱,正在教周围的人怎么做。德莫雷斯特急忙转向机舱另一侧,看见有个备用面罩还没人用,于是深吸了一口氧气,松开手中的面罩,伸手去拿没人用的那个。拿到之后,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眼下,经济舱还有一多半才能走完呢。 他前脚刚迈出去,突然感觉飞机猛地向右滚去,随后急速向下俯冲。 德莫雷斯特站稳脚跟。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也无能为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取决于两点:首先要看爆炸对飞机的损害有多严重,然后就看安森·哈里斯独自掌控飞机的能力如何了。 比起机尾,驾驶舱内对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更是毫无防备。格温·米恩和昆赛特太太离开后,弗恩·德莫雷斯特也跟了过去,驾驶舱里只剩下安森·哈里斯和第二副驾赛伊·乔丹。他们俩对后面客舱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直到爆炸晃动了整架飞机,随后又立即出现爆炸性释压。 和客舱里一样,驾驶舱内顿时浮起厚厚的尘土,随着门锁活页突然断裂,舱门脱落,这股尘土立即被吸到外面,冲出去了。驾驶舱内所有未经固定的东西全都飞起来,卷入那股夹带着各色杂物、旋风似的气流里,向后面滚去。 第二副驾的桌子下面,一个警报器立即发出阵阵警报声。前面两个座位上方的黄色警示灯也开始闪个不停。警报器响,警示灯亮,说明舱内气压已经很低,情况十分危急。 浮尘过后,舱内出现一层薄雾。气温骤降,冷得要死。安森·哈里斯觉得耳膜肿胀,疼得厉害。 好在此前他已经快速做出了反应——多亏了常年的训练和多年的经验。 在晋升机长的漫漫长路上,航空公司飞行员必须狠下一番苦功,在教室和模拟飞行器里勤学苦练,反复研究和演练空中的各种情形,包括正常飞行操作和紧急遇险处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他们随时都能做出迅速而正确的反应。 通常,重要的空军基地都会设有模拟飞行器,所有大型固定航线的航空公司也会配备。 从外观上看,模拟飞行器就像是一架被砍掉机身的飞机,只剩一个机头。进去一看,里面各种设备和真正的驾驶舱并无二致。 飞行员在模拟器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为的就是模拟飞机长途飞行时的情况。等舱门一关,一切都像是真的,甚至还能感受到飞机的震动,听见四周的噪声,各种飞行途中的物理效果十分逼真。其他条件和实际情况也没什么分别。驾驶员面前的玻璃前方有一块屏幕,上面会投射出机场和跑道的影像,通过放大或缩小来模拟飞机起飞和着陆时的情形。模拟飞行器和真正驾驶舱的唯一区别就是,模拟飞行器永远不会离开地面。 模拟器内的飞行员会和附近一间管制室里的管制员通话,就像他们在空中通过无线电对话一样。管制室内,训练有素的操作员也会模拟空中交通管制的各种程序和其他飞行条件。操作员还可以不打招呼,即兴为飞行员加入各种不利的飞行条件。比如,多个发动机失灵、飞机失火、恶劣的天气、电力和燃料问题、爆炸性释压、仪表失灵等各种险情。甚至还可以模拟坠机,有时还会反过来利用飞行模拟器推导空难发生的原因。 操作员偶尔会把好几种紧急情况叠加起来,训练飞行员的反应。事后,飞行员往往累得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大多数飞行员都经历过这种考核,没能通过的个别人也会被记录在案,参加重考,而且还要受到仔细观察。这种模拟训练一年之内会陆续进行多次,贯穿飞行员整个职业生涯的各个阶段,直至退休。 结果就是:险情真正来临之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非常清楚该做什么,而且会果断采取行动,不会犹豫不决,浪费宝贵时间。搭乘固定航班出行之所以能够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安全的交通方式,这一点功不可没。也正因为如此,安森·哈里斯才能条件反射一般,迅速行动,挽救2号航班。 在应对爆炸性释压的训练中有一条铁律:机组人员必须先照顾好自己。弗恩·德莫雷斯特照办了,安森·哈里斯和赛伊·乔丹也不例外。 他们必须马上吸氧,甚至要先于乘客吸上氧气。只有率先保证头脑清醒,才有可能避免决策失误。 每个飞行员的座位后面都挂着一个方便快速使用的氧气面罩,样子很像棒球接球手戴的面具。哈里斯以前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了,他迅速摘下头上的无线电耳机,把手伸到背后去抓那个面罩。使劲一拽,夹子应声而断,他赶忙把面罩戴上。面罩不仅跟飞机里的供氧系统相连,里面还有一个麦克风。现在,他的耳机已经摘掉了,为了继续收听,哈里斯换了一个旋钮,打开头顶的一个扬声器。 在他身后的赛伊·乔丹也反应敏捷,做了同样的动作。 安森·哈里斯继续像条件反射一样,开始照顾机上的乘客。通常情况下,一旦气压出现异常,舱内的供氧系统就会自动打开,但为了以防万一,飞行员的上方还有一个超控开关。只要这个开关一开,乘客的面罩就会自动落下,氧气也会输送过去。哈里斯扭开开关。 他把右手放在油门杆上,把4个油门杆全部向后拉。飞机的速度慢了下来。 还得再让它飞慢些。 油门杆左侧是一个减速板手柄。哈里斯把它朝自己这边拉到底。沿两侧机翼上表面排列的减速板升起,增大阻力,进一步降低飞行速度。 赛伊·乔丹把响个不停的警报器关掉。 到目前为止,所有程序都是自动进行的。现在,驾驶员做决定的时刻到了。 飞机必须往下找到一个更安全的高度继续飞行,这一点至关重要。飞机此刻的飞行高度是28000英尺,必须下降3.5英里左右,那里的空气密度相对较高。这样,即便没了氧气供给,乘客和机组人员也能正常呼吸,保住性命。 哈里斯要做的决定是——慢慢下降,还是高速俯冲? 放在一两年前,按照规定,飞行员在飞机爆炸性释压时应该立即俯冲。很不幸的是,这条规定造成了至少一起飞机解体事故,慢速下降则有可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有了前车之鉴,如今的飞行员都知道:应该先检查机体有无受损。如果受损严重,俯冲可能会雪上加霜,这时就应该选择慢慢下降。 但这种做法也存在风险。在安森·哈里斯看来,危险显而易见。 毫无疑问,2号航班的机体已经受损。突如其来的释压就是证明,而且刚才的大爆炸虽然就发生在不到一分钟前,但可能已经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如果有德莫雷斯特在,哈里斯还可以派赛伊·乔丹去机尾看看受损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但此刻他不在,乔丹必须留下来。 可是,无论机体受损有多严重,还有一个因素也许更不容忽视。飞机外的气温是零下50摄氏度。哈里斯感觉四周寒冷无比,人都快要冻僵了,所以舱内的温度现在一定跟舱外差不多。在这种极冷的气温下,没有御寒的衣服,谁也活不了几分钟。 两害相权,哪个更轻?慢速下降,肯定会被冻死;快速俯冲,兴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哈里斯立即做出了决定,到底正确与否只有事后才能断定。他用内部通话机对赛伊·乔丹喊道:“提醒空中交通管制!我们要俯冲了!” 与此同时,哈里斯驾驶飞机猛地向右倾斜转弯,放下起落架。俯冲前倾斜转弯有两个作用:第一,此刻在座位上没有系好安全带或站立的乘客或空乘人员会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留在原地,保持不动;直接俯冲则会把这些人全部抛向天花板。第二,转弯可以让2号航班离开他们之前使用的航路,但愿能避开下面的其他航班。 把起落架放下来可以进一步降低前进速度,使俯冲角度更大。 哈里斯听到头顶的扬声器里传来赛伊·乔丹痛苦的呼叫声:“求救,求救。我是环美2号。爆炸性释压。飞机正在俯冲,俯冲。” 哈里斯把驾驶杆使劲往前推,扭头大喊:“要一万!” 赛伊·乔丹补充道:“请求降到一万英尺。” 安森·哈里斯把一个雷达应答器的开关拨到77,相当于在雷达上发送SOS求救信号。此刻,地面上的所有雷达监视屏上都会出现一个两朵花似的信号,一朵代表飞机遇险,一朵表明飞机的身份信息。 他们继续快速下降,高度计像发条断掉的时钟一样开始倒转……指针扫过26000英尺……24000……23000……升降速度表显示每分钟下降8000英尺……就在这时,头顶的扬声器里传来多伦多航路管制中心的呼叫声:“下方所有航路无其他飞机。方便时请告知飞行意图。我们等着。”……哈里斯已经慢慢地转完了弯,现在正紧急下降……没时间顾及冷不冷的问题了,只要他们降得够快,就还有一线生机——前提是飞机不能散架……哈里斯感觉方向舵和升降舵都出了些问题。方向舵一动不动,安定面配平也没有反应……21000英尺……20000……19000……从操纵杆上可以感觉到,刚才的爆炸一定伤到了机尾。至于有多严重,等他在不到一分钟内结束紧急下降之后就知道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要来了。任何关键位置出了问题,他们都会一直往下掉……哈里斯当然希望右座能有人帮他一把,可赛伊·乔丹已经来不及坐过去了。何况,他在第二副驾的位置上也有事要做——关闭进气活门,尽量保持座舱增压,密切注意燃油系统是否受损,有无出现失火警报……18000英尺……17000英尺……哈里斯决定,降到14000英尺后,他就可以开始结束紧急下降了,但愿能停在10000英尺的高度……到15000英尺了……14000英尺……就是现在! 操纵杆很紧,但还管用……哈里斯使劲把驾驶杆往回拉。俯冲慢慢平缓起来,多个控制面板保持不动,飞机逐渐停止下降……12000英尺……飞机现在下降得更慢了……11000英尺……10500……10000! 拉平了!到目前为止,飞机还没散架。这个高度的空气足以供人自由呼吸,维持生命,不需要额外输送氧气了。舱外温度显示器的读数是零下5摄氏度,比冰点还低5摄氏度。舱内依然很冷,但不会像高空那样能把人冻死了。 从开始到结束,整个俯冲用时两分半钟。 头顶的扬声器又响了。“环美2号,这里是多伦多中心。你们怎么样?” 赛伊·乔丹立即回话。安森·哈里斯插了进来:“在10000英尺拉平,正返回航向270。爆炸导致机身结构受损,程度未知。请提供多伦多、底特律以及林肯国际航空港的气象和跑道信息。”哈里斯脑中立即浮现出几个能承载波音707飞机并且具备特殊着陆要求的大型机场。 弗恩·德莫雷斯特正跨过外面的杂物和坏掉的驾驶舱门,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他赶忙坐回右侧的座位上。 “你可算回来了。”哈里斯道。 “飞机还能控制住吗?” 哈里斯点点头。“只要机尾没断,咱们就还算走运。”他对弗恩说,方向舵和安定面配平好像不太管用了。“有人在后面放烟花爆竹了?” “差不多吧。弄了一个大口子。我没停下来细看。” 两人嘴上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里都知道事态严重。哈里斯还在稳定飞机,寻找平稳的高度和航路。他贴心地说:“你原来的计划挺好的,弗恩。可以成功的。” “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德莫雷斯特转向第二副驾,“你现在就去经济舱,看看受损情况,用内部电话向我报告。然后,尽力安抚乘客,我们必须查清楚有多少人受伤,伤势有多严重。”把这些全都交代完之后,他才痛苦地想起一件事来,“然后,看看格温怎么样了。” 安森·哈里斯要的那些机场报告此刻正从多伦多中心传来:多伦多航空港依然关闭,所有跑道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底特律大都会航空港所有跑道全部对正常航班关闭。不过如果需要紧急进近和着陆,可以用除雪机清出3L号跑道。跑道上的积雪深约5到6英寸,下面结了冰。底特律能见度为600英尺,有阵雪。林肯国际所有跑道都除过雪,可以使用;30号跑道因为被堵暂时关闭。林肯国际能见度为一英里,风向西北,风速30节,有阵风。 安森·哈里斯对德莫雷斯特说:“我不打算放油。” 德莫雷斯特明白哈里斯的考虑,点头同意。即便他们能控制住飞机,着陆时也必然十分棘手,而且肯定是重着陆,因为他们原本要飞罗马的,机载燃油量极大。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把多余的燃油放掉可能会招致更大的危险。机尾因为爆炸受损,可能已经造成了电线短路或金属摩擦,现在可能正闪着火花。如果在飞行途中放油,只要遇到半点儿火星,整架飞机会被瞬间点燃,所有人都在劫难逃。两位机长都做出了明智的决定:还是避开着火的危险,忍受重着陆的惩罚吧。 这一决定还意味着,虽然底特律是离他们最近的大型机场,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选择在底特律机场着陆的。因为飞机载重很大,他们只能迅速着陆,充分利用每一寸跑道和所有制动力。他们需要底特律大都会机场最长的跑道,也就是3L号跑道,可这条跑道的积雪下结了冰,这一切组合在一起,绝对是最不利的着陆条件。 此外,他们已经发觉方向舵和安定面配平出毛病了,但严重与否还不清楚,所以无论2号航班在哪里着陆,他们对掌控飞机有几分把握还是一个未知数。 论着陆,选择林肯国际航空港绝对是最安全的,但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飞到林肯国际。他们目前的速度是250节,比在高空的飞行速度慢多了,而且为了避免机体受到进一步损害,安森·哈里斯还在减速。不幸的是,就连这样他们还是在劫难逃。因为他们目前是在10000英尺的低空飞行,暴风雪造成的各种抖振和湍流包裹着他们,不像之前那样,全在飞机下面很远的地方。 关键是,他们还能在空中再撑一个小时吗?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可从机尾爆炸并出现爆炸性释压到现在,时间才刚刚过去不到5分钟。 航路管制又问话了:“环美航空2号,请报告飞行意图。” 弗恩·德莫雷斯特回复管制员,要求直线航向底特律,受损情况正在查看,至于到底选择在底特律大都会还是其他机场着陆,几分钟后他再告知管制中心。 “明白,环美2号。底特律反馈说,他们正在撤离3L号跑道上的除雪车,在没有接到其他通知前,一定会做好接受紧急着陆的准备。” 内部电话响了,德莫雷斯特接过来。是赛伊·乔丹从机尾打来的,四周狂风呼啸,他只好对着电话大喊,免得电话那头听不见。“机长,这后面破了一个大洞,约6英尺宽,就在后舱门后面。厨房和洗手间附近几乎全炸烂了。但据我观察,还没有散架的迹象。方向舵的助力器不知给吹到哪儿去了,但控制电缆好像没出什么问题。” “那些控制面板呢?你能看见什么吗?” “飞机蒙皮好像鼓到安定面里去了,所以安定面才卡住了。除了这个,就只能看见表面的一些小洞和较深的凹陷,估计是那些被反弹的碎片砸出来的。不过没有造成任何部件松动,至少看上去是没有。我估计爆炸的冲击大部分都是朝两侧去的。” 这个结果是D·O·格雷罗没有想到的。他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最终的爆炸也未能如他所愿。 他最大的错误在于,他不知道,密封增压的机舱一旦被炸开,爆炸产生的冲力大多都将被吸到舱外,最终消失不见。他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他不知道现代喷气式飞机造得有多结实。喷气式客机的结构系统和机械系统是一模一样的,所以单个系统失灵或受损并不会毁掉整架飞机。除非有人蓄意或碰巧在飞机特别容易受损的部位引爆了炸弹,否则一颗炸弹的威力还不足以毁掉全局。可格雷罗根本没有考虑这些。 德莫雷斯特问赛伊·乔丹:“我们还能在空中坚持一个小时吗?” “我觉得飞机可以。乘客撑不撑得住就不好说了。” “受伤的有多少?” “现在还说不清。我按你说的,先检查了机体结构的受损情况。乘客那边的情况恐怕不太乐观。” 德莫雷斯特命令道:“你先留在客舱吧,看有什么需要。尽力帮忙。”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可又害怕听到答案,片刻犹豫之后,他还是开口问道:“你看见格温了吗?”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格温到底有没有被爆炸最初造成的气流吸到外面去。以前在别人身上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靠近爆炸性释压现场又没有任何防护的乘务员也无法幸免。即便格温没有被吸出去,炸弹引爆时她毕竟是离得最近的人。 赛伊·乔丹回答:“格温在这里,不过情况不太好。我们已经叫来了三名医生,正在救治她和其他人。等有情况了我再跟你们报告。” 弗恩·德莫雷斯特放下内线对讲电话。虽然刚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也听到了答案,他还是尽力让自己从私人感情中抽离出来,避免沉浸其中。这些事可以稍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出专业的决定,确保飞机的安全和完整。他把第二副驾报告的主要内容说给安森·哈里斯听。 哈里斯开始思索,权衡各种因素。弗恩·德莫雷斯特还没有表现出要接管指挥权的样子,显然到目前为止,哈里斯的所有决定他都赞同,否则他早就出言反对了。现在,德莫雷斯特似乎把在哪里着陆的决定权也交给了哈里斯。 即便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德莫雷斯特机长依然恪尽职守,严格遵守航线检查机长的职责要求。 “我们去林肯吧。”哈里斯说。确保飞机安全是最重要的,无论客舱内的条件有多么糟糕,还是希望大多数人都能挺过去。 德莫雷斯特点头同意,开始通知多伦多塔台他们的这一决定。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由克利夫兰管制中心接管了。德莫雷斯特依然要求底特律大都会机场继续做好接机准备,以免飞行计划临时有变,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他还要求马上通知林肯国际,2号航班准备直线紧急进近。 “收到,环美2号。我们正在通知底特律和林肯国际。”随后,他们改变了航路。现在他们快到美国和加拿大边境附近的休伦湖西岸了。 两位飞行员都知道,地面上的注意力现在全都集中在2号航班身上。相邻的各个空中航路管制中心的管制员及其主管一定在紧锣密鼓地工作,移开2号航班所经之路上的其他飞机,前方的所有区域都收到了他们准备进近的通知,航路都被清出来了。他们的任何请求都会优先得到满足。 飞过美加边境线时,多伦多中心在无线电里说了句“晚安,好运”,结束了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随后,克利夫兰的航路管制中心与他们取得了联系。 驾驶舱的舱门早已没了踪影。德莫雷斯特透过门洞朝身后的客舱望去,有几个人影在走动,但他看得并不真切,因为门被吸走后,赛伊·乔丹立即调暗了头等舱内的灯光,以免灯光反射的照影影响驾驶舱内的工作。看来很多乘客都被领到了前面,说明后面肯定有人指挥——很可能是赛伊·乔丹,他随时都会再次拿起对讲电话报告进展。四周依然冷得刺骨,驾驶舱尚且如此,后面的客舱怕是更冷。德莫雷斯特再次想起了格温,心中一阵酸楚。他赶忙把格温从脑海中赶走,集中精神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事。 虽然他们决定再冒险飞一个小时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但眼下是时候开始规划在林肯国际进近和着陆的相关事宜了。哈里斯继续负责驾驶飞机,弗恩·德莫雷斯特挑出几张进近和跑道图,在膝盖上摊开。 林肯国际是两位机长的大本营,他们对林肯航空港以及跑道和周边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是,出于多年训练的习惯,也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要补充核实一下记忆中的信息。 图表上的内容确认了他已经掌握的那些信息。 因为他们肯定是大重量高速着陆,所以必须使用最长的跑道。再加上方向舵可能出了些问题,跑道还得是最宽的。此外,他们一定得顶风着陆才行,林肯国际的气象预报上说:风向西北,风速30节,有阵风。30号跑道符合所有要求。 “我们需要30号跑道。”德莫雷斯特说。 哈里斯指出来:“最新的报告上说那条跑道被堵,暂时关闭了。” “我听见了,”德莫雷斯特生气地嘟囔道,“该死的跑道,已经堵了好几个小时了,都怪那架陷进去的墨航客机。”他把一张林肯航空港的进近图折叠起来,夹在他的驾驶杆上,气冲冲地喊道:“管它什么堵塞!我们再给他们50分钟,把那家伙移开。” 德莫雷斯特按下送话键准备通知航路管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第二副驾赛伊·乔丹回到了驾驶舱内。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1 林肯国际的主航站楼内,弗里曼特尔律师犯了嘀咕。 最让他纳闷的是,眼下前来示威的梅德伍德居民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航站大厅里的一大块地方都被他们霸占了,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航空港负责人出面制止。 今晚早些时候,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曾向那位黑人警官提出申请,希望在大厅内举行公开控诉大会,遭到了严词拒绝。可是现在,他们来都来了,周围还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群众——但连个警察的影子都没见到! 弗里曼特尔不由得再次嘀咕道:这说不通啊。 其实事情很简单,甚至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见过航空港总经理贝克斯菲尔德后,梅德伍德的几个居民代表在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带领下从航空港的行政办公区回到了航站大厅。弗里曼特尔在来的路上已经和电视台的人谈好了,他们已经在大厅里架好了设备。 其余的梅德伍德居民都聚集在电视台的设备附近,至少有500多人,还有人陆陆续续往里进。 电视台的一个人对他说:“一切就绪,就等你了,弗里曼特尔先生。” 来采访的有两家电视台,他们打算分头采访,明天播出。弗里曼特尔头脑精明一如往昔,他事先打听好了新闻播出的平台,这样就能有的放矢,投其所好。他得知,头一家是一档很有名的电视节目,常在黄金时间播出,喜欢报道颇具争议、劲爆十足,甚至是耸人听闻的话题。这三种偏好,他打算一次性全部满足。 采访他的记者是个英俊的年轻小伙,梳着跟罗纳德·里根一样的发型,他问道:“弗里曼特尔先生,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这家航空港就是个贼窝。” “可以解释一下吗?” “当然。梅德伍德社区的业主正在遭受窃贼的不法侵害。窃贼偷走了他们安静的生活,个人的隐私,辛苦工作后的休息,还有香甜的睡眠。窃贼剥夺了他们享受生活的权利,身心健康,还有孩子们的健康和快乐。这一切都是宪法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现在全被这些无耻之徒偷走了,航空港当局既无认错之心,更无赔偿之意。” 那位记者张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律师先生,这些话可是火药味十足啊。” “那是因为我和我的当事人随时准备战斗。” “是因为今晚这里发生的什么事吗?” “没错。航空港管理层对我当事人的问题熟视无睹,漠不关心,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那您有什么打算呢?” “打官司,就算是上最高法庭也在所不惜,我们现在要求的是关闭某几条跑道,甚至是在夜间关闭整个机场。在欧洲,有些地方处理这类问题更人性化,比如说,巴黎的航空港在夜间会实行宵禁。如果这一点无法实现,我们会为深受其害的业主争取合理的赔偿。” “你们现在做的这些,是想获取公众的支持吧。” “没错。” “那您认为公众会支持你们吗?” “不支持的话,我想请他们到梅德伍德住上24小时——看他们的耳膜和神经受不受得了。” “律师先生,航空港肯定有正式的减噪安排吧。” “那是假的!都是烟幕弹!骗大家的!航空港的总经理都跟我明明白白地照实说了,今晚连那个所谓的微不足道的减噪措施也没实行。” 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犹豫着要不要按贝克斯菲尔德的原话再补充一句,今晚没能执行减噪程序其实是因为下了暴雪,天气太恶劣。刚刚说的那番话隐瞒了一些实情,听上去更有冲击力,而且弗里曼特尔觉得根本不会有人质疑。不管怎么说,他表现得好极了,两次采访都堪称精彩。而且,在这两次采访期间,镜头还几次转向梅德伍德居民,把他们急切想要表达意见的样子拍了下来。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等这些人明天在家里看到自己上了电视的时候,希望他们还能记得是谁一直忙前忙后,让他们广受关注。 梅德伍德的居民像是被他吹奏的魔笛牢牢地吸引住了一样,响应号召跟着来了航空港,人多得让他也大吃一惊。在社区主日学校礼堂开会的时候,参会的梅德伍德居民有600人左右。因为天色已晚,还下着大雪,他原来还觉得,能有一半人来航空港就不错了。可是参会的人不但大多数都来了,有些还打电话通知了朋友和邻居,一起加入进来。还有些人找他要那些打印好的表格,想让他出任他们的法律代理人,他当然求之不得。他在心里重新粗略地算了一下,原来以为从梅德伍德居民那里总共能收到25000美元左右,现在看来,肯定不止这个数。 电视台的采访结束后,一直在旁边做记录的《芝加哥论坛报》记者汤姆林森问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弗里曼特尔先生?您打算在这里搞集体示威之类的吗?” 弗里曼特尔摇摇头。“可惜航空港的管理层不尊重言论自由,参加公共集会是我们的基本权利,却被他们剥夺了。不过,”他朝聚集在一起的梅德伍德居民示意了一下,“我的确打算跟各位女士和先生报告这一情况。” “那不就是公共集会吗?” “不,不是。” 嘴上虽这么说,可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里承认,两者之间的界限十分微妙。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把接下来的情况报告会变成公众示威。他的打算是,一开始先激情澎湃地来个演讲,负责控制局面的航空港警察肯定会勒令他停止活动。弗里曼特尔不准备反抗,也不会让警察逮捕他。只要自己被警方打断就行,最好能在他煽动气氛、演讲到最高潮的时候打断他,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梅德伍德居民眼中的殉道者,还能为明天的报纸再添一剂猛料。(他想着,晨报上有关他和梅德伍德居民的报道应该已经截稿了,负责下午版面的编辑一定会为有新的导语可写而对他感激涕零。) 更重要的是,梅德伍德的居民业主会更加肯定,他们雇了一位能力超强的律师,也是位出色的领导者,付那点儿律师费简直是物超所值——弗里曼特尔律师满心期待着,等过了明天,一张张居民的头笔律师费支票就会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 “我们都准备好了,”之前在梅德伍德大会担任主席的弗洛伊德·萨内塔报告说。 就在弗里曼特尔和《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位记者交谈之时,梅德伍德的几个居民赶忙把从主日学教礼堂带来的便携扩音设备安装好。有人递给弗里曼特尔一个手持话筒,他接过话筒开始跟大家讲话。 “各位朋友,我们今晚是来这里讲理的,希望能提一些有益的建议。我们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航空港的管理层,因为我们的问题切实存在,而且十分紧迫,应该得到重视。我代表你们跟他们讲道理,不过态度很坚决,希望他们能了解这些问题。我原本希望能向你们汇报的结果是,最好能让航空港承诺,缓解目前的情况,如果不行,至少他们也该表现出同情和理解。但是,很遗憾地告诉大家,你们的居民代表一无所获。相反,我们只受到了很不友好的接待,有人出言不逊,甚至语带讥诮信誓旦旦地说,未来航空港上空以及你家附近的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大家顿时群情激奋。弗里曼特尔举起一只手。“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跟我同行的几位代表,让他们说说。”他指向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个人,“航空港的总经理是不是说,日后情况会变得更糟?”那几位代表最初还有点儿犹豫,随后慢慢坚定地点了点头。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巧妙地曲解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对代表团的一番肺腑之言,继续说道:“我发现,除了我的这些梅德伍德的朋友和当事人外,大厅里还有些人停下来,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欢迎大家的关注。让我告诉你们……”他驾轻就熟地继续慷慨陈词起来。 之前聚集的人就不少,现在更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壮大。赶往登机口的旅客挤不过去。航班广播也被大厅里的嘈杂声湮没了。梅德伍德居民当中,有人举起几个匆忙之中写好的标牌,上面写着: 航空公司和普通民众,谁更重要?……宣布飞机从梅德伍德上空起飞违法!……禁止有害噪声……梅德伍德也是纳税人……控告林肯国际! 弗里曼特尔只要一停下,人群中的喊叫声就一浪高过一浪。一位满头灰发,身穿防风夹克的男人大声喊道:“让航空港也尝尝噪声的滋味。”此话一出,引来大家一片喝彩。 毋庸置疑的是,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报告”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示威。他心想着,警察随时都会出来制止。 可弗里曼特尔律师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接受电视台采访,梅德伍德居民越聚越多的同时,航空港的管理人员正开始担心环美航空2号航班的事。很快,航站楼里的所有警察都忙着找伊内兹·格雷罗去了,所以梅德伍德居民的示威就这么被漏掉了。 即便后来找到了伊内兹,奥德韦警官依然留在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办公室里忙着处理紧急情况。 就这样,眼看又过去了15分钟,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有些沉不住气了。眼前的示威声势浩大,可是如果警察不出面干涉,那么效果就大打折扣了。他在心里嘀咕着:航空港警察都死哪儿去了,怎么没人出来管一管呢? 就在这时,奥德韦警官和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一起从行政办公区走了下来。 几分钟前,梅尔的办公室散场了。该问伊内兹·格雷罗的已经问完了,第二条提醒信息也发给了2号航班,大家继续留在那里也无济于事。塔尼娅·利文斯顿和环美航空的地区航运经理还有他们的首席飞行员不安地朝公司设在航站楼里的办公室走去,打算到那里等待新消息。伊内兹·格雷罗被留了下来,接受市内警探的询问。其他人则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上。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十分着急,放心不下自己在2号航班上的外甥女,塔尼娅向他保证一有进展会立马通知他。 梅尔不知道该到哪儿去等消息,于是和内德·奥德韦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奥德韦先是看到了正在示威的梅德伍德居民,随后才瞥见艾略特·弗里曼特尔。“那个该死的律师,我跟他说了,不能在这里搞示威。”他赶忙朝大厅里的人群走去,“我马上把他们遣散。” 梅尔在一旁提醒他道:“也许他正等着你打断他呢——这样他好当英雄啊。” 等他们走得近了,奥德韦在人群里用肩膀一路向前挤去,只听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还在说:“虽然今晚航空港的管理层做了保证,可这么晚了,空中交通还这么忙,而且还会继续下去,一直轰轰隆隆,震天动地的。就连现在……” “别说了,”内德·奥德韦突然打断他,“我跟你说过了,航站楼里不能搞示威。” “警官,我保证,这绝对不是示威。”弗里曼特尔手里还握着那个话筒,他的话大家听得一清二楚。“我不过是在跟航空港管理层谈过之后接受了电视采访,不得不说,会谈结果很不理想,现在我在跟大家汇报……” “那就到别的地方汇报去!”奥德韦转过身来,面对离他最近的那些人。“大家都散了,散了!” 人群里向他投来仇视的目光,还有人生气地嚷嚷。奥德韦警官再次转向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几位记者的闪光灯对准他们闪个不停。电视台的摄像机之前已经关了,现在再次打开对准他们两个。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一切总算是朝着他希望的发展了。 此时的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正站在人群外围,和电视台的一个人还有《芝加哥论坛报》的汤姆林森交谈。那名记者正在翻看自己的笔记,他翻到前面一页,梅尔越听越生气。 “警官,”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对内德·奥德韦说,“我对您本人还有您这身警服无比崇敬。但是,我不得不说,今晚我们在别的地方,也就是在梅德伍德,的确举行了一场大会,可是航空港的噪声实在太大了,我们连自己说什么都听不清。” 奥德韦厉声反驳道:“我不是来辩论的,弗里曼特尔先生。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可以逮捕你。现在,我命令你带着这群人离开。”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要是我们不走呢?” 另一个声音大叫道:“咱们就待在这儿!他们总不能把大伙都抓起来。” “不!”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假装义愤填膺的样子,举起一只手。“大家听我说!咱们不能制造混乱,也不能违抗命令。各位朋友,还有我的当事人,这位警官已经下令让咱们立即停止,离开航空港。我们会服从他的命令。可以把这看作是对言论自由的打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和起哄声……“但我们不能让别人说咱们不遵守法律。”他又清楚地加了一句:“我会到外面跟媒体交代清楚。” “且慢!”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声音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群众插了进来。他拨开人群,一路挤上前来。“弗里曼特尔,我很想听听您会对媒体朋友说些什么。是不是打算继续歪曲事实,再用那些片面的法律报道蒙蔽大家,混淆视听?又或者,玩儿您特别擅长的那一套,尽说一些老掉牙的假消息啊?” 梅尔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那些正打算散开的群众顿时停下了脚步。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立即回嘴:“你简直是血口喷人!”说完立即觉得有些不妙,赶忙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以不追究。” “为什么不追究呢?如果我真是血口喷人,怎么告我,你最清楚了。”梅尔坦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律师,“你不追究,兴许是因为你害怕证明这一点。” “我没什么好怕的,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其实,刚才这位警官说了,一切到此结束。现在,恕我失陪……” “我说的是你该结束了,”内德·奥德韦指出来,“你是你,贝克斯菲尔德先生不一样。这里他说了算。”奥德韦占到了梅尔身边,两个人一起堵住了律师的去路。 “你要真是一名警察,”弗里曼特尔反对道,“就该一视同仁。” 梅尔却出人意料地附和道:“他说的对。”奥德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应该一视同仁。这个会不能散,刚才你让弗里曼特尔跟这些人说了一番话,我也想跟大家谈谈,你应该保证我享有同样的权利。这样,你这个警官才算称职。” “我当然想当一个称职的好警官。”这位黑人警官身材魁梧,比他们两个都高,只见他咧开嘴笑了笑,“我才反应过来您是什么意思,当然,这肯定也是弗里曼特尔先生的意思。” 梅尔彬彬有礼地看着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你看,他总算明白过来了。既然大家都在,有几件事咱们还是说清楚些。”说着他伸出手,“请把话筒给我。” 此刻的梅尔已经不像一两分钟前那么生气了。刚才,《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把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接受电视采访和采访结束后跟群众说的那些话挑了些要点读给梅尔听,梅尔反应很激烈。汤姆林森还有电视台的制片人都希望梅尔可以就弗里曼特尔刚才的那番话发表一下看法。他向两位保证,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哦,不行!”弗里曼特尔坚定地摇摇头。刚才他就觉得情况不妙,现在简直危险极了。之前,也就是今晚,他低估了这个贝克斯菲尔德,现在他不打算再重蹈覆辙。那些聚集在此的梅德伍德居民此时已经被他牢牢地攥在手心,要想实现他的目标,必须一鼓作气。此刻他只希望大家尽快散开。 他傲慢地大声宣布:“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没理会梅尔,把话筒递给梅德伍德的一位居民,然后朝那套便携音响设备示意。“咱们把这些拆了,走吧。” “我来吧。”内德·奥德韦伸出手,把话筒截了过来,“其他的放着别动。”他朝几位出现在群众外围的警员点点头。他们立马走过来。弗里曼特尔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奥德韦把话筒递给梅尔。 “谢谢。”梅尔面向众多梅德伍德的居民,很多人一脸敌意,还有些不相干的人,走进航站楼时听到了动静,现在也停下来听他说话。现在是午夜12点20分,已经是周六凌晨了,但大厅里依旧人来人往,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由于很多航班晚点,再加上周末出行高峰,后半夜的压力也许会继续加大,恐怕要一直持续到航班恢复正常。梅尔心想,如果梅德伍德居民的目的之一是给航空港添堵,那他们已经得偿所愿了。这额外增加的一千多人把大厅挤得密不透风,到港和离港的旅客就像汹涌的洪水突然遇到了一座沙丘,只能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找路走。显然,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拖几分钟都不行。 “我长话短说。”梅尔道。他对着话筒向大家介绍自己是谁,负责什么。 “今晚早些时候,我见到了你们的居民代表。我向他们解释了一些航空港的问题,我说我们理解,也同情大家的遭遇。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这番话转达给大家,就算做不到一字不差,至少也该把主要意思传达到。可我发现,我的话完全被人曲解了,大家也遭到了蒙蔽。”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发出一声怒吼:“他胡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原本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变得有些散乱,这还是今晚头一遭。 奥德韦警官紧紧抓住律师的胳膊。“别乱喊!现在轮不到你说。” 除了手上的话筒,梅尔面前还放了一个广播话筒。他继续说下去,电视台的摄像灯也开了。 “弗里曼特尔先生指责我说谎。他今晚一直言辞激烈。”梅尔看了一眼手中的一张字条,“他说我们是‘窃贼’、‘漠不关心’,说我接待居民代表时‘出言不逊’,还说我们努力执行的减噪措施都是‘假的,烟幕弹,骗大家的’。大家来评评理,到底是谁在撒谎,谁在歪曲事实,又是谁一直实话实说。” 梅尔意识到,早先他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跟那几个代表谈话,应该直接跟眼前这些人说的。他一直想获得大家的理解,但又不想扰乱航站楼里的秩序,可这两个目的都没达到。 但至少,现在可以试着获取大家的谅解。 “我简单说一下航空港降低噪声的政策。” 这是梅尔今晚第二次谈起飞行员及其所属航空公司必须遵循的操作要求。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正常情况下,飞行员和航空公司都会遵守这些规定。但是遇到恶劣天气,比如今晚的暴风雪,必须给飞行员一些余地,首先要保证飞行安全。” 至于跑道方面:“我们一直在尽力避免从25号跑道上起飞,尽量不经过梅德伍德社区上空。”但是,他解释道,“30号跑道偶尔会出现没法使用的情况,不得已只能改用25跑道,今晚就是这样。” “我们一直在尽力为大家着想,”梅尔坚持道,“并非大家说的那样漠不关心。但作为一家航空港,我们无法回避最基本的职责,更不能置航空安全于不顾。” 听众脸上依然明显带有敌意,不过他们现在愿意仔细听他说的话了。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盯着梅尔,怒气冲冲的,也感受到了群众的这种变化。 “听说,”梅尔道,“弗里曼特尔先生并没有转达我给几位代表说的一些有关航空港噪声的看法。还说我,”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字条,“说我‘语带讥诮’,我并没有这样,我一直是掏心掏肺实话实说的。现在,我打算跟你们也这么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和之前一样,梅尔向大家坦承,航空港在减噪方面能做的不多。他谈到噪声更大的新型飞机预计很快就会投入使用,人群中顿时露出一片忧郁之色。但他能感觉出来,大家很赞同他这种客观坦率的态度。除了有个别人嘟囔一两句,没有人打断他的话,整个航站楼里虽然乱糟糟的,但他的话一直没有被湮没。 “之前有两件事我没跟你们的代表提,现在我想谈一谈。”梅尔的语气硬了一些,“也许你们并不想听。” 他对大家说,第一件事跟梅德伍德社区有关。 “12年前,你们的社区还没有兴建。当时,它只是一块空地,并不值钱。直到航空港不断发展,附近的地价才一下子疯涨起来。放眼世界,只要有航空港在的地方,周围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建起成千上万个社区,你们的梅德伍德就是其中一例。” 一个女人大声喊道:“我们搬到这里住的时候,不知道会有飞机噪声啊。” “但我们知道!”梅尔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女人。“航空港管理层知道喷气式飞机的时代正在来临,也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噪声,我们提醒过大家,也提醒过当地的城市规划委员会,请求他们不要在梅德伍德那样的地方兴建住宅小区。当时,我还没到这家航空港任职,但我们的档案里有相关的记录和图片。航空港当时在如今的梅德伍德一带竖起了标志牌,上面写着:飞机会在这条道路的上空起飞降落。其他航空港也是这么做的。只要出现这种标牌,房地产开发商和经销商就会把它们摘掉。这样就可以把土地和房子卖给你们这些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噪声以及航空港的扩张计划三缄其口,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我想,最后坐收渔利全身而退的就只有这些房地产开发商吧。” 这次再也没有人出声反驳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梅尔心想,他的这番话一定说到他们心里去了。他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毕竟他并没有把大家当敌人,也不想大家有挫败感。他知道,这些人确实遇到了亟待解决的问题,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再怎么说他们都与航空港比邻而居,自己也希望能多帮他们一点儿。 他看到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一脸不屑的样子。“贝克斯菲尔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只见他转过身去,因为没有扩音器,朝着近处的人群大声喊道:“别信他的!他这是想削弱你们的斗志!跟着我,我们就能打败航空港的这些人,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我替他重说一遍,免得有人没听见,”梅尔对着话筒说道,“刚才弗里曼特尔先生是在建议大家继续跟着他。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他告诉正凝神听他说话的群众:“很多人,和你们一样的人,上了当受了骗,买了本不应该开发的土地或房产,或者说这些土地本应开发成对航空港噪声并不敏感的工业用地。但你们也不算血本无归,因为你们还有土地和房屋,只不过很有可能已经贬值了。” 一个男人郁闷地喊道:“没错啊!” “现在还有一个骗局正撒下大网,想把你们的钱统统骗走。整个北美的律师正急着把这个骗局往航空港附近的居民身上套,所谓‘噪声一起,黄金自来’。” 弗里曼特尔律师的脸唰一下红了,龇牙咧嘴地高声尖叫起来:“你再说一个字试试,我会告你的!” “告我什么?”梅尔回了他一句,“还是说你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心想,事后也许弗里曼特尔会告他诽谤,不过他怀疑这位大律师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告也好,不告也罢,梅尔发觉自己过去那种爱冲动行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总喜欢有话直说,从来不考虑后果。这种感觉,过去一两年已经很少有过了。 “这些社区的居民,”梅尔继续争论道,“有人向他们保证说,跟航空港打官司一定可以胜诉。还有人跟在航空港附近居住的业主打包票说,每条跑道尽头都有一笔巨款在等着他们。我不是说不能起诉航空港,也不是说控告航空港的律师里找不出多少可靠的好律师。但我想提醒大家,还有很多别有用心的人。” 刚才那个大声叫喊的女人又开口了,不过这次的语气更温和些,她问道:“我们怎么知道谁好谁坏?” “如果没有具体方案,你很难分辨;换句话说,除非你刚好对航空港的相关法律有所了解,否则很可能被一系列片面的法律先例蒙蔽双眼。”梅尔只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听说,今晚提到了几个具体的法律判例。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判例的另一面说给你们听。” 站在前面的一个那人说:“让我们听听您怎么说,先生。” 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艾略特·弗里曼特尔。 梅尔犹豫了一下,现在已经大大超出了他预期的时间。不过,他心想,再耽搁几分钟也没什么要紧。 他在人群边缘瞥见了塔尼娅·利文斯顿。 “你我听到的那些案例,看似讲得头头是道,”梅尔说,“可在我们这些经营航空港的人看来,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猜,第一个应该是合众国诉考斯比一案吧。” 这个案子是弗里曼特尔给梅德伍德居民介绍的支柱性案件,梅尔对大家解释说,那已经是20多年前的旧案了。 “此案涉及一个养鸡场场主,还有军用飞机。飞机不断地在农场主的房子上空飞过,飞行高度只有67英尺,比在梅德伍德社区上空飞过的任何一架飞机都低得多。他养的那些鸡受到了惊吓,死了一些。官司打了好几年,最后转到了美国最高法院。”梅尔指出,“获得的总赔偿款还不到400美元——也就值那些死鸡的价钱。”他又补充道:“这个先例没给农场主争取到什么巨款,你们同样也得不到。” 梅尔看到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内德·奥德韦再次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还有一个判例,”梅尔继续说,“弗里曼特尔先生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先例非常重要,也是最高法院判决的,而且很有名。可惜,这个例子并不能支撑弗里曼特尔先生的论断,恰恰与其观点相左。” 他解释说,这个案例是1963年的巴腾诉合众国案,最高法院判决只有确实构成“人身侵害”才需负法律责任。光有噪声是不够的。 梅尔继续说:“还有一则判例,性质相似,那就是洛马波多市民俱乐部诉美国航空公司一案,由加利福尼亚最高法院在1964年做出判决。”他告诉大家,此案法院判决业主无权限制飞机在航空港附近的房屋上空飞过。加州法院主张,公众顺利搭乘飞机旅行的利益是至高无上、不容压制的…… 这些案例梅尔信手拈来,根本不需要看什么资料。显然,他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微笑起来:“判决先例就好比统计数据。只要你会用,想证明什么就能证明什么。”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这些,你们也不必全信。可以去查一查。全都有记录。”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身旁的一个女人埋怨他道:“这些你可没跟我们大伙说。你只说了你这方面的。” 早先冲梅尔来的一些矛头,开始转向弗里曼特尔律师。 弗里曼特尔耸耸肩。他已经想好了,反正160多份签好的预付定金协议已经到手了,全都被他小心地转移到自己汽车后备厢的一个包里锁好了。木已成舟,梅尔说再多也没用。 没过多久,他有些慌神了。 有些人开始向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询问他们今晚签好的法律合同。他们的语气里带着怀疑。显然,梅尔的举止谈吐,还有他说的那些话,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聚集的群众分成了几小拨,大多都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刚才有人问我合同的事。”梅尔大声宣布。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他补充道:“我想你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合同。我看了一份。”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向前挤去。“那又怎样!你又不是律师,我们已经定下来了。合同的事你根本不懂。” 这次,弗里曼特尔离话筒很近,他的话清楚地传了出去。 梅尔立即反驳道:“我天天跟合同打交道!这家航空港里每位租户的合同——大到航空公司,小到卖头疼药的摊子——都要获得我的批准,由我的员工出面沟通谈判。” 他转向群众:“弗里曼特尔先生没说错,我不是律师,那我就在商言商,给你们一条建议。你们今晚签的合同在某些情况下是可以强制执行的。合同签了就是生效了,否则会被告上债务人法庭,钱也会被收去。但我的观点是,如果你们能立即发出合理声明,那就什么事都没了。一方面,你们什么东西都没得到,也没有接受任何服务。另一方面,他对你们每个人得一个个单独起诉。”梅尔微微一笑,“这可是一个费时费力的大工程啊。” “还有一点,”他两眼直视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我不相信任何法院会偏向总共收取15000美元律师费的律师,这种法律服务,做得再好也是有争议的。”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如果真的改主意了,建议你今天或明天写一封信,寄给弗里曼特尔先生。信上写明,你不再需要原来安排好的那种法律代理,再解释一下原因。记得留一份复印件。依我看,这之后就没什么事了。” 梅尔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太过鲁莽,有点儿说过头了。要是真把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惹火了,他完全可以借此生事。可是,这件事既然和航空港息息相关,梅尔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横插一杠,质疑后者品行不端。从弗里曼特尔律师愤恨的神色来看,只要能对梅尔不利,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但直觉告诉梅尔,弗里曼特尔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大家一起深究他那些笼络当事人的手段和惯用伎俩。碰上比较看重律师职业道德的法官,也许还会质疑他的做法,让他下不来台。之后还有可能惊动律师协会,要知道,律师协会可是专门捍卫律师职业操守的。梅尔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梅尔还不知道,艾略特·弗里曼特尔也得出了跟他一样的结论。 不管做人如何,弗里曼特尔做事讲求实际。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生活好比博弈,有时赢,有时输。有时前一秒还春风得意,下一秒就满盘皆输,而且毫无道理可言。某种偶然、某样刺激、某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能让人眨眼间功败垂成,功亏一篑。好在对弗里曼特尔这种人来说,有时就有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这回事。 事实证明,这位航空港经理贝克斯菲尔德就是让他极为恼火的变故,之前是他大意了,本来应该可以避免的。两个人第一次过招之后,他就该给自己敲响警钟的,可他还是小看了对手的实力,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继续留在航空港。现在,艾略特·弗里曼特尔总算领教到了梅尔的厉害。还有一件事,弗里曼特尔发现得太迟了,那就是梅尔不但人很精明,而且凡事也喜欢赌一把。只有喜欢下注人才会像梅尔刚才那样,不计后果,孤注一掷。而且,此刻只有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知道,贝克斯菲尔德赌赢了。 弗里曼特尔明白,今晚的事若是闹到律师协会那里,他一定不占优势。因为律师协会的一个调查委员会已经和他起过一次冲突,再起事端可是下下之策。 艾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贝克斯菲尔德说得没错。虽说手上有那些签过字的法律代理协议,但他可无心一场场打官司追索欠款。那样风险太大,胜算却未可知。 当然,他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弗里曼特尔决定,明天,他会给所有签过协议的梅德伍德居民起草一封信,他会在信里极力说服他们,继续雇自己当他们的法律顾问,每人的咨询费照旧。但他不知道响应的人多不多。拜贝克斯菲尔德所赐——该死的,他胆子可真大——大家心中早已疑根深种。也许还有那么几个人想继续请他,那就还有一点儿微利可图,到时候再看值不值得答应他们。如果现在还想着赚个盆满钵满,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不过,他心想着,很快还会出现别的什么事。人生一向如此。 内德·奥德韦和其他警员眼下正在驱散拥挤的群众,航空港大厅里的客流正逐渐恢复正常。那套便携扩音设备最终还是被拆了下来,搬走了。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发现,几分钟前他在人群中看到的塔尼娅此刻正朝他走来。 梅德伍德的一位女业主,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梅尔之前注意到她好几次了。她留着棕色齐肩长发,看上去头脑聪明。 “贝克斯菲尔德先生,”那女人轻声问道,“我们谈的不少了,有些事也比以前了解得更清楚了。您给我支个招,孩子哭闹起来,问我噪声怎么还不停,什么时候才能入睡的时候,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呢?” 梅尔抱歉地摇摇头。这女人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点子上,今晚他们在这里依旧一无所获。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要航空港和住宅区继续比邻而居,恐怕永远都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还在思考该怎么说,这时,塔尼娅递给他一张叠起来的纸。梅尔把纸展开,上面的信息显然是仓促之中打出来的: 航班2号发生空中爆炸。 机体结构受损且有人受伤。 正朝这里飞来,准备紧急降落,预计凌晨1点30分抵达。 机长说一定要用30号跑道,塔台说跑道还堵着。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2 2号航班血迹斑斑的经济舱尾部,全科医生米尔顿·孔帕尼奥先生正竭尽所能抢救格温·米恩。至于能不能把人救活,他心里也没底。 D·O·格雷罗拉响炸弹的时候,格温与他只有一门之隔,离爆炸中心最近。 换作其他情况,格温肯定会和格雷罗一样,当场殒命。好在当时有两种情形让她逃过一劫。 爆炸发生时,格温与炸药之间还隔着格雷罗和洗手间的那道门。虽然这两样对炸药的阻挡微乎其微,但在万分危急的一刹那,二者共同起到了缓冲作用,避免了首次爆炸对格温的直接冲击。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飞机表面裂了一个口子,随即发生第二次爆炸,也就是爆炸性释压。 爆炸产生的气流一下子把格温掀起,使她向后摔去。格温伤势严重,血流不止。与此同时,这股气流却遇到了另一股相反的力量,也就是舱内空气朝机尾被炸开的裂洞向外部逸散产生的气流。结果就是,这两股气流像两股旋风似的迎面相撞。释压产生的气流随即占了上风,风卷残云般裹挟着爆炸产生的气流一起冲入高空的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因此,爆炸虽然猛烈,受伤的人却不太多。 格温·米恩伤势最重,她躺在过道里昏迷不醒。紧挨着她的是那个长得呆头呆脑的年轻人,就是他突然从洗手间走出来,吓到了格雷罗。这个年轻人也受了伤,一直在流血,而且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过他还能站起来,意识也还清醒。附近的五六个乘客被爆炸产生的碎片砸到,有些瘀青或轻伤。其余乘客有的被爆炸性释压产生的气流夹带的杂物打到,有的受了些擦伤,还有些被吓坏了,一时缓不过来。不过,这些人的伤都不重。 起初,舱内产生释压之后,所有没在座位上坐稳的人都被那股巨大的吸力吸向机尾的大洞。格温·米恩当时的处境也十分危险。好在当时她已经落在了地板上,也许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巧合,她的一只胳膊刚好挽住了一个座位的底座。这样一来,她没有被气流冲走,其他人也被她的身体挡了下来。 最初的那股气流冲出去后,机尾的吸力弱了下来。 无论有没有受伤,此时所有乘客面临的最大的威胁就是缺氧。 虽然氧气面罩及时垂落,可是只有个别人立马抓了过来,戴在脸上。 好在有几个人已经行动起来,还不算太晚。几位空姐训练有素,不管当时在机舱的哪个位置,都立即一把抓过面罩戴在脸上,然后指挥其他乘客照做。机上碰巧有三位医生,他们原本是趁淡季跟妻子一起组团去度假的。出事后,他们知道时间就是生命,立即给自己戴好了面罩,然后赶忙让周围的人也戴上。朱迪,也就是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18岁的外甥女,动作十分敏捷,她给自己戴好面罩,又拉下另一个面罩扣在邻座的小婴儿脸上。随即赶忙给孩子的父母和过道那边的几位乘客打手势,让他们赶快吸氧。那个逃票的昆赛特太太因为以前常常偷乘飞机,见过好多次氧气面罩的用法演示,所以知道该怎么做。她给自己拿了一个面罩,然后把另一个递给她身边那个吹双簧管的朋友,就连他本人也是被老妇人拉回座位上的。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昆赛特太太也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并不怎么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 有人把一个面罩塞给格温身旁那位受伤的年轻人。虽然他站不太稳,到现在也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设法把面罩戴在了脸上。 即便是这样,最终只有将近半数的乘客在关键的15秒内吸上了氧气。随后,那些缺氧的乘客开始逐渐陷入昏睡状态,又过了15秒,大多数就昏迷不醒了。 格温·米恩没有吸到氧气,也没有及时获助。她因受伤导致昏迷,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当时,驾驶舱内的安森·哈里斯机长冒着机身受损更重甚至是飞机解体的风险,毅然决定驾驶飞机高速俯冲,格温和其他人才不至于窒息身亡。 俯冲从28000英尺的高空开始,历时两分半,最终停在10000英尺的高度。 人在缺氧的情况下只能活3~4分钟,否则大脑就会受损。 俯冲的前半截,也就是前1分15秒内,飞机下降到了19000英尺,那里的空气依然十分稀薄,不足以支持生命。再往下,空气越来越稠密,可以供人呼吸了。 到12000英尺的时候,人就可以正常呼吸了。到10000英尺时,虽然时间非常紧迫,但还来得及,2号航班上那些失去意识的乘客逐渐恢复过来,只有格温还在昏迷。许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昏迷过。 最初的那股震惊过后,乘客和其余几位空姐逐渐平静下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资历仅次于格温的一位空姐急忙朝飞机尾部的伤者走去。她来自伊利诺伊州的奥克朗,是一位时髦的金发女郎。只见她面色苍白,急促地喊道:“有没有哪位是医生?” “我是。”没等人叫,孔帕尼奥医生就从座位上走了出来。他个头很小,五官分明,边走边急匆匆地跟空姐说着什么,听上去是布鲁克林口音。他赶忙查看了一下,发觉四周冷得要命,寒风正呼啸着从机尾的大洞猛灌进来。原来的洗手间和机尾厨房一片狼藉,到处是烧焦的木头和变形的金属碎片,现场血淋淋的。机身通向机尾的地方裂开了,电线和各种结构组件裸露了出来。 因为机舱不再是密闭的了,狂风的呼啸声和发动机的轰隆声相互交织,响成一片。孔帕尼奥医生只能提高嗓门,免得被噪声湮没。 “建议你把大家尽量集中到前面去。越暖和越好。拿些毯子给那些受伤的人。” 那位空姐面露难色:“我尽量找找看。”毛毯平时基本上都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可爆炸过后,毛毯和乘客的衣服等杂物都被释压造成的气流卷走了。 和孔帕尼奥医生一起去度假的另外两位医生也加入进来。其中一个指挥另一位空姐道:“把你们能找到的所有急救设备都拿过来。”孔帕尼奥医生已经在格温身边跪了下来,三位医生里只有他随身带着医药包。 无论去哪儿,米尔顿·孔帕尼奥医生都会随身携带一个装有急救用品的小包,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其他两位都是内科医生,按说比他这位全科医生更权威,但此刻是他在掌控大局。米尔顿·孔帕尼奥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下班”二字。35年前,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出身于纽约贫民窟,一路摸爬滚打、小有所成。他在芝加哥市离密尔沃基和大道区不远的“小意大利”挂牌开业,成为一位全科医师。从那以后,用他妻子的话说,除了睡觉,就是行医,为此她只能默默忍受。他很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仿佛医生这份职业是他赢来的奖项,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会悄悄溜走。无论何时,只要有患者需要,从未听说他会闭门不见;如果有人来请,他也一定会上门问诊。路过车祸现场,很多医生同行都避之不及,担心因为救治不当惹来医疗官司,但他从来不会一走了之。他总会停下车,走出来尽一份绵力。他工作勤勤恳恳,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储备。日积月累,他的医术也越来越精湛。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每天马不停蹄埋头工作,恨不得在有生之年减轻世界上所有的大病小痛。对他来说,余生已经时日无多了。 此次罗马之行,他是想去看看父母的出生地,之前拖了好多年都未能如愿。孔帕尼奥医生打算由妻子陪着,在那里待一个月,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答应妻子这次一定会好好休息一下。但他心里早有准备,旅行途中或是在意大利(管他让不让异国行医呢),他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这样的话,他得随时做好准备。果不其然,现在就轮到他出马了。 他先去看格温,因为显然只有她伤得最重。他扭过头对两位同行说:“你们去照顾其他人吧。” 狭窄的过道里,孔帕尼奥医生把侧躺在地上的格温轻轻翻过来,俯身查探她还有没有呼吸。格温还活着,只是呼吸十分微弱。他立刻招呼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空姐:“这下面需要氧气。”姑娘随即拿来一个手提氧气瓶和氧气面罩,孔帕尼奥医生检查了一下格温的口腔,避免她的呼吸道被异物堵住。格温嘴里全是血,还有几颗碎牙,孔帕尼奥医生清理了一下,确认出血不会妨碍她的呼吸。他对那位空姐说:“给她戴好面罩。”氧气面罩里发出嘶嘶声。一两分钟过后,格温惨白的皮肤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与此同时,孔帕尼奥医生立即着手帮她止血,格温的面部和胸部出血十分严重。他动作很快,拿起止血钳夹紧她脸上的一条动脉——也就是外部出血最严重的地方——然后用止血纱布按压其他出血点。他发现,格温的锁骨和左臂很有可能已经骨折,稍后必须给她上夹板。伤者左眼内部好像留有爆炸产生的碎片,右眼的情况还不太肯定,对此他很是担心。 第二副驾乔丹一直在孔帕尼奥医生和格温身边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指挥其余几位空姐把乘客转移到前面的机舱里去。经济舱的乘客尽量全都挤进头等舱里,有的两个人挤一张座,有的被领到头等舱的半圆形休息室内,那里还有多余的空位。多出来的衣物,不管是谁的,只要没被卷走,全都发到了最需要的乘客手上。遇到这种情况,人们总愿意互相帮助,无私奉献,甚至还时不时发扬一下乐观幽默的精神。 另外两名医生正在帮其他受伤乘客包扎,都是些轻微伤。爆炸发生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就在格温身后,他的一只胳膊被划了个很深的口子,但不碍大事。他的脸上和肩膀上也有些小伤口。此时,他那条划伤的胳膊已经敷上了止血纱布,医生还给他打了一支麻醉针,尽量让他舒服暖和一些。 由于此时飞行高度较低,四周还伴有暴风雪,飞机颠簸得厉害,在舱内转移和照顾乘客就更难了。空中湍流接二连三,飞机每隔几分钟就会猛地上下颠簸,或者朝一侧甩去。除了各种难受,有几个乘客发觉自己开始晕机想吐。 赛伊·乔丹到驾驶舱内做完第二次报告,回到孔帕尼奥医生身边。 “医生,德莫雷斯特机长让我转达他对您和两位医生同人的感激之情,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他希望您能抽空到驾驶舱一趟,描述一下受伤情况,好让他通知前面的塔台。” “按好这块止血纱布,”孔帕尼奥医生下令道,“使劲按住,就那个位置。现在你得帮我找一块夹板。就用那种装杂志的皮套,下面垫条毛巾。找个最大的皮套,杂志就留在里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一有空我就过去。你可以跟机长说,我觉得最好尽快给乘客做个广播。这些人受了惊吓,慢慢地缓过神来。很有必要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 “好的,先生。”赛伊·乔丹看了看地下依然昏迷不醒的格温,那张本就双颊凹陷、愁眉不展的脸因为关心格温显得更难看了。 “她还有救吗,医生?” “有救,孩子,不过希望不是很大,得看她自己有没有这个体力了。” “我觉得她一直挺精力充沛的。” “是一个漂亮姑娘吧?”现在的格温血肉模糊,头发又脏又乱,很难看出原来的容貌。 “很漂亮。” 孔帕尼奥医生什么也没说。无论如何,地上的这位姑娘是不可能再变漂亮了——除非整容。 “我一定会把话带给机长的,先生。”赛伊·乔丹比之前看上去更让人难受了,说完朝前面的驾驶舱走去。 过了一会儿,机舱广播里传来弗恩·德莫雷斯特沉着冷静的声音。 “各位女士先生,我是德莫雷斯特机长……” 为了不让狂风和发动机的轰隆声把广播盖掉,赛伊·乔丹把音量调到最大。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知道,我们遇到了麻烦——大麻烦。我不想假装没事,也不想开什么玩笑。因为在驾驶舱内,一切都非同儿戏,我想大家也有同样的感受。大家刚才经历的一切,我们机组人员也从未遇过,当然,希望今后也不会再次发生。无论如何,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飞机已经得到控制,我们正在返航,大约45分钟后将在林肯国际降落。” 头等舱和经济舱的乘客此时已经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两个客舱内的走动和交谈都停了下来。凡是能听到的人,全都下意识地盯着头顶的扩音器,凝神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当然,大家也知道,飞机受到了损害。好在损害没有预期的严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驾驶舱内,弗恩·德莫雷斯特手里握着一支广播的话筒,琢磨该把话说到什么份儿上,坦白到什么程度。放在以往的航班上,他总是把机长广播缩到最短。他不想做那种啰唆的机长,从头到尾说个不停,乘客只能硬着头皮听他说话。但他觉得这次得多说一些,况且乘客有权知道实情。 “我不想隐瞒,”德莫雷斯特对着话筒说道,“前面还有几个问题等着我们。着陆时一定是硬着陆,机身结构受损会对着陆造成什么影响,我们也不清楚。现在跟大家说这些,是因为等广播完毕,机组人员会开始教大家在着陆前应怎样坐稳,该有哪些心理准备。还会告诉大家怎样尽快下飞机。如有必要,飞机着陆后大家必须马上离开。真到那时,希望大家保持镇静,迅速有序地离开,一切听从机组人员指挥。” “我向大家保证,地面人员会竭尽所能地帮助我们。”想起他们需要30号跑道,德莫雷斯特希望一切真能如他所愿。他觉得没有必要细说飞机安定面卡住的事,反正说了大多数乘客也听不懂。他用略带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今晚有一点大家还算幸运,因为驾驶舱内不止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机长,而是有两位,也就是哈里斯机长和我。我们两个都是老飞行员了,飞行的年头说出来有时自己都会吓一跳。我们两个多年积累的经验此刻全都派上了用场。我们二人会和第二副驾乔丹一道,相互协作,克服困难。乔丹先生会抽时间回到你们当中。也请大家协助我们。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一定会共同渡过难关,安全落地。” 说完,德莫雷斯特把广播的话筒放回原处。 安森·哈里斯盯着眼前的那些飞行仪表,啧啧称赞:“说得真不错,不从政可惜了。” 德莫雷斯特酸溜溜地说:“也没人会选我呀。大多数时候,没人爱听赤裸裸的大实话。”他郁闷地想起在林肯国际开的那个航空港管理委员会会议,他在会上强烈要求取缔航空港的保险售卖。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可效果却很不理想。那些委员会的委员,还有他那个巧言令色、自以为是的小舅子此刻如果得知D·O·格雷罗买了保险,却丧心病狂地想炸毁2号航班,不知会做何感想。德莫雷斯特心想,也许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扬扬得意,不过像“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之类的话他们现在肯定说不出口了,他们会说,“发生的这件事史无前例,再次发生的概率少之又少”。好吧,假设2号航班能安全返航,无论他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自己都要带头大闹一通,坚决反对在航空港售卖保险。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听他的意见。今晚差点儿酿成惨剧,无论结果如何,一定会引起广大媒体的注意,他可以多加利用。至于飞行保险、林肯国际航空港委员会委员,尤其是他那个能干的小舅子梅尔·贝克斯菲尔德,他一定会跟记者爆他们的料,揭他们的老底。当然,环美航空公司负责维护公共关系的那帮人肯定会竭尽全力从中作梗,阻止他向外界传话,还会美其名曰“以公司大局为重”。他们尽管放马试试! 无线电又响了。“环美2号,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林肯国际报告30号跑道暂时依旧无法使用。他们会在你们抵达之前尽力疏通跑道。实在不行,只能让你们在25号跑道着陆。” 哈里斯越听脸色越难看,德莫雷斯特紧接着回话。25号跑道比30号跑道短2000英尺,也窄得多,现在还刮着很强的侧风。前方本就危险重重,用25号跑道着陆更是雪上加霜。 听完这条消息,德莫雷斯特的复杂心情全写在了脸上。 飞机还在风雪中来回颠簸。哈里斯基本上一直忙着让飞机尽量保持平稳。 德莫雷斯特回身转向第二副驾。“赛伊,你再去趟客舱,由你负责。让姑娘们给大家示范着陆时的正确动作,每个人都得学会。然后挑几个看着可靠的人领头,告诉他们紧急出口在哪儿,怎么用。必须让这几个人弄清楚。如果真用25号跑道着陆,跑道肯定不够长,飞机一旦冲出跑道,就乱成一团了。真到那时候,我们都会尽力赶过去帮忙,不过时间很可能不够。” “好的,先生。”乔丹再次从他随机工程师的座位上慢慢起身离开。 德莫雷斯特还心心念念地记挂着格温,真想亲自过去看看她。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和哈里斯谁都不能离开驾驶舱半步。 赛伊·乔丹走后,孔帕尼奥医生来了。现在出入驾驶舱比原来容易多了,因为乔丹把坏掉的舱门移到了一边。 米尔顿·孔帕尼奥向弗恩·德莫雷斯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机长,您要的受伤情况报告我带来了。” “太感谢您了,医生。如果不是您……” 孔帕尼奥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些稍后再说。”他打开一个皮面的笔记本,翻到夹着一只金色细铅笔的地方。上面已经写好了伤者姓名、受伤情况和治疗结果,这是他的习惯作风。“你们的乘务员,格温小姐,伤势最重。她的面部和胸部多处被炸伤,出血严重。左臂复合性骨折,当然,已经休克。还有,请通知地面的相关负责人,立即安排一名眼科医生候诊。” 弗恩·德莫雷斯特脸色变得惨白,只能硬着头皮把医生的这番话记在夹有飞行日志的笔记簿上。写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停住笔。 “眼科医生!你是说……她的眼睛?” “恐怕是这样,”孔帕尼奥医生难过地说。他又纠正道:“至少她左眼里有碎片,不知是木头的还是金属的,我看不出来。得请一位专家,看看她有没有伤到视网膜。依我看,她的右眼应该没事。” “天呐!”德莫雷斯特觉得浑身难受,一只手捂住脸。 孔帕尼奥医生摇摇头。“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现代眼科手术说不定能创造奇迹。关键要及时送医。” “我们一定会用公司无线电把您说的告知地面。”安森·哈里斯向他保证,“他们一定有时间准备。” “那我把其他人的情况也说一下吧。” 德莫雷斯特把孔帕尼奥医生其余的话机械地一一记了下来。跟格温的情况相比,其他乘客受的都是一些轻伤。 “我得回去了,”孔帕尼奥医生说,“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 德莫雷斯特突然说:“别走。” 医生停了下来,一脸好奇。 “格温……就是,米恩小姐……”德莫雷斯特的声音,连他自己也觉得十分紧张,别扭极了,“她以前……现在……还怀着孕。这有影响吗?” 他看到安森·哈里斯吃了一惊,斜着朝他瞥了一眼。 那位医生迟疑了一下,微微辩解道:“这我倒没看出来。应该刚怀孕不久吧。” “对,”德莫雷斯特不敢直视对方的双眼,“没多久。”几分钟前,他决定不再多问的。后来,又觉得自己必须问清楚。 米尔顿·孔帕尼奥考虑了一下。“当然,对她自己能否恢复没什么影响。至于腹中的孩子,母亲缺氧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应该不会伤害到……大家都没怎么缺氧。她腹部并没有受伤。”他停顿了一下,又絮絮叨叨起来:“所以,应该没有影响。只要米恩小姐能挺过去,及时送医治疗,希望还是很大的——孩子应该可以正常出生。” 德莫雷斯特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孔帕尼奥医生犹豫了片刻,离开了。 一时间,两位机长都缄默不语。安森·哈里斯率先打破了沉默。“弗恩,我想在着陆前先休息一下。你能飞一会儿吗?” 德莫雷斯特点点头,双手和脚自动朝那些操纵杆移去。格温的事,哈里斯既没有过问,也没有多说,这让德莫雷斯特十分感激。哈里斯很识趣,无论此刻想到了什么或猜到了什么,他都闷在心里没有吭声。 哈里斯把记着孔帕尼奥医生报告内容的那个笔记簿拿了过来。“这个我来发。”他调了一下无线电旋钮,呼叫环美航空的飞行签派。 听完医生的那番话,弗恩·德莫雷斯特震惊之余一时间心绪难平,开飞机反倒能让他放松一下身体。也许哈里斯就是这么想的,也许不是。不管怎样,最终负责着陆的人现在是该好好地养精蓄锐。 至于着陆,风险依旧存在,但安森·哈里斯显然很有把握。鉴于哈里斯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德莫雷斯特也觉得没什么不放心的。 哈里斯用无线电跟签派报告完毕,把座位慢慢向后移,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在他身旁,弗恩·德莫雷斯特想集中精力开飞机,可就是做不到。好在对经验丰富且技术娴熟的飞行员来说,水平飞行通常并不需要全神贯注——即便情况像现在这么险恶,也不必如此。他想把格温的事先放一放,尽力不去想她,可格温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格温……能被救活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今晚那个明媚可爱、充满活力的美人,现在永远也去不了那不勒斯了,他们都计划好了的……格温,一两个小时之前她还用她那清澈甜美的英国口音跟他说,我恰恰只爱你一个……格温,他也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呀,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此刻他悲痛万分,眼前浮现出格温的样子——受了伤,昏迷不醒,还怀着他的孩子;之前,他还像丢不想要的垃圾一样,一直劝她把那个孩子打掉……她还为此闹了情绪,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绕到这个话题上来……后来,她有些犹豫不决。是上天的恩赐……既伟大又美妙。可是突然变成我们这样,让你把它结束,把上天的恩赐白白浪费掉。 到最后,在他的劝说下,她还是让步了。我想,最后还是会站在理智那边的。我会把这个孩子拿掉的。 现在是没法堕胎了。格温会被送到医院去,那种医院是不会允许堕胎的,除非出现某种情况,大人和小孩只能二选一。从孔帕尼奥医生说的话来看,这种情况似乎不大可能发生,可是过后再打胎恐怕就太晚了。 所以,如果格温能挺过去,孩子就得生下来。他是该轻松还是难过呢?弗恩·德莫雷斯特不敢确定。 不过,他又想起格温说的另一番话来。咱俩的区别在于,你有过一个孩子……现在,某个地方总存在着另一个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说的是那个他未曾谋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婴;那个孩子生在弃婴室里,用的是环美航空的3–PPP方案;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了别人,他再也没有见过。今晚,在格温的再三追问下,他承认自己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孩子。但他没承认的是,虽然他心里并不愿意多想,可实际上却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孩子,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那未曾谋面的女儿今年11岁了,德莫雷斯特记得她的生日,虽然他没怎么想记,但总是忘不掉,每年都会冒出同样的想法: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简简单单送句祝福也好……他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也许是因为他和萨拉一直都没有孩子(虽然两个人都想要),更别提给孩子过生日了……有些问题他明明知道自己答不上来,可还是会忍不住问自己:他的女儿在哪儿?长得怎么样?过得开心吗?有时,在大街上看到年纪相仿的小孩,他也会抱着一丝希望,幻想有没有可能那就是他的孩子……过后,又觉得自己傻得可笑。有时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他女儿正遭人虐待,或是急需援手,但他却无从知晓,爱莫能助……此刻,这种父亲的本能再次唤醒,弗恩·德莫雷斯特的双手不由地握紧了驾驶杆。 他头一次意识到:这种永远不明真相的折磨,他真的受够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希望自己能成竹在胸。他本来有能力,也一定会圆满解决堕胎的事,因为这事已经定了,不由分说。就连之前安森·哈里斯那番有关堕胎的话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没错,事后他也许会怀疑自己,甚至感到难过。但最终他会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头顶的无线电扩音器突然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环美2号,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左转,航向205。准备好后,请下降到6000英尺。离开10000英尺请报告。” 德莫雷斯特把4个油门杆全向后拉,开始降低飞行高度。他重新设置了一下飞行航线指示器,开始慢慢转弯。 “环美2号准备转向205,”安森·哈里斯开始通知克利夫兰中心,“正在离开10000英尺。” 越往下,飞机颠簸得越厉害,但是每过一分钟,他们离目的地就越近,脱离险境的希望也就越大。同时,他们离航路边界点也越来越近,克利夫兰中心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移交给芝加哥中心。移交之后,再飞30分钟就该进入林肯国际航空港的进近管制区了。 哈里斯轻声说:“弗恩,格温的事,我也很难过。”他犹豫了一下,“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与我无关,不过,要是你还拿我当朋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不用了。”德莫雷斯特说。他并不想对安森·哈里斯倾诉自己的烦恼。在德莫雷斯特眼里,安森·哈里斯确实是一个称职的机长,但依旧掩盖不了他那怯懦啰唆的本质。 德莫雷斯特现在后悔了,几分钟前,他不该过分流露自己的感情,可那时实在是控制不住——放在以前,这也是少有的事。此刻,他再次沉下脸来,尽量不让外人看出他的心事。 “通过8000英尺。”安森·哈里斯向航路管制报告。 德莫雷斯特还在控制着飞机,在航路上稳步下降。双眼按顺序依次扫过各个飞行仪表。 他又想起了11年前出生的那个孩子——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就在孩子出生前的几周,他一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出轨的事向萨拉坦白,然后提议一起收养这个孩子。最终,他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他怕萨拉受到打击后会有什么反应,怕萨拉永远不会接受那个孩子,怕她把孩子当成自己一辈子都甩不掉的耻辱。 很久以后,等到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才发现自己错想了萨拉。没错,她也许会备受打击,伤心难过,就像现在告诉她格温的事,她肯定也会伤心难过一样。但伤心过后,用不了多久萨拉就能欣然面对一切,这是她的处事习惯。萨拉性格温和娴静,虽说也会参加那些郊区有钱人组织的冰壶俱乐部或业余油画社,但德莫雷斯特总是嫌她沉闷无趣。不过再怎么说,她从未失去过理智。他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两人的婚姻才能一直维系至今;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 萨拉一定会想出什么解决办法来的。也许有那么一阵儿她会给他找别扭,不给他好脸色,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这样。可她最终一定会同意收养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最后根本不会吃半点儿苦头。萨拉一定会这么做的,她就是这种人。德莫雷斯特心想:要是…… 德莫雷斯特大声说:“该死的‘要是’,生活中处处都是。” 他在6000英尺的高空把飞机拉平,加大油门,保持航速。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哈里斯刚才一直忙着转换无线电频率,在飞机飞过交接点后开始向芝加哥中心报告。他问道:“你说什么?”德莫雷斯特摇摇头。 暴风雪产生的湍流和之前一样凶猛异常,飞机依旧颠来颠去。 “环美2号,你们已经进入我们的雷达管制区。”芝加哥中心的一个新声音在无线电里响起。 哈里斯专心跟管制员对话。 弗恩·德莫雷斯特思忖着:格温的事,最好现在就做决定。 好吧,他下了决心:萨拉要哭要骂,他都认了,也许会惹她生气,但他一定要把格温的事告诉她。 格温怀孕了,自己责无旁贷,这一点他不会否认。 为此,萨拉也许会在家里跟他撒泼打滚,闹上几天,随后几周甚至连续几个月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那段时间一定很难熬。但是,等熬过了最糟糕的日子,他们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说来也奇怪,他对两个人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坚信不疑——也许这说明了他对萨拉很有信心。 至于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他也不知道。主要看格温了。虽然医生说了格温伤势很重,但德莫雷斯特坚信她一定会挺过去。格温那么有活力,勇气十足,即便昏迷不醒也会顽强地活下去。无论最后会落下什么残疾或伤病,她一定会适应的。孩子的事,也可以听听她的想法。或许她不愿轻易割舍,或者根本不想割舍。格温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姑娘,也不喜欢听人指挥。她自己很有主见。 结果可能会变成,他得同时应付两个女人,而不是一个,还得再加一个孩子。是得好好想个办法! 这还会引起另一个问题:萨拉到底能有多大度呢? 老天!真是一团糟。 但是,既然已经做了第一个决定,他坚信会出现好的结果。他难过地想:无论代价有多大,心里有多苦,钱会花多少,一定得这么做。 高度计显示他们维持在6000英尺的飞行高度。 当然,那个孩子一定要保住。现在,他已经开始从全新的角度思考孩子的问题了。提到孩子,他自然不会像有些人(比如安森·哈里斯)那样,立刻陷入让人牙酸肉麻的多愁善感当中。不过,这毕竟是他的亲骨肉,肯定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历。 今晚,他们去航空港的路上,格温在车里说什么来着?……现在有个小小的小弗恩·德莫雷斯特在我肚子里。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可以叫他小弗恩·德莫雷斯特,美国人不都爱这么起名嘛。 也许这样也不错。他不由地笑出声来。 哈里斯在旁边瞥了他一眼。“你在笑什么?” 德莫雷斯特噌的怒了:“我没有笑!我笑什么啊?都这时候了,谁还笑得出来?” 哈里斯耸耸肩:“我好像听到你在笑。” “这是你第二次幻听了。这次航线检查结束后,我建议你去查查耳朵有没有毛病。” “那也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吧。” “没必要?怎么没必要?”德莫雷斯特气呼呼的,有些草木皆兵,“说不定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让某人发发火。” “真是这样的话,”哈里斯道,“没人比你更有资格了。” “你要是问完了这些傻了吧唧的问题,就把飞机接过去,我来跟地面那些傻瓜通话。” 安森·哈里斯把座椅往前滑了一下。“你要是愿意,那就开始吧?”他点点头,“我来掌控。” 德莫雷斯特松开那些操纵杆,伸手去拿无线电的话筒。做完决定之后,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更坚定有力了。现在,他可以专心地处理眼前的事。他用十分粗鲁的语气道:“芝加哥中心,我是环美2号的机长德莫雷斯特。你们还在下面听吗?还是吃了安眠药走人了?” “我是芝加哥中心,机长。我们在听,没有人走开。”管制员的声音略带责备。但德莫雷斯特根本不予理会。 “那怎么还按兵不动呢?我们遇到大麻烦了。需要帮助。” “请稍等。”短暂的停顿过后,传来一个新的声音。“我是芝加哥中心的主管。机长,环美2号,刚才的话我听到了。我们正在竭尽全力,请你们理解。在你们进入我们的管制区之前,有十来个人在不停工作,疏导其他飞机。现在还在继续。我们会优先帮助你们,使用清晰的无线电波段,让你们直线飞往林肯。” 德莫雷斯特大叫道:“这根本不够。”他停了一下,按下送话键,继续道:“芝加哥主管,你仔细听好。如果是用25号跑道,或是30号跑道之外的任何一条跑道,直线飞林肯一点儿用都没有。别跟我说30号跑道不能用。我听说了,也知道为什么。现在,你记一下,确保林肯方面也完全了解:这架飞机载重很大,我们会高速着陆。此外,我们的机体结构已经受损,安定面配平失灵,方向舵可能也有问题。如果让我们在25号跑道着陆,不到一小时,绝对机毁人亡。给林肯打电话吧,先生,好好催催他们。告诉他们,不管想什么办法,哪怕是把堵了30跑道的东西炸了我也不管,总之我们得用那条跑道。明白了吗?” “明白,环美2号,我们非常理解。”主管的声音淡定从容,但比之前多了一点儿人情味。“我们正在跟林肯转达您的意思。” “那就好。”德莫雷斯特再次按下通话键,“我还有条消息。是给林肯国际航空港总经理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把我刚才说的告诉他,然后再加一条——这是他姐夫给他留的私人口信:‘你这个浑蛋,谁让你不听我的,非要在航空港卖保险。现在出了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赶快从你的办公室里滚出来,把跑道给我清理干净。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这架航班上所有人的。’” 这次,主管的声音有些迟疑。“环美2号,我们已经记下了你的消息。机长,你确定要让我们把这些话发出去?” “芝加哥中心,”德莫雷斯特立马回了过去,“你说对了,就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我现在命令你,把这条消息迅速、大声、清楚地送出去。”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3 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正开车加速行驶,车上的无线电系统里传来地面管制召集航空港应急车辆赶快就位的声音。 “地面管制呼叫城市25。” 25是航空港消防主管的呼叫代号。 “我是城市25。地面请讲。” “最新消息,大概35分钟后进入2类紧急情况。问题航班机身结构受损,如果30号跑道能用,飞机将在该跑道上着陆。如果不能用,改用25号跑道。” 无论何时,遇到已经发生事故,或有可能发生事故的情况,航空港管制员都会尽力避免在无线电中提到涉事航空公司的名字,通常会用“问题航班”代替。航空公司对这种事一向十分敏感,觉得公司名在这种语境下出现的次数越少越好。 话虽如此,梅尔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一定会被媒体广为报道,甚至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城市25回复地面管制。飞行员有没有要求在跑道上喷洒泡沫?” “不要泡沫。重复,不要泡沫。” 不用泡沫说明飞机的起落架还可以正常使用,不需要机腹着陆。 梅尔知道,所有应急车辆——抽水消防车、抢险救援车还有医疗救护车——都会听从消防主管的指挥。消防主管有一个单独的无线电频道和这些车辆一一联系。一旦通知有紧急情况,所有人都不会坐着干等。他们遵循的原则是:及早准备,远好过手忙脚乱。应急人员现在一定在两条跑道之间的位置上各就各位,时刻准备出动。这一套应急程序可不是临时制定的。类似情形的每个步骤都在航空港的应急总规划里写得清清楚楚。 对话暂时停了下来,梅尔赶忙按下自己的无线电送话键。“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 “移动1号,请讲。” “那架困在30号跑道上的飞机,还有乔·帕特罗尼,有没有把这个新的紧急情况告诉他?” “告诉了,我们正在用无线电联系。” “帕特罗尼那边有什么进展?” “他打算在20分钟内把碍事的飞机挪走。” “他有把握吗?” “够呛。” 梅尔想先等等再跟对方联系。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到机场上去。眼下,他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放在无线电送话筒上。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个不停,能见度有限,他壮着胆子尽量把车开快一些。滑行灯和跑道灯像是黑暗中的指明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他身旁的前排座位上坐着塔尼娅·利文斯顿,还有《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 几分钟前,塔尼娅把写有“2号航班机上爆炸并准备返回林肯国际”这一消息的纸条递给梅尔时,梅尔立马从梅德伍德的一大帮居民当中抽身离开。塔尼娅跟在他身旁,一起朝电梯走去。他们搭电梯到两层楼下的地下车库,他的航空港专车就停在那里。要说此刻哪儿最需要梅尔坐镇,一定是30号跑道。梅尔在大厅熙攘的人群里一路挤过去,突然瞥见了那个《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于是冲他简单丢下几个字——“跟我来。”梅尔欠汤姆林森一个人情,正是这位记者好心提醒他艾略特·弗里曼特尔的事——包括这位律师发下去的法律合同,还有随后的一番谎话——梅尔才得以扳回一局。汤姆林森有些犹豫,梅尔干脆利落地说:“我没时间废话。你要是不来,以后可别怨我。”汤姆林森听了二话不说,跟上他一起走了。 现在,他们都坐在车上,梅尔继续加速,准备超过前面正在滑行的飞机。塔尼娅把2号航班的消息又重复了一遍。 “先让我搞明白,”汤姆林森道,“只有一条跑道够长,而且方向也符合飞机要求,对不对?” 梅尔郁闷地说:“看来是这样没错。这样的跑道原本该有两条的。” 这三年来,他一直提议修一条和30号跑道平行的跑道,最终却不了了之。想到这里,梅尔心中一阵苦涩。航空港需要这条跑道。航空港的航班量越来越大,为了航班的安全,梅尔的报告必须尽快付诸实践,况且建一条跑道得花上两年之久呢。但事实证明,阻挠势力远大于执行力。资金还没到位,新跑道也没建起来。虽然梅尔一次次请愿,最后连动工开建都没获批。 在很多工程项目上,梅尔都可以拉拢航空港管理委员会,让他们买账。可在修新跑道这件事上,梅尔私下里跟他们一一谈过,他们也答应支持自己,可后来都又反悔了。按理说,航空港管理委员会的各个委员是不会受政治压力影响的,但实际上,他们的任命全凭市长一句话,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自己就是某政党出身。如果有人给市长施压,要求暂缓发行为航空港筹措资金的债券,因为有别的项目需要同等资金,但相比之下更有希望赢得选票,这种压力就会渗透进来。在提议修建新跑道这件事上,这种压力不仅仅渗了进来,而且曾经三次发挥影响。正如梅尔今晚早些时候想到的,在航空港建一座三层公共停车场(虽无必要但却能彰显政绩)的提议却没有被拦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到目前为止,梅尔只敢在私下开会的时候简单直率地聊聊这件事以及背后的政治意义。 “你说的这些我想全部用上。”汤姆林森尽力克制自己语气中的兴奋,作为一名记者,他知道这些都是绝佳的新闻素材。“可以吗?” 梅尔知道,这番话一旦见诸报端,他肯定会惹祸上身。可以想见,周一早上市政厅那边一定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但总得有人实话实说吧,公众有权知道形势有多严峻。 “随你吧,”梅尔道,“我现在挺愿意让人把这些话传出去的。” “我想也是。”坐在另一边的记者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梅尔,“有些话我说了你可别介意啊,今晚你的状态真是棒极了。就在刚才,你应付那个律师还有那些梅德伍德居民的时候。好像以前那个你又回来了。我已经很久都没听过你像今晚那样慷慨陈词了。” 梅尔目不斜视,还盯着前方的滑行道,等待一架正在左转的东航DC–8率先经过。可心里却在想:过去这一两年来,自己的行为举止是不像以前那么风风火火、精神抖擞了,但真有那么明显吗,别人全都看在眼里了? 梅尔身边坐着塔尼娅,离他很近,近到能让他感觉到她贴过来的温暖。塔尼娅柔声道:“咱们一直在谈……跑道、公众、梅德伍德,还有其他事……可我一直在想2号航班上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此刻是什么感觉,害不害怕。” “当然害怕,肯定的,”梅尔说,“只要他们精神正常,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换作是我,我也怕。” 他想起自己很久以前被困在海军战斗机里不断沉入海底时的可怕经历。脚上的旧伤像是被记忆唤醒了,突然一阵剧痛。刚才这一个小时内,他一直都处于亢奋状态,早已习惯不去理会脚上的不适。但和以往一样,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到头来只会让他痛上加痛。梅尔使劲咬了咬嘴唇,希望这一阵疼痛能减轻或是赶快过去。 他一直在等待地面无线电对话暂时停下来的间隙,好再次插进去。机会来了,梅尔再次按下话筒的送话键。 “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问题航班对30号跑道的需要有多迫切,你们收到消息了吗?” “移动1号,非常迫切。您是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吗?” “对,我是。” “稍等,先生。我们正有新消息进来。” 梅尔的车快开到30号跑道了,他边开边等,在心里盘算着应对措施。接下来的信息将决定是否应该采取这一大胆的举措。 “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刚刚收到以下信息,由芝加哥中心转发,来自问题航班。信息如下:如果在25号跑道上降落,直飞林肯也没什么用。飞机大重载飞行,着陆速度会很快……” 车上的三个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弗恩·德莫雷斯特发来的消息。听到“如果在25号跑道上着陆,一定会机毁人亡”的时候,梅尔听见身边的塔尼娅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她打了一个寒战。 他正准备回复,地面管制又发话了。 “移动1号——贝克斯菲尔德先生,还有一条附加信息,是您姐夫给您的私人消息。您身边有电话吗?” “没有,”梅尔道,“你就现在说吧。” “移动1号,”他感觉得到,管制员在犹豫,“上面都是一些特别私人的话。” 和梅尔一样,管制员心里明白,此刻他们的对话可能航空港周围的很多双耳朵都在听着。 “跟目前的情况有关吗?” “没错。” “那就读吧。” “好的,先生。消息如下:‘你这个浑蛋,谁让你不听我的,非要在航空港卖保险。现在出了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梅尔的嘴紧紧咬着,但他一直耐着性子听到最后,然后不动声色地回了句:“收到,完毕。”他敢肯定,弗恩发这条消息时心里一定痛快极了,2号航班上目前也就这件事能让他高兴得起来了,要是他知道梅尔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的这条消息,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其实附加的这条消息是多余的。单凭第一条消息,梅尔已经做出了决定。 现在他正加速疾驰,赶往30号跑道。环绕在那架受困的墨航707客机周围的照明灯和各种车辆渐渐映入眼帘。梅尔发现30号跑道上只覆盖了薄薄一层雪,不禁暗暗赞许。除了被堵住的那一块,其他地方的除雪工作一直没停。 他把无线电调到航空港维修部的频率上。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 “我是雪天管制桌。”丹尼·法罗听上去疲惫不堪,这一点也不奇怪。“请讲。” “丹尼,”梅尔道,“把康加舞车队拆一下。把奥什科什铲雪车和重型平土机都调到30号跑道上来。让他们开到受困飞机所在的位置,等候指示。现在就吩咐下去,然后给我回个话。” “收到,马上照办。”丹尼似乎还想问个问题,但显然改了主意。片刻之后,还是在那个频率上,梅尔车上的几个人听到丹尼开始在里面对康加舞车队的领队下达指令。 《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个记者向前探探身子,凑到塔尼娅身旁。 “我想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汤姆林森道,“飞行保险的事……你姐夫是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骨干,对吗?” “对。”梅尔把车停在了跑道上,离受困大客机四周的照明灯只有几英尺远。看得出来,大伙儿已经干了不少活。机身下面,地勤人员正在两侧挖沟,干得十分起劲。结实健壮的乔·帕特罗尼正在指挥。等雪天管制桌的丹尼·法罗在无线电里给他回了话,梅尔就去找乔。 那位记者若有所思地说“刚才我好像听到了一些消息。你姐夫是不是主张废除这里的保险售卖,而且没少出力,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也站在他这一边,但你拒绝了他的主张?” “拒绝他的不是我。是航空港委员会,不过我同意委员会的看法。” “恕我斗胆一问,今晚的事有没有让你改变看法呢?” 塔尼娅抗议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没关系,我来回答,”梅尔说,“我的看法还没有变,至少目前还没有。不过,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梅尔思忖道:飞行保险的事,就算要改变看法,也不是现在,因为现在刚刚发生悲剧,正情绪高涨,会影响判断。一两天后,可以更清醒地看待今晚发生的事。至于到底要不要敦促航空港委员会修改相关政策,梅尔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不过,没有人能否认,今晚的事无疑会为弗恩·德莫雷斯特以及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论点注入一剂强心针。 梅尔心想,航空港很可能需要做出让步。美国民航飞行员协会的一个发言人曾私下跟他透露过,飞行员们并不指望他们反对航空港售卖保险的运动能彻底或迅速获得胜利,他们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得像吃博洛尼亚香肠一样,一次只切一片下来”。对林肯国际来说,这切下来的其中一片也许就是,禁止使用未加监管的自动保险售卖机,有些航空港已经在这样做了。科罗拉多州已经通过立法,取缔了自动保险售卖机。梅尔知道,其他州也在考虑出台类似的法律,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行动,这些州的航空港依然可以我行我素。 虽然D·O·格雷罗的巨额保险并不是在售卖机上买来的,但梅尔最不喜欢的正是这些自动保险售卖机。不过,如果保险售卖柜台得以保留——再多留几年,直到能够引导公众舆论——那就得增派更多安保力量…… 尽管梅尔已经想好了不要那么早做决定,但他知道自己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 车里的无线电还在航空港维修部的频率上,里面不时传来各种车辆相互呼叫应答的声音。现在里面又响了:“雪天管制桌呼叫移动1号。” 梅尔回答:“请讲,丹尼。” “4辆铲雪车和3辆平土机,还有车队领队,正按照指示开往30号跑道。还有什么吩咐?” 梅尔正在谨慎思考他的用词,他知道,管制塔台下面有一套复杂的电子装置,会把他们的对话全都记录在磁带里。随后,他有可能需要对自己的话做出合理的解释。他也希望确保这些话不会让人产生误解。 “移动1号呼叫雪天管制桌。所有铲雪车和平土机一律听从领队指挥,停在堵住30号跑道的墨航客机附近,等待命令。一开始,所有车辆务必不要,重申一遍,务必不要挡住飞机的去路,几分钟后这架飞机会尝试依靠自身推力从泥里移出来。但是,如果失败了,下令让铲雪车和平土机把飞机推到一边,腾出跑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完成这项任务。30号跑道必须在大约30分钟内重新投入使用,届时碍事的飞机和所有车辆必须离开跑道。我会与空中交通管制协调,确定铲雪车在必要时开始工作的时间。以上指示,请确认收到且完全明白。” 坐在车内的记者汤姆林森轻声吹了一个口哨。塔尼娅转向梅尔,用探询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无线电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丹尼·法罗的声音:“我应该是明白了。不过还是确认一下的好。”他把消息的主要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梅尔想象得到,丹尼此刻一定和之前一样,正满头冒汗。 “收到,”梅尔回复道,“但有一点要搞清楚。真要用到那些铲雪车和平土机,一定要听我亲自下令,别人不行。” “明白,”丹尼在无线电里回答,“最好是你而不是我。梅尔,我想你知道咱们的那些设备会把707怎么样吧。” “会把它移开,”梅尔干脆利落地说,“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梅尔知道,航空港维修部还有些别的现代化设备,同样能够胜任这种暴力清除工作,但是康加舞车队里的设备已经在跑道上了,用起来更有把握,更节省时间。他关掉无线电,把话筒放回原处。 汤姆林森难以置信地说:“移开它!一架600万美元的飞机,被铲雪车推到一边!老天爷呀,你会把飞机弄成碎片的!事后,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也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我又不是没想到,”梅尔说,“不过,关键要看你站在谁的立场看问题了。如果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就在那架马上就要飞来的航班上,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那位记者承认道,“我同意你说的,有些决定确实需要极大的魄力。” 塔尼娅把手伸向下面,放在梅尔的手上。她的声音里满含深情,柔声道:“我也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感到高兴。无论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梅尔要的铲雪车和平土机出现了,此时正快速开上跑道,顶灯一闪一闪的。 “也许永远不会发生。”梅尔捏了一下塔尼娅的手,随后放了手,打开车门。“还有20分钟,但愿没事。” 当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走到他身边时,乔·帕特罗尼正不停地跺脚,想让自己暖和一些。虽然这位环美维修主管身上罩了一件厚夹克,穿着一双带毛的靴子跺脚取暖,但依然于事无补。三个多小时前,从他赶到现场的那一刻起,帕特罗尼一直在暴风雪中指挥工作,只在墨航的机长和第一副驾离开前在飞机驾驶舱内短暂停留过一阵。到目前为止,他两次想要移动这架受困的客机,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再加上从早到晚一直忙个不停,劳累之余还要挨冻受罪,所以这会儿他憋了一肚子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听完梅尔的打算,他简直要跳脚骂娘了。 换作别人,乔·帕特罗尼早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了。但梅尔是他的铁哥们儿,帕特罗尼只好拿开那支一直咬在嘴里没有点燃的雪茄,难以置信地看着梅尔。“把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用铲雪车推到一边!你的脑子没坏吧?” “没坏,”梅尔道,“可是,跑道不够用了。” 看来除了他自己,管理人员当中似乎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清理30号跑道。想到这里,梅尔顿时有些沮丧。显然,如果他真的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事后站出来支持他的人一定寥寥无几。另一方面,梅尔敢肯定,明天会有很多人跳出来当事后诸葛,包括墨航的一些领导,他们会放各种马后炮,指责他不该这么做而该那么做,或者会说2号航班其实可以在25号跑道上着陆。显然,他的决定注定会孤立无援。即便如此,梅尔还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看到那几台铲雪车和平土机已经在跑道上集结起来,停在他们右侧,帕特罗尼扔掉了嘴里的雪茄。他拿出一根新的,一边嘟囔道:“有我在,你这疯子还是省省吧。别让你这些玩具车碍我的眼,让他们离这架飞机远点儿。15分钟,说不定连15分钟都用不了,我一定把飞机移走。” 为了不被周围呼啸的风声和各种发动机的轰隆声湮没,梅尔大声喊道:“乔,有一点咱们先说好了。如果塔台说没时间了,必须按我说的办,没商量。飞来的那架飞机人命关天。如果那时飞机发动机还开着,你必须把它们关掉。所有设备和人员也要立即撤离现场。事先一定要跟你手下的所有人说好。铲雪车会听我的指挥。一旦用上铲雪车,他们绝不会浪费时间。” 帕特罗尼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梅尔心想,这位维修主管虽然发了一通脾气,但平日里自信满满、踌躇满志的样子此时却弱了几分。 梅尔回到自己的车上。塔尼娅和那个记者缩在各自的大衣里,一直站在车外,看着大家在飞机附近挖沟运土。他们和他一起回到了车里,感叹车里真是暖和。 梅尔再次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这次是找塔台的值班主任。片刻之后,无线电里传来塔台主任的声音。 梅尔简要说明了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想让空中交通管制告诉他,在下令让铲雪车和平土机行动之前,他大概还能等多久。一旦那些设备开始工作,几分钟内就可以把挡路的飞机清出跑道。 “看样子,”塔台主任道,“那架问题航班来得比我们预想的早些。芝加哥中心预计会在12分钟后把飞机交给我们的进近管制。之后,着陆前这架飞机会由我们管制8到10分钟,也就是说,飞机的着陆时间,最晚0128。” 梅尔就着仪表盘微弱的灯光看了下手表。显示此时是凌晨1点01分。 “到底用哪条跑道,”塔台主任道,“着陆前5分钟必须决定。否则,他们就只能往前,我们也没法叫他们回头了。” 梅尔算了一下,这意味着他必须在17分钟后做出最终决定,兴许连17分钟都不到,要看芝加哥中心何时把飞机移交给林肯进近管制。剩下的时间比他刚刚跟乔·帕特罗尼说的还要短。 梅尔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了。 要不要再去提醒帕特罗尼,告诉他时间缩短了?梅尔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好。这位维修主管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指挥大家干活了,打乱他的节奏没什么好处。 “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梅尔对着无线电说,“希望你能时刻向我报告那架进港航班的准确动态。这个频率能给我们专用吗?” “可以,”塔台主任道,“我们已经把跟普通航班的无线通话移到另一个频率上去了。我们会时刻通知你的。” 梅尔确认收到,暂停对话。 他身旁的塔尼娅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先等着吧。”他又看了看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他们可以看到,外面的人还在受困的飞机前面以及两侧忙碌着,热火朝天地挖土。一道光闪过,又来了一辆卡车,从车斗里下来一群人,急匆匆地加入挖土的大部队。乔·帕特罗尼健壮结实的身影在不停地走动,指挥并鼓励大家加把劲。 铲雪车和平土机排成一列,还在旁边待命。梅尔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些车辆就像等着分食猎物的秃鹫。 记者汤姆林森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我刚才在想。我小的时候,其实也刚过去没多少年,这一片还是田野荒地。到了夏天,还能看见牛、玉米和大麦。有一个长了草的机场,很小,谁也没想到后来能发展成这么大。以前要是坐飞机,一定会用市里的那个机场。” “航空业就是这样。”塔尼娅说。除了坐着干等,总算有些别的事可以拿来聊,这让她暂时松了口气。她继续说:“我听人说,如果在航空领域工作,会让人觉得这一辈子比别人更长些,因为航空领域的一切都变化得十分频繁,也快得很。” 汤姆林森反驳道:“也不是所有事都变得那么快。就航空港来说,变化还不够快。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再过三四年,就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对吗?” “混乱总是相对的,”梅尔道,他还一门心思看着汽车挡风玻璃外的现场。“要想解决这种混乱局面,办法有很多。” “你这是在回避我这个问题吗?” “对,”梅尔承认道,“算是吧。” 梅尔心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比起航空领域的大发展来,眼下他更关心窗外分秒必争的进度。但他觉得应该缓解一下塔尼娅的紧张情绪,哪怕这只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两人似乎越来越心有灵犀,她有什么情绪变化自己都能感觉到。同时,他也提醒自己,他们等待的是环美航空的一架航班,航班能否安全着陆还是一个未知数。塔尼娅是环美航空的员工,这架飞机离港时她还帮过忙。真要算起来,三个人里面,她才是最直接的相关者。 梅尔尽力把注意力转到汤姆林森刚才的那番话上。 “在航空领域,”梅尔一本正经地说,“空中总是比地面发展得快,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时候,我们以为地面很快就能跟上,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们差一点儿就做到了,但最终直到现在也没赶上。我们唯一能做到的,恐怕就是不要落后太多。” 那位记者坚持问下去:“那我们应该对航空港做些什么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一方面,我们可以拓宽思维,充分发挥想象,摆脱火车站式的传统运营理念。” “你是说我们现在还是这种理念?” 梅尔点点头。“很不幸,我们有很多方面还在因循守旧。早期的航空港都是仿照火车站的运营模式建起来的,因为设计师总要借鉴一些前人的经验,而唯一能够效仿的也就只有铁路的经验了。随后,这个习惯被保留下来。所以我们现在才会有那么多‘直线型’航空港,航站楼不断沿直线扩展延伸,所以乘客不得不走好远。” 汤姆林森问道:“有些不是在变吗?” “很慢,而且只是个别地方。”尽管此刻压力重重,一谈到这个话题,梅尔便和以往一样,越说越起劲。“有几个在建的航空港是环状的——就像甜甜圈一样,车停在里面就行,不必停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在那些高速水平电梯的帮助下,乘客的步行距离缩小到最短;飞机会尽量靠近乘客,而不是让乘客去靠近飞机。这意味着,最终每个航空港在大家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不是凑在一起的独立个体。很多有创意的想法,即便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现在也都有人愿意去听了。洛杉矶正提议建一个大型的海上机场,芝加哥提议在密歇根湖建一个人造航空港小岛。没有人嘲笑这些想法。美国航空公司计划用巨型液压升降机把飞机上下分层叠起来,方便装卸货物。不过这些变化进行得很慢,而且彼此步调并不一致。我们建的航空港就好比用一块块碎布拼凑而成的被子,毫无新意。就像是电话用户自己设计制造自家的电话,然后把这种电话塞进全球系统里去一样。” 无线电里突然传来声响,打断了梅尔的话。“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和城市25。芝加哥中心预计将问题航班交给林肯进近管制的时间是0117。” 梅尔的表此刻显示凌晨1点06分。也就是说,2号航班比塔台主任预计的提早了1分钟。乔·帕特罗尼的时间又少了1分钟。11分钟后如果还不行,就要执行梅尔的方案。 “移动1号,30号跑道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情况照旧。” 梅尔在心里打鼓:他是不是把时间掐得太紧了?他真想现在就下令,指挥铲雪车和平土机开始工作,转念又忍了下来。责任就好比一条双向行驶的车道,此时负责,将来就要担责,何况他这么一声令下,一架600万美元的飞机可就要在地面上报废了。说不定乔·帕特罗尼最后真能成功,不过眼看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这种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梅尔看到,那架受困的707前面,有些照明灯和其他设备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飞机的发动机还没有启动。 “那些有创意的人,”汤姆林森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人。都有谁?” 梅尔心不在焉地回答:“列个名单出来,可不大容易。” 他还在仔细关注车外的情况。那架墨航707前面剩余的车辆和设备都已经撤离了,健壮的乔·帕特罗尼浑身是雪,此刻正往放在机头附近的登机舷梯上爬。快爬到最上面的时候,帕特罗尼停了下来,转过身,打着手势。他似乎在朝下面的人喊些什么。现在,帕特罗尼打开了前舱的舱门,走了进去。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比他单薄些的身影登上舷梯,跟了进去。飞机舱门关上了。下面的人马上把舷梯推走。 车内,那位记者又发问了,“贝克斯菲尔德先生,对航空港和未来特别有想象力的那些人,你能举几个例子吗?” “对啊,”塔尼娅道,“你就不能举几个例子吗?” 梅尔心想:房子都烧着了,他们还有心情在客厅打牌呢。 好吧,既然塔尼娅出口相邀,他只好奉陪到底。 “我能想出几个来,”梅尔道,“洛杉矶的福克斯,休斯敦的约瑟夫·福斯特,他如今在美国空运协会工作。政府部门有艾伦·博伊德,还有托马斯·沙利文,他在纽约港务局工作。航空公司方面有:泛美航空的哈拉比,美联航的赫布·戈弗雷。加拿大有约翰·C·帕金,欧洲有法航的皮埃尔·科特,德国的康特·卡斯泰尔。还有别的。” “还有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塔尼娅插了一句,“你可别把他给忘了。” 汤姆林森一直在做笔记,听到塔尼娅的话,嘟囔起来:“我已经把他记下了。这不明摆着的嘛。” 梅尔笑了。但他在心里嘀咕,真的是明摆着的吗?这话要是放在很久以前说还差不多,但现在,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退出了国人的视野。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退出主流群体,大家很快就会把你抛到脑后。到后来,就算想东山再起,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问题不是他在林肯国际做的工作不如以前重要,也不是因为他做得没以前好——梅尔心里清楚,自己这个航空港总经理一直非常称职,现在可能比以前做得还要好。可是,他曾有机会为航空业做出巨大贡献,但现在恐怕永远实现不了了。他知道,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冒出这个念头。这重要吗?他在乎吗?他想清楚了:没错,他很在乎! “看!”塔尼娅喊起来,“他们开始发动发动机了。” 那位记者抬起头,梅尔觉得自己既兴奋又紧张。 那架墨航707的三号发动机后面腾起一股灰白色的烟雾。很快烟雾变得越来越浓,随着发动机逐渐启动开始运转,这股烟雾打着旋向后喷去。此刻,积雪正在客机喷气的冲击下向后喷涌。 四号发动机后喷出第二股烟雾,片刻之后喷向后方,接着又是雪花飞溅。 “地面管制呼叫移动1号和城市25。”车里的无线电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梅尔感觉身边的塔尼娅差点儿吓得跳起来。“芝加哥中心报告,移交问题航班的时间改为0116,距离现在还有7分钟。” 梅尔意识到,2号航班进港的速度还是比预想的快。这意味着,他们又少了一分钟。 梅尔再次把表凑到仪表盘的灯光下。 在梅尔的车对面靠近跑道的泥地里,帕特罗尼在飞机上发动了二号发动机,一号发动机紧随其后。梅尔轻声道:“他们还有机会成功。”随即想起今晚四台发动机在这之前已经发动过两次,两次都想让这架受困的飞机冲出来,可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在深陷泥潭的那架707前方,有个手里拿着发光信号棒的身影独自跑向前去,停在驾驶舱能够看到他的地方。他把信号棒全都举过头顶,意思是“无障碍,可行进。”梅尔能听到,也能感受到4台发动机的震动,但知道还没有完全开足推力。 只剩6分钟了。帕特罗尼怎么还不动手? 塔尼娅紧张极了:“再等下去我要疯了。” 那位记者也如坐针毡:“我也捏了把汗。” 乔·帕特罗尼动手了!就是这样!梅尔听得到,也感觉得到,4台发动机的轰鸣声比原来大多了。那架受困的墨航客机身后,雪流四溅,不断飞向跑道灯外漆黑的夜色中。 “移动1号,”无线电里急声问道,“我是地面管制。30号跑道有进展吗?” 梅尔掐表一算,帕特罗尼只剩三分钟了。 “飞机还困在原地。”塔尼娅聚精会神地透过挡风玻璃向外张望着。“所有发动机都用上了,但飞机还是没动。” 飞机是在努力向前——即便大雪纷飞,梅尔依旧看得清楚。但塔尼娅说的没错,飞机还是没挪窝。 铲雪车和重型平土机靠得更近了,车灯明晃晃的,闪个不停。 “等等!”梅尔对无线电里说,“等等!先别让那架航班朝25号跑道进港。无论如何,30号跑道的情况马上就会改变。” 他把车上的无线电调到雪天管制桌的频率上,准备启用铲雪车。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4 通常来说,过了午夜,空中交通管制的压力便会所有缓解。但今晚却并非如此。因为暴风雪的缘故,林肯国际的各家航空公司还在继续签派和接收已经晚点好几小时的航班。飞机之所以晚点,多半还因为航空港的跑道和滑行道此时依旧拥堵不堪。 负责前8个小时的空中交通管制员大多已在午夜时分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新一班管制员已经接替了他们的工作。由于有人生病请假,管制员人手不够,有些人只能多加一会儿班,凌晨2点才能走。塔台值班主任、雷达监视主管韦恩·泰维斯和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就在加班的行列当中。 一个半小时前,基斯刚要和他哥哥交交心,突然被人打断,只好作罢。之后,基斯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雷达显示屏,好让脑子清净一下。他想,只要能集中精神不再胡思乱想,把工作做完,剩下的时间一定会过得飞快。基斯一直在监视从东边入港的管制雷达,左边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助手,跟他一起工作。韦恩·泰维斯还在主持大局,穿着那双得克萨斯皮靴不时蹬向地面,骑在那个带轮子的高凳上来回在管制室里转悠。不过,因为泰维斯的班也快值完了,所以他这会儿也没之前那么有精神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基斯确实是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没少想东想西。至于怎么做到的,说来也是奇怪。他的脑子似乎一分为二,像是有了双重人格,而且他可以二者同时兼顾。一重人格正在指挥东边入港的航班——眼下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另一重人格正在心里不断自我反省。这种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基斯心想,也许他的头脑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烧坏的灯泡,在最后的这几分钟格外明亮。 他那不断自省的内心此刻变得十分平和,比之前镇静了许多。如果不是因为别的,或许是跟梅尔的那番谈话起了作用。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基斯的班总会值完,他也会离开这里。很快,一切等待,一切烦恼都会消失不见。自己是死是活与别人已经毫不相干了,对此他深信不疑。他不再是娜塔莉的丈夫,梅尔的弟弟,布莱恩和西奥的父亲……他们也不再是自己的妻子、哥哥和孩子。只有那些逝者才是他最终的归属——坐在“幸运”号山毛榉里丧生的瑞德芬一家——小瓦莱丽和她的家人。没错!他之前怎么从未想到这一点,他欠瑞德芬一家的,不就该用自己这条命去还吗?此时的基斯依旧十分冷静,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神智不正常,据说自杀的人都会这样,不过正不正常有什么要紧。折磨还是安宁,他必须做一个选择,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他会获得永久的安宁。前几个小时里,他常常时不时地把手伸进口袋,摸摸那把奥哈根旅店224房间的钥匙,此刻,他不禁又把手伸了进去。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重人格一直在熟练地监管东边入港的航班。 环美2号航班遇到的紧急情况也逐渐被基斯所了解。 将近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在安森·哈里斯机长做出决定的几秒钟后,林肯国际的空中交通管制便收到了2号航班打算返航的通知。这一消息是克利夫兰中心和多伦多中心接到类似消息后传递给芝加哥中心,再由芝加哥中心的主管直接通过“热线”电话打给塔台值班主任的。最初,林肯方面只是通过雪天管制桌告诉航空港管理层2号航班要求使用30号跑道,此外能做的并不太多。后来,芝加哥中心从克利夫兰中心把2号航班接过来后,林肯国际才开始详细安排部署。 塔台主任亲自跑到雷达管制室,告诉雷达主管韦恩·泰维斯2号航班的相关情况和预计抵达时间,不过到底是用30号跑道还是25号跑道着陆,一时还定不下来。 与此同时,地面管制开始通知航空港各类应急服务随时待命,稍后开往机场。 一位地面管制员用无线电跟乔·帕特罗尼通了电话,确认他已经得到了通知,知道30号跑道急需使用。帕特罗尼已经得到了通知。 随后,管制塔台在一个预留的无线电频率上和堵住跑道的墨航客机驾驶舱取得了联系。使用预留频率是为了保证必要时能与操作飞机的帕特罗尼即时双向联络。 雷达管制室内,听完塔台主任带来的消息,韦恩·泰维斯的第一反应是看了基斯一眼。负责东边入港航班的正是基斯。也就是说,除非换班,否则把2号航班从芝加哥中心接过来,监管航班入港的就是他了。 泰维斯轻声问塔台主任:“要不要把基斯换下来,让别人上?” 年长一些的塔台主任有些犹豫。他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那架空军KC–135遇险时的情况。当时他找了个借口把基斯换了下来,后来他一直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莽撞了。对一个缺乏自信、自我怀疑的人来说,他很可能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能力做出误判。之前,基斯正和梅尔·贝克斯菲尔德在外面的走廊上谈心,却突然被他打断了,塔台主任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真该让他们两个多聊一会儿的,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塔台值班主任自己也累得要命,不仅是因为今晚这个班费心费力,还因为他已经连续值了好几个班。他想起最近在哪儿读到的一篇文章,上面说预计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投入使用的新型空中交通管制系统会把管制员的工作量减半,进而降低发生职业倦怠和神经崩溃的概率。对此,塔台主任仍然持怀疑态度。他觉得,空中交通管制领域的压力根本不可能减轻。在他看来,即便某一方面压力小了,另一方面的压力可能会变得更大。因此,他很同情这一制度的受害者,比如基斯——他到现在还憔悴不堪,面色苍白,一直精神紧绷。 韦恩·泰维斯又轻声问了一遍:“到底要不要换他?” 塔台主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别逼他。就让基斯来吧,多留点儿神。” 也就是在那时,看到他们两个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基斯立马猜到会有大事发生。毕竟,他干这行也很久了,对出大事前的各种迹象十分敏感。 而且,直觉也告诉他,两位主管谈话时提到了他。他知道为什么,而且敢断定,几分钟后他肯定会被撤下来,或者换到没那么重要的其他管制岗位上去。他发觉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他没想到的是,泰维斯并没有做任何岗位调动,而是提醒所有管制员注意,遇险的环美2号航班即将进港,务必给予优先照顾。 离港管制收到提醒:一定要把2号航班预定进港航路上的所有离港航班全部调离。 泰维斯跟基斯详细解释了跑道的事——到底使用哪条跑道着陆,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决定。 “你自己拿主意吧,孩子,”泰维斯拖着他那长长的得克萨斯鼻音下了指示,“接管过来之后,就归你管了。你手头的其他事,由我们负责。” 一开始,基斯点头同意,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焦虑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规划可取的飞行路线。这种计划总是在脑子里成形的。向来没有时间把计划写到纸上去,况且情况随时有变,计划少不了要做出相应的改变。 基斯分析,一旦把飞机从芝加哥中心接过来,他可以先引导它大致朝30号跑道的方向飞,同时留有足够的空间,万一航班最后只能在25号跑道上着陆,还可以让它及时左转,不必低空急转。 他算了一下:他对那架飞机实行进近管制的时间应该是10分钟左右。泰维斯已经告诉过他,很有可能不到最后5分钟,谁都无法得知到底使用哪条跑道。所以时间卡得特别紧,届时,雷达管制室里肯定有不少人会紧张得直冒冷汗,飞机上也是一样。但他们会成功的——刚刚好。基斯把飞行路线以及罗盘航向在心里又演练了一遍。 就在这时,更多确切的消息逐渐在私底下从塔台传来。管制员在工作允许的间隙互通消息……航班在空中发生了爆炸。机体结构受损,有人受伤……飞机是否受控尚且不明。飞行员要求使用最长的跑道,但跑道现在不一定能用……德莫雷斯特机长再三警告:如果用25号跑道,一定会机毁人亡……机长还给航空港经理发了一条消息,骂了他一通。现在,经理已经在30号跑道上了,想尽力把跑道清出来……眼看时间越来越少了。 就连平日早已习惯紧张工作,把航班起降当家常便饭的管制员,此时也难免生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来。 坐在基斯身边的消息传送员断断续续地把这些消息说给他听。基斯越听越明白,也越来越不安。他根本不想参与进来,一点儿都不愿意!他什么都不想证明,也证明不了什么;就算他能处理好目前的情况,那也挽回不了什么。可是,如果他没处理好,就可能把一飞机的人送上西天,之前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雷达管制室内,韦恩·泰维斯接到塔台值班主任打来的直线电话。几分钟前,塔台主任到楼上去了,回到了塔台里,跟地面管制员在一起。 挂掉电话,泰维斯蹬着座椅滑到了基斯身旁。“老头儿刚收到中心的消息。环美2号还有3分钟就接过来了。” 随后,他又移到离港管制那边,确认在这架进近航班的航路上没有离港的飞机。 基斯左边的那位管制员报告说,机场上的人还在拼命想办法移动那架陷在泥里堵住30号跑道的飞机。他们已经发动了发动机,但飞机还是没动。基斯的哥哥(负责传递消息的那个联络员说)正在现场负责,如果飞机无法靠自身推力出来,他打算下令把飞机毁掉,腾出跑道。但每个人都在嘀咕:还来得及吗? 基斯心想,如果梅尔觉得来得及,那应该就来得及吧。梅尔很会解决问题,也总能解决问题,他心里有数。基斯就不会解决问题,至少这不是他的强项,他从来不会像梅尔那样解决问题。这就是他们哥俩的区别。 将近两分钟过去了。 基斯身边的那个联络员轻声说:“他们马上就要进入管制区了。”在雷达监视区的边缘,基斯看到了两朵表示遇险的信号花——不用说,肯定是环美2号航班。 基斯想退出!他做不到啊!赶快换个人负责吧,韦恩·泰维斯可以亲自出马。现在换人还来得及。 基斯从雷达屏幕前转身,想找泰维斯。但是,主管此时正在查看离港管制那边的情况,背对着基斯。 基斯开口喊他。可怕的是,他喊不出声来。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他意识到:这跟他梦到的一样,他的噩梦;他出不了声……但这不是梦,是真的!不是吗?他还想拼命说清楚,但恐惧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雷达显示屏上方的一块仪表盘上,一道白光不断闪烁,说明芝加哥中心正在呼叫。负责传递消息的那个联络员拿起一部直线电话,回应道:“中心,请讲。”他扭了一下选择器,接通头顶的另一个扩音器,这样基斯就能听到。 “林肯,环美2号此时在航空港东南30英里处。正在航向250。” “收到,中心。我们的雷达有显示。让它换到我们的频率上来。”传递消息的联络员把电话放回原处。 他们知道,中心现在一定正指示2号航班更换无线电频率,很可能还在祝他们好运。遇到航班出现问题时,中心通常都会这么做,似乎这也是地面唯一能给他们的安慰了。在这间与外界隔绝,暖和舒适,大家轻声细语的房间里,很难想象在外面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有架高空飞行的航班正饱受暴雪和狂风的侵袭奋力返航,可因为机体结构受损,飞机最终能否安全抵达还未可知。 东边入港的无线电响了。里面传来粗声粗气的说话声,一听就知道是弗恩·德莫雷斯特。直到这一刻,基斯才想起航班上的机长是他。 “林肯进近管制,我是环美2号,保持6000英尺,航向250。” 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管制员等在一旁。轮到基斯回话确认,接手飞机了。但他想退出!韦恩·泰维斯依旧背对着他!基斯还是说不出话来。 “林肯进近管制,”再次传出环美2号刺耳的声音,“人到底哪儿去了?” 人到底哪儿去了…… 泰维斯怎么还不转身呢? 基斯心中突然升起一腔怒火。该死的泰维斯!该死的空中交通管制!该死的爸爸,过世的野蓝·贝克斯菲尔德,都怪他把两个儿子领进了这一行,基斯压根不想做这份工作!该死的梅尔,他什么都做得来,真是气死人!该死的现在!一切都该死!…… 传递消息的联络员看着基斯,十分不解。环美2号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呼叫。基斯明白,此时的他进退维谷。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发声,忐忑地按下了送话键。 “环美2号,”基斯道,“我是林肯进近管制。回复得有些晚,抱歉。我们还在尽力争取打通30号跑道,再等3~5分钟就有结果了。” 对方嘟囔着回复道:“收到,林肯。随时告诉我们进展。” 基斯现在精神高度集中,胡思乱想的人格已经被封闭。他把泰维斯、他父亲、梅尔,还有他自己统统抛到了脑后。眼下,除了2号航班,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他用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对无线电里说:“环美2号,你们目前在外指点标以东25英里。请自行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下降。先向右转,航向260……” 与基斯只有一层之隔的楼上,在那个四面都是玻璃的塔台管制室内,地面管制员已经通知梅尔·贝克斯菲尔德,芝加哥中心已经把飞机移交过来了。 梅尔在无线电里回复:“已经下令启动铲雪车和平土机,把墨航的那架飞机从跑道上清走。吩咐帕特罗尼立马关掉所有发动机。告诉他——如果来得及,立马撤离;如果来不及,待着别动。等候跑道清理完毕的通知。” 塔台主任开始用另一个频率通知乔·帕特罗尼。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5 乔·帕特罗尼早就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特意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发动那架墨航707的四台发动机,希望飞机下面和两侧的清理工作尽可能多做一会儿。 等到真的不能再拖下去,帕特罗尼检查了最后一遍。眼前的景象让他忧心忡忡。 飞机的起落架还陷在泥地和雪堆里。两条壕沟从主轮所在的位置一直挖到附近滑行道的硬地面上,可是还不够宽,也不够深。要是能再挖15分钟就好了。 但帕特罗尼知道,没那么多时间了。 他很不情愿地上了登机舷梯,第二次尝试移动这架陷在泥里的飞机,不过这次是他亲自操纵。 他朝墨航的维修组长英格拉姆喊道:“把人全都撤走!飞机要发动了。” 飞机下面,大家开始撤离。 雪还在下,但已经不像几个小时前那么大了。 乔·帕特罗尼在登机舷梯上再次喊道:“得找个人跟我一起去驾驶室,不能太重。派个懂驾驶的瘦子过来。” 说完便进了飞机前舱。 透过驾驶舱的玻璃,帕特罗尼看得到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航空港专车,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亮黄色的光。那辆车停在跑道上,靠左。旁边还停着一排铲雪车和平土机,时刻提醒着他——如果他还需要提醒的话——只剩几分钟了。 听到梅尔打算必要时把这架墨航飞机强行清出30号跑道,身为维修主管的帕特罗尼震惊极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这种反应很正常,但他并不是不关心环美2号航班上那些命悬一线的人。只是乔·帕特罗尼的头脑里首先想到的是飞机的安全,这是他日常工作的重心。可一想到要把一架好端端的飞机弄成一堆破铜烂铁,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在帕特罗尼看来,一架飞机,任何一架飞机,都代表着相关人员的奉献、技术、设计诀窍、数小时的劳动,有时还代表着大家倾注其中的爱。无论如何,故意破坏绝对是下下之策。 帕特罗尼想尽力挽救这架飞机。 在他身后,机舱的舱门打开了,随后又砰的一声关上。一个结实健壮的小个子年轻维修员朝前面的驾驶舱走去,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乔·帕特罗尼已经脱掉了他的大衣,在左侧的座位上坐好了。 “你叫什么,孩子?” “伊栋,先生。” 帕特罗尼笑了。“我们就是要移动这架飞机。也许你是一个好兆头。” 机械师脱下大衣,滑进右侧的座椅中,帕特罗尼向左侧扭头,望向窗外。外面的人正在把登机舷梯推走。 舱内的内线电话响了,帕特罗尼接过电话。是维修组长英格拉姆在下面打来的。“一切就绪,你可以随时发动。” 乔·帕特罗尼朝旁边看了看。“准备好了吗,孩子?” 那位机械师点点头。 “3号发动机启动开关——地面启动。” 那位机械师按下开关,帕特罗尼对着内线电话发布命令:“歧管增压!” 飞机下的一个供电车上,受压空气发出嗡鸣。维修主管把其中一个启动杆调为“空转”,负责监视仪表的年轻机械师报告道:“3号发动机启动。”3号发动机逐渐发出稳定的轰鸣声。 接着,4号、2号和一号发动机相继顺利启动。 内线电话里,英格拉姆的声音混杂在风声和喷气机的轰鸣声中,几乎听不到了。“供电车已经撤走。其余设备也都清走了。” “好,”帕特罗尼喊了回去,“挂掉电话,你也赶紧撤吧。” 他对驾驶舱内的同伴说:“坐好了,孩子,坚持住。”几分钟前,这位维修主管无视规则,点燃了一根雪茄。此刻,他的嘴动了动,兴奋地把雪茄叼在嘴角,然后伸出又粗又短的手指,把四个油门杆向前推。 现在推力已经加到一半,4台发动机的轰鸣声更响了。 飞机前方的雪地上,他们看见有个地勤人员举起亮着的信号棒。帕特罗尼咧嘴笑道:“要是飞机一下子冲出来,但愿那家伙跑得够快。” 所有刹车都松了,飞机襟翼稍稍向下,产生浮力。机械师把驾驶杆往后拉。帕特罗尼不时轮换操作方向舵,希望侧面的拉力能帮飞机向前。 他朝左边瞥了一眼,看到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车还停在原地。根据之前的计算,乔·帕特罗尼知道,时间可能只剩几分钟了——或许连一分钟都不到。 现在,推力已经超过了3/4。从发动机的巨大噪声来看,他知道此时的推力比之前墨航机长试着把飞机开出来时要大得多。从机身的震动上就能判断出来。通常来说,按照现在这个设置,飞机一定会在跑道上疾驰而去,畅行无阻。可是因为陷在泥里,飞机眼下晃得很厉害,机身前面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努力向前,与下面岿然不动的轮子拼命抗争。毫无疑问,弄不好飞机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倒栽葱。机械师不安地向两侧张望着。 帕特罗尼看在眼里,嘟囔道:“最好现在就出来,不然它就死定了。” 但是,飞机还是没有移动。就像几小时前的两次尝试一样,飞机还固执地停泥地里,不肯向前。 为了把飞机的轮子从泥里拔出来,帕特罗尼减小了发动机推力,然后又增大。飞机还是没动。 乔·帕特罗尼的雪茄因为之前一直叼在嘴里,变得湿漉漉的,现在熄灭了。他心里烦透了,把熄灭的雪茄扔到一边,又伸手去拿新的。胸前的口袋空空如也,那根熄灭的雪茄是最后一根了。 他骂了一句,右手重新握住油门杆,把油门杆继续往前推,一边咆哮道:“出来啊!出来,该死的!” “帕特罗尼先生!”机械师提醒道,“不能再加油门了。” 突然,头顶的无线电通话器响了。里面传来塔台主任的声音:“墨航上的乔·帕特罗尼。我是地面管制。我们有一条贝克斯菲尔德先生的消息:‘没时间了。关掉所有发动机。’重复——关掉所有发动机。” 帕特罗尼向外看去,铲雪车和平土机正蠢蠢欲动。他知道,在飞机发动机停下来之前,这些车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他也记得梅尔的警告:如果塔台说没时间了,必须按他说的办,没商量。 他心想:谁要跟你商量? 无线电又响了,里面急促地喊道:“乔·帕特罗尼,你听到了吗?听到请回答。” “帕特罗尼先生!”机械师喊道,“你听到了吗?我们得关掉发动机!” 帕特罗尼大声喊了回去,“我什么也听不到。噪声太大了。” 经验丰富的维修队员都知道,前线办公室里那些搞销售的人就爱慌里慌张的,他们若是说没时间了,那就是说还能再拖一分钟。 不过,他很想抽根雪茄。乔·帕特罗尼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梅尔曾经赌一盒雪茄,说他今晚没法把这架飞机弄出来。 他在驾驶室里喊道:“我也要赌一把。豁出去了。”他把油门杆一下子推到底。 飞机的噪声与振动似乎比刚才更厉害了,现在都有点儿让人承受不住了。飞机不停地振动,好像马上就会散架一样。乔·帕特罗尼又一次使劲踩踩方向舵脚蹬。 驾驶室内的发动机警示灯闪个不停。后来,年轻的机械师在描述当时的情景时说,感觉“就像拉斯韦加斯的弹球机”。 眼下,帕特罗尼带着一丝惊慌高声喊道:“排气温度700。” 无线电里还在继续发布指令,让帕特罗尼赶快撤离。他也知道自己得赶快离开。手不由得握紧了油门杆。 突然,飞机往前走了。最初移动得很慢,后来,突然一下子冲向滑行道,速度快得惊人。年轻的机械师大叫着提醒他。帕特罗尼把4个油门杆拉回来,同时下令:“收襟翼!”两个人朝飞机下面和前方看看,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跑动。 他们已经驶出滑行道50英尺,目前还在快速移动。若不及时转弯,飞机肯定会滑过跑道的硬地面,一头撞到另一边的雪堆上。帕特罗尼感觉飞机的轮子已经都在硬地面上了,于是立马使劲踩左边的刹车,打开两个右舷减速杆。刹车和发动机反应灵敏,飞机突然迅速左转,划出一道90度的弧线。转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两个减速杆放回原位,所有刹车全开。这架墨航707慢慢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乔·帕特罗尼咧嘴笑了。他们把这架飞机停得恰到好处,就在与30号跑道平行的滑行道正中央。 那条离它200英尺远的跑道总算通了。 跑道上,塔尼娅在梅尔·贝克斯菲尔德的车里激动地大喊:“他做到了!他做到了!” 在她身旁,梅尔开始用无线电联系雪天管制桌,命令铲雪车和平土机赶快离开。 几秒钟前,梅尔还在生气地冲塔台大喊,再三要求让乔·帕特罗尼立即关闭发动机。塔台跟他保证已经传达了他的指令,但帕特罗尼就是不听。梅尔还在气头上,虽然乔·帕特罗尼已经把飞机开了出来,但他之前在事关安全的紧急情况下不听航空港管理层的指挥,甚至根本不予答复,单凭这一点,梅尔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梅尔心里清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帕特罗尼侥幸成功了,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计较这种服不服从命令的事。而且,梅尔知道,今晚过后,在帕特罗尼的奇闻轶事里又会添上一条。 铲雪车和平土机已经开动了。 梅尔把无线电调回塔台的频率。“移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堵路的飞机已经从30号跑道上移出,各种车辆紧随其后,我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杂物。” 梅尔把车灯打开,照向跑道表面。塔尼娅和记者汤姆林森跟他一起向外仔细搜索。有时候,遇到像今晚这种情况,工作人员可能会在现场落下某样工具或杂物,对飞机起飞或降落十分危险。灯光照射之下,除了有些积雪不大平整,其余并无异常。 最后一辆铲雪车正在最近的联络道上转弯离开,梅尔加速跟上。经过了刚才紧张无比的几分钟,车内的三个人此刻都有些精神疲倦,但他们知道,更紧张的还在后面。 他们跟在铲雪车后向左转弯离开,梅尔冲无线电里报告:“30号跑道清理完毕,正常开放。”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6 环美2号航班“金色商船”号此时正在10英里外1500英尺的高空穿云飞行。 安森·哈里斯经过再次短暂的休息之后,又重新掌控了飞行。 林肯国际的进近管制已经引导他们进入一系列航路,在下降过程中缓慢转弯,弗恩·德莫雷斯特觉得管制员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细想。 两位飞行员都意识到,管制员巧妙地把他们引到目前的方位上,方便在最后决定两条跑道用哪一条时灵活应变。决定时刻马上就要来了。 飞行员也越来越紧张。 几分钟前,第二副驾赛伊·乔丹被德莫雷斯特叫回了驾驶舱,开始做相关准备,估算飞机着陆总重,已经用掉的燃油量以及剩余的燃油量。乔丹在完成他作为随机工程师所需的一切准备工作之后,回到了乘客前舱,继续帮着协调紧急着陆事宜。 在德莫雷斯特的帮助下,安森·哈里斯已经做完了在安定面被卡住的情况下着陆所需的所有紧急配平程序。 他们刚做完这些,孔帕尼奥医生在他们身后站了一小会儿。“估计你们很想知道这个消息——乘务员米恩小姐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如果能把她尽快送往医院,肯定会有所好转的。” 德莫雷斯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只好默不作声。倒是安森·哈里斯半转过身子,回应道:“谢谢你,医生。还剩几分钟就该着陆了。” 头等舱和经济舱内,所有能做的防护措施都完成了。受伤的人,除了格温·米恩,都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系好了安全带。两个医生分别在格温两侧坐稳,打算在着陆时扶住她。其余乘客都看过了相关示范,做好准备迎接这次前所未有的重着陆,结果是好是坏还不知道。 逃票的昆赛特老太太最终还是有些害怕,她紧紧抓住那个双簧管演奏家朋友的一只手。这一整天她可真是奇遇连连,真的有些累了。 不久前,一位空姐带来了德莫雷斯特机长的一句话,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空姐说,对她的配合和帮助,机长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昆赛特太太按照谈好的条件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着陆后德莫雷斯特机长也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安排她去纽约。艾达·昆赛特不由得感叹,多好的人啊,眼下他有那么多事要操心,却还挂念着我!不过,此刻她在心里打鼓:她还能活着去纽约吗? 海关检查员斯坦迪什的外甥女朱迪之前一直抱着旁边那对夫妻的婴儿。现在,她把婴儿还给了孩子的母亲。那个婴儿是飞机上无忧无虑的乘客——此刻正在呼呼大睡。 驾驶舱内,弗恩·德莫雷斯特坐在右边的位置上,按驾驶员仪表盘上的重量/速度表核对第二副驾提供给他的重量报告。他简洁地宣布:“进近速度,150节。” 考虑到飞机重量以及安定面被卡住,他们必须以这个速度飞过机场边缘。 哈里斯点点头,忧心忡忡地伸出手,在飞行速度指示表上设置了一下报警指示。德莫雷斯特做了同样的设置。 即便是在最长的跑道上着陆,他们也危险重重。 飞机的速度——每小时170多英里——对着陆来说真的太快了。两位飞行员都知道,这意味着飞机着陆后还会在跑道上滑行很长一段距离,因为自身载重过大,只能慢慢减速。这样一来,飞机载重就会造成双重隐患。如果飞机以低于德莫雷斯特刚才计算的速度进近,那无异于自取灭亡——飞机会失速,失去控制栽向地面。 德莫雷斯特伸手去拿无线电话筒。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无线电里传来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的声音:“环美2号,右转,航向285。30号跑道已开放。” “天呐!”德莫雷斯特说,“时间刚刚好!” 他按下送话键,回复收到。 两位飞行员一起开始检查各项着陆前的准备。 放下起落架时,整个飞机“砰”的震了一下。 “我准备低飞进场,”哈里斯道,“我们会提早着陆。下面的每一寸跑道我们都不能浪费。” 德莫雷斯特喃喃自语,表示赞同。此刻他正目视前方,想要尽力穿透云层和漆黑的夜色看到不远处航空港发出的光亮。虽然他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心里一直惦记着飞机受到的损伤。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飞机损害得到底有多严重,也不知道就这么继续飞下去会恶化到什么程度。飞机上有那么大一个豁口;他们会快速重载着陆……天呐!整个尾翼都有可能断掉……如果真是这样,德莫雷斯特心想,150节的速度可够他们受的……引爆炸弹的那个浑蛋!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德莫雷斯特恨不得亲手把他活活掐死,掐死这个人渣…… 坐在他身旁的安森·哈里斯正用仪表着陆系统进近,把下降速度从每分钟700英尺升到每分钟800英尺。 德莫雷斯特多么希望飞机能由他来驾驶,但他知道这不大可能。如果和他一起飞的不是哈里斯,而是年轻一点儿或是级别没他这么高的机长,德莫雷斯特肯定会全权指挥。但实际情况是,他挑不出哈里斯的一点儿错来……希望他的着陆依旧完美无缺……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乘客舱。格温,我们就快到了!挺住!此刻他无比希望保住那个孩子,而且他知道,他和格温还有萨拉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来的。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在无线电里报告:“环美2号,你们的航路和下降一切正常。跑道上有中到小雪。西北风,风速30节。你们是第一个降落的。” 几秒钟后,他们穿出云层,看到了正前方的一盏盏跑道灯。 “林肯进近管制,”德莫雷斯特对无线电里说,“我们看到跑道了。” “收到,2号航班。”明显能够感觉到,管制员松了口气。 “塔台允许你们着陆,准备好后,请更换他们的频率。祝你们好运,完毕。” 弗恩·德莫雷斯特按了两下送话键,这是飞行员说“谢谢”的简略方式。 安森·哈里斯简洁地下达指令:“开启着陆灯,襟翼50度。” 德莫雷斯特照办。 他们在快速下降。 哈里斯提醒道:“方向舵可能要你搭把手。” “好。”德莫雷斯特把脚放在方向舵脚蹬上。速度放慢后,因为助力系统受损,方向舵可能会僵直不动,就像汽车的方向盘失灵了一样,只是情况会更严重。着陆后,两位飞行员也许需要一起用力才能控制好方向。 他们飞到了机场边缘,一盏盏跑道灯就在眼前,仿佛一颗颗珍珠,一直向前延伸,最终交汇于一点。跑道两边是高高耸起的雪堆,雪堆之外,一片漆黑。哈里斯在进近时尽量飞得很低;离地面那么近,更显得飞行速度之快。两位飞行员以前从没觉得面前这条1.75英里长的跑道看起来会这么短。 哈里斯把飞机拉平,4个油门全部关掉。飞机的轰鸣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呼啸的风声。他们穿过跑道边缘,弗恩·德莫雷斯特的模糊中看到几辆聚集在一起的应急救援车,他知道,这些车会跟在飞机后面开到跑道上。他心想:我们真是太需要这些车了!坚持住,格温! 他们还在空中飞行,速度几乎没有减弱。 然后,飞机着陆了,重重地,还在向前疾驰。 哈里斯迅速升起机翼减速板,一下子把反推装置手柄推到上面。飞机发动机发出轰鸣,产生反向推力,现在像刹车一样开始朝反方向施加作用力,阻止飞机继续前进。 他们已经用完了3/4的跑道,正在减速,但还不够。 哈里斯喊道:“右方向舵!”飞机向左偏移。德莫雷斯特和哈里斯一起用力,稳定住方向。但跑道马上就要到尽头了,前面是高耸的雪堆,再往前,一片无尽的黑暗在等待他们。 安森·哈里斯使劲踩着刹车,刹车装置的金属绷得紧紧的,橡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前方的黑暗依旧越来越近。然后,速度慢了下来……慢慢地,更慢了…… 2号航班在离跑道尽头3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7 基斯·贝克斯菲尔德看了一眼雷达管制室的挂钟,还有半个小时他就该下班了。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把椅子从雷达管制台前向后推开,拔下耳机站了起来。他朝四周看看,知道这是最后一眼了。 “嘿!”韦恩·泰维斯道,“怎么了?” “这里,”基斯对他说,“拿着。别人也许用得着。”他把耳机塞到泰维斯手里,走了出去。 基斯知道,几年前他早该这么做了。 他莫名地感到头脑一片轻松,如释重负。他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琢磨着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他引导2号航班入港——对此他没有任何幻想。基斯刚才的表现十分优秀,但是值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况且在此之前他已经想清楚了,今晚做得再好,也无法弥补或是抵消曾经的失误。 10分钟前基斯曾战胜头脑中的混沌,不过这也没什么。当时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只想赶快结束。从那时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打算回心转意了。 他心想,几分钟前当他突然发火,承认自己恨透了航空业,一直以来都对这一行厌恶至极的时候,也许他的内心得到了净化,因为过去他从来不敢面对这一想法,即便在私底下也不敢承认。现在,迟到了15年的心声终于表露出来,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儿面对这一事实。 基斯走进管制员的休息室,里面有几张长木凳,还有密密麻麻的公告板。基斯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换上出门的大衣。储物柜的架子上还有几件他的私人物品,但基斯放着没管。他只想拿走娜塔莉的那张彩色快照,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从金属柜门内侧揭下来……身穿比基尼的娜塔莉,活泼顽皮的笑脸,还有点点雀斑,顺滑的头发……看着这张照片,他忍不住想哭。照片后面是她写的一张字条,他一直珍藏着: 感谢上天已经给了我们恩赐。 相亲相爱。 基斯把照片和字条一起放进口袋。剩下的东西会有人来清理的。他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与这里相关的东西。 他停了下来。 站在那里,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已经有了新的决定。他对这项决定涉及的各个方面并没有把握,也不确定明天会不会改主意,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执行这项决定。如果不能,大不了还有一条退路——靠他口袋里的药瓶,一了百了。 今晚,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去奥哈根旅店了,他要回家。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假如他真的还有未来,那一定跟航空领域无关。就像在他之前辞掉空中交通管制工作的那些人一样,他会发现,脱离这一领域才是最难办的事。 即便这么大的困难都能克服——此刻面对这一难题,基斯对自己说——他也会时不时地想起过去。想起林肯国际,想起利斯堡,想起在这两个地方发生的一切。无论你在逃避什么,只要头脑健全,记忆总是无处可逃的。死掉的瑞德芬一家……小瓦莱丽·瑞德芬……有关他们的记忆会如影随形,跟着他一辈子。 但是,随着时间、环境、生活现实的改变,记忆是可以逐渐适应的,不是吗?瑞德芬一家已经不在人世了。《圣经》上说: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发生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基斯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从现在开始,想起瑞德芬一家时,固然可以悲痛万分,但要尽力把活着的人——娜塔莉以及他自己的孩子——放在首位。 他不确定这么做有没有用,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样的精神和体力做支撑。他很久都没有清清楚楚地确定过什么了。但他可以试试。 他乘坐塔台的电梯下了楼。 走出去,前往联邦航空局停车场的路上,基斯停了下来。他突然有种冲动,虽然知道以后也许会后悔,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药瓶,把里面的药片全都倒进了雪地里。 第三部 晚上11:00~次日凌晨1:30(美国中部时间) 18 离开30号跑道之后,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把车停在了附近的滑行道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环美2号的飞行员正抓紧时间把飞机滑向航站楼。飞机现在已经开过了半个机场,上面的灯还看得见,移动得很快。梅尔把无线电调到地面管制的频率上,听到其他航班正停在滑行道和跑道之间的联络道上,让受损的飞机优先通过。受伤的人还在飞机上。2号航班已经接到指令,直接滑向47号登机口,医护人员、救护车以及航空公司的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梅尔看着那架飞机上的灯光渐渐消失,与远处航站楼里透出来的片片灯光融为一体。 航空港的各种抢险车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纷纷从跑道区撤离。 塔尼娅和《芝加哥论坛报》的那个记者汤姆林森都在回航站楼的路上。他们和乔·帕特罗尼同坐一辆车,乔把那架墨航707交给了别人,让他把飞机开回机库。 塔尼娅想去47号登机口迎接2号航班下飞机的乘客,那里很有可能需要她。 临走前,她轻声问梅尔:“你还去我家吗?” “还不太晚的话,”他说,“我想去。” 他看着塔尼娅把一缕散落的红发从脸前拨开。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梅尔,微微一笑。“还不算晚。” 他们说好45分钟后在航站楼的主入口碰头。 汤姆林森想先采访乔·帕特罗尼,然后采访环美2号航班的机组人员。几个小时内,机组人员——当然还有帕特罗尼——一定会成为英雄人物。梅尔心想,比起他就航空港问题和缺陷谈到的那番冗长无味的看法,2号航班历经磨难并最终平安抵达的惊险故事一定更有看头。 或许,事情也不全是这样。梅尔把自己的观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汤姆林森,他是个有深度,爱动脑的记者,也许他会把这一极为戏剧化的事件和同样重要的长远观点联系起来。 梅尔看到那架墨航707此时正慢慢离开。飞机看上去并没有受损,但肯定会好好冲洗一番,全面仔细检查过后才能重新投入使用,飞往墨西哥南部的阿卡普尔科。 在它陷入泥沼之时停在周围的各种特种车辆此时正跟在飞机身后,相继离开。 梅尔也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他会离开的——也许马上就走,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觉得机场如此寂寞荒凉,与航空业最基本的部分如此接近,不由得让人思绪万千。 梅尔记起,几个小时前,就在这里,他突然有种直觉,预感会发生一系列的事,导致某种可怕的结果。可怕的事的确发生了,算是灾难,不过好在不是大灾大难,虽然航空港设施有限,但这件事跟设施没有直接关系。 但是,此次灾难毕竟和航空港有关。反过来,航空港可能会引起彻头彻尾的灾难——因为梅尔已经预见到的那些不足,他一直力争改进这些不足,最终却无功而返。 因为林肯国际航空港越来越落伍了。 梅尔知道,虽然航空港管理良好,有光彩照人的玻璃幕墙和钢架结构,虽然空中交通十分密集,客流量不断刷新纪录,货运量就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源源不断,在各个方面都会不断扩张,并自诩“全球航空在此交汇”——但它的确越来越落伍了,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林肯国际航空港之所以会落伍,是因为空中的发展早已大大超出预期。在现代航空业发展的短短60年间,这种变化是十分频繁的。事实证明,专业的预言家又一次错了,喜欢幻想的梦想家是对的。 放眼其他航空港,同样的事也在发生。 全美国,全世界,都是如此。大家谈得更多的是航空业的增长,需求,未来在空中的发展进步,认为最终会把乘客和货物的运输成本降到史上最低,提供更多机会促进世界各国之间的了解,和平以及自由贸易。但是相比之下,地面上的进步与发展就寥寥可数了。 仅凭一个人的声音是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的,但每个有识之士都坚决笃定的声音一定会大有裨益。梅尔想到,过去短短几小时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具体怎么做——他只知道,自己想继续像今晚这样畅所欲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明天——或是今天晚些时候——他就可以迈出第一步,在周一早上召集航空港管理委员会开紧急特别会议。见面后,他会敦促大家立即同意修建一条与30号跑道平行的新跑道。 梅尔很久以前就一直呼吁提高跑道的承载力,没有什么比今晚的事更有说服力了。但这一次,他决定奋力一搏——坦率直白地提醒大家,如果公共安全永远只是口头承诺,大家对运营的关键需要视而不见或故意推诿,最终一定会酿成大祸。他会动员媒体及公众舆论站在他这一边,形成市政官员无法忽视的压力。 新跑道敲定后,其他到目前为止还停留在口头上或设想阶段的项目必须尽快落实,比如,增建一个全新的航站楼和综合跑道群;更富有想象力的地面乘客和货物运输系统;为很快即将问世的短距离垂直起飞飞机修建占地面积更小的卫星型航空港。 问题在于林肯国际是否处于喷气时代——如果是,那目前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必须尽快赶上。 梅尔心想,航空港并不仅仅代表光鲜靓丽的生活,也不是城市的奢侈品。几乎所有航空港都能自给自足,同时还能创造财富,提高就业率。 为地面与空中发展所做的努力并不会大获全胜——一向都不会这样。但有些是可以实现的,有些在林肯国际已经提出并做到了——是靠梅尔在航空港管理层的影响力促成的——这些会逐渐影响全美国,甚至全世界。 如果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梅尔记得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曾经写道: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小块土地,连成整个大陆。同样,没有任何一个航空港是一座孤岛,那些自诩为国际航空港的更应该抱有这种想法,做到名副其实。也许,梅尔可以和其他航空港一道,向大家展示实施的办法。 过去曾经失去梅尔·贝克斯菲尔德消息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还活跃着。 大量的工作会纷至沓来,他会重操旧业,对各方面产生兴趣。忙起来的话,对他自己的个人生活也有帮助。总之,梅尔希望是这样。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很快他会找个时间——也许明天——给辛迪打一个电话,把自己的衣服和个人物品搬出来。但愿那时,两个女儿瑞贝塔和莉比不在场,不会看到这不愉快的一幕。梅尔心想,他可以先住到旅馆里去,然后抽空找一间公寓搬进去。 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辛迪和他一定会离婚的。这一点二人心知肚明。两个人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今晚他们不过是下定决心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而已。再拖下去,对他们和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好处。 不过,还得花一段时间适应新生活。 塔尼娅呢?梅尔不确定他们两个有没有未来。他觉得两个人应该很有希望,但彼此承诺托付一生——如果有这么一刻的话——还为时尚早。他只知道,今晚,在这一漫长而复杂的工作日结束之前,他渴望陪伴、暖意和甜美的温柔乡;而且,在他认识的所有朋友当中,这些只有塔尼娅能给他最多。 至于他和塔尼娅之间未来会有什么发展,时间会告诉他一切。 梅尔继续开车,转向通往航站楼的环路。30号跑道就在他右边。 他看到,跑道开放之后,其他飞机也开始用这条跑道起降。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飞机正在有条不紊地排队进港。一架环美航空的康维尔880飞速掠过,在跑道上着陆。在它后面半英里远的地方,另一架航班亮着着陆灯不断靠近。第二架后面紧跟着第三架。 既然能看清第三架飞机上的灯,说明云底已经升高了。梅尔突然发现,雪已经停了,靠南的好几块天空云已经散了。梅尔松了口气,暴风雪已经走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